宝石光彩夺目的流光,一下炫了千郁树的眼。
他检了起来,拿在手中,沉甸甸地。
“请还给我。”她伸出白皙的手。
他如言递上。
那是一把货真价实的象牙梳,上好的象牙材质,上等的波斯宝石,寻常人家的女子一辈子难得见到这样的货色,逞论还带在身边使用。他长年跟材料打交道,货物好坏,一眼就能分出来。
她拥有价值不菲的宝物却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
他曾看过她小小的手无所不能的做尽各种粗活,梳头这么优雅细致的事情到了她的手,却转换成另外一种风情。
这一刹那,或许连千郁树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爱看她这梳发的动作。
突然,春雷响,交杂着闪电,一时间青白交错的雷电敲上屋顶,戚浅秋大感骇然,毫不考虑的扑到千郁树身上。
她捂着耳,浑身颤抖。
“只是个雷……”
千郁树接着她有些惶然,但是她惊怕的模样一点都不造假,软软的身子在他怀抱中像小动物似的瑟缩,一头青丝散得到处都是。
她怕雷,拍到心里头,怕到不愿意去回想害怕的根本源头。
“别怕,这是春雷,常有的事。”
她往他的怀里钻,小手抓紧他身上任何一处可以让她躲藏的,仿佛这样就能避开春雷的声响。
她的脸擦过千郁树的脸,雪肌如面团般柔软,闻着她身上清香干净的味道,他看见了她隐藏在不为人知背后的脆弱。
他伸出长臂,像搂着心爱的珍宝,轻轻哄诱。
这样陌生的动作在他做来却无比顺当。
四目相对,他俯望她那对清亮如水的眼眸,黑翘的羽睫透着湿意,莹莹的闪烁着,她的眼中只有他,他的目中也只有她,彼此交错的呼吸搔的着对方。
他嘴边的喃喃细语阻止了戚浅秋因为害怕的举动。
她散落的发丝搔痒着他的鼻梁,虽然刚才猛然的撞击,她却一点也不痛,只是心悸得快速。
她慢慢坐定了,眼眨眨,泪水忽地涌出。
千郁树略惊,“我哄你一堆话你还是哭了啊……”
“我没有,”她想笑,一颗破碎的泪却挂在长睫上,只觉得心被融化了,像春来了的雪地。“对不起,我失态了。”
就算跟她拥有过蕾儿的夫君,也不曾对她这般轻言温柔过啊。
他拭去她黑睫上的透明珠子,“你不适合哭泣,你笑起来才好看。”
她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只能什么都不说了。
这人间千般事,半点不由人呐。
是哭、是笑没人怜惜,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第五章
地上还是湿漉漉的,戚浅秋跳下骡车,一道胖胖的小人影已经尖叫着抱住她的大腿,紧紧不放。
“蕾儿,对不起,娘来晚了。”
小人儿紧绷着红红的脸蛋,什么都不肯说。随着蕾儿后面出来的黄大娘,脚步蹒跚,缠过的脚还要倚着门边才能稍稍站稳。
“你总算是来了,再晚些我这幢老房子就给蕾娃儿哭成海了。”
老人家拿了她几个铜钱,在她忙不过来的时候代替看一下苦儿,所以口气还算可以,不像其他的街坊动不动就是冷言热嘲。
“对不起,黄大娘,我这就把她接走了,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雨,对不起……给你添了麻烦。”戚浅秋抱起蕾儿,喃喃的全是抱歉。
“没的事,”黄大娘摆摆手,“倒是你啊,蕾儿的娘,我看你的衣服还是湿的,赶紧带了孩子回家,人要受寒就不好了。”
“谢谢大娘关心,浅秋知道。”
“说起来,你也怪可怜的,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娃儿,到处都是难处哇……”其他没有说尽的,只可意会,说穿了又难堪。
“不用大娘担心,我们母女过得很好。”
她挺直了腰,日子再难她也是有自尊的。
黄大娘摇摇头,不说了。没了男人的女人就跟缺了脚的椅子一样,撑不久的。“听大娘的劝,去找个汉子依靠吧,强过你这孤儿寡母的挨日子唷。”忍不住还是嘀咕了。
戚浅秋装作没听到。
躲人娘怀中的蕾儿望见了远处的千郁树,小胖手指呀指的,朝着墙外的人直叫,“爹爹、爹爹……”
这下勾起了黄大娘的好奇,老花眼装进了疑惑。
“蕾儿,娘说过不可以乱叫的。”
这下又要生出多少风波来啊?不敢多说,戚浅秋匆匆告辞了。
“爹……”
回到娘亲的怀抱,安了心的小人儿热情的不停对着千郁树招手。
“接到孩子了。”他道。
“谢谢,麻烦你了。”他就站在骡车旁,过往行人莫不对他多投注异样的眼光,尤其是姑娘家,见了他总是羞答答的低着头又故意从他面前经过,他却好像什么都没见着的样子。
“大家都是邻居,客气一回就好了,你每次部要说谢就见外了。”
她是有意要撇清两人的距离吗?她要是以为这样就能叫他打退堂鼓,那她也太小看他的决心了。
“爹爹,抱抱。”
蕾儿很识相的来插一脚,小胖手不怕累的猛挥,非要他抱不可。
“好啦,跳过来,我抱!”千郁树张开双臂,作势要接。
这一来,逗得蕾儿咯咯笑个不停,简直抓也抓不住了。
“蕾儿,别这样……”
杂沓而细碎的话隐隐飘来,她知道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好邻居们又偷偷的瞧着她,看她会干出什么败坏风俗的事情来。
忍着被人偷窥的不愉快,她低垂下眼睑,头也不回的拔腿就跑,好像后面有着成群结队的鬼在追着她似。
她的反常千郁树都看在眼底。
就暂时放过她吧,她的心结不是一日可以解开的。
戚浅秋跑回家,直到大门落栓才觉安心。
蕾儿不解的看着娘亲怪异的行为,怯怯的用她沾满口水的指头比着外头。“爹爹……娘娘。”
“我们不出去了,今天都留在家。”
她心跳得飞快,这才想起来卖花用的竹篮还留在骡车上。不管了,这样的牵绊到什么时候才会完?
把蕾儿放在床上让她自己去玩,她顿时觉得疲乏排山倒海而来。
她两餐没进食,早就饿得乏力。
“蕾儿乖,娘娘喝杯水。”
还没从床沿坐稳腰又直起来,走到桌子前一阵晕眩突如其来,她一手差点抓空。
她觉得身子烘烘热热的,用手背试了下额头的温度,温温凉凉的试不出所以然来,也许是累过头,又淋了雨,应该没事的。
喝了水,又把身上脏污的衣服换下,这期间,蕾儿像是知道什么似一个人安静地玩耍,只是乌溜溜的大眼不时瞧着她看似摇摇欲坠的娘,不识愁滋味的眼有了些忧。
“蕾儿乖乖,娘没事。”摸回床上,戚浅秋笑得勉强,忍着晕眩陪女儿午睡。
合上眼,轻咳不自觉的从她嘴边逸出来……
“娘娘唱歌。”
蕾儿似乎有个不祥的预感,好似她娘只要眼睛一闭,就会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一样。她不要娘睡。
“好……娘唱。”她挡着涣散的精神,有气无力的吟唱着,“渔儿郎,渔儿郎,打了鱼儿娶新娘,一尾鱼儿一文钱,新娘羞羞拜高堂……”
“娘娘,唱错了——”
“渔儿郎……网了鱼儿娶新娘……”
她的头是昏的,是哪唱错了?鱼儿变成一大串光亮不名的星星在她眼前钻来游去,晕眩中,她还不忘想到家中的粮食早就空了,本来冀望卖了花可以买些存粮回来的,却屋漏偏逢连夜雨,雨打破了她所有的想法……
眼一黑,她失去了知觉。
々 々 々
急遽的敲门声把戚浅秋少许的清明从八荒九垓的无冥中抓了回来。
“来了……”她以为自己中气十足的回应,其实只是干涩的嘴唇动了动而已,连声音都藏在喉咙深处。
确定蕾儿安然的甜睡着,她挪动酸疼的脚下床,要不是手还扶着床沿,突如其来的眼迸金光就让她贴地了。
“有人在吗?”敲门声依旧不断,固执的、坚持的。
“来了。”怕外面的人把苦儿吵醒,双手摸上椅凳,脚步挪得动了,手又扶上了桌子,不断转换家具,才不致因为脚软倒地。
门打开,太过刺眼的阳光让她无法看清来人。
“我还以为没人。”一张笑脸,有霎时的惊愕,可是立即恢复。
她只拉开一条缝,其他的不肯再多。
防人之心不可无。
“打扰了小嫂子,我家主人因为路过口渴,想跟你要点水喝,不知道方便吗?”年轻的脸庞笑容可掬。
“好——请等等。”没有理由拒绝,她反身找茶壶。
“对不起,我还有一事想问。”
“请说。”
“这附近村落可曾听闻或是见外地人在此处落脚的?”
她握紧了门闩,摇头。
“哦,我们要找人。”年轻人不放弃。
“不关我的事。”她神情冷漠。
“怎么,讨个水喝神秘兮兮的,莫非见不得人吗?”另有一道咄咄逼人的声音覆盖了寂静的四周。
“太……少爷,马上就来了。”
透过门缝戚浅秋清楚的听见声音,她一怔,是错觉吧,有些人的声音一辈子都不会忘,因为是身边至亲的人。
没有微得她的同意,本来只有一条缝的门被拉了开,原本的人影在光亮中变得非常具体实在。
“你……”她才想驳斥他的无礼,却在看清楚来者面容后止住了声响。
“对不起,小嫂子,我想让我来会快些。”
他家少爷的耐性本来就不多,这些日子更显暴躁了。
坐在马车上、面露不耐的尊贵男子对戚浅秋视而不见,可见眼界之高,对寻常人等一点都不假辞色。
她咬了咬下唇,令自己回过神。“小地方污秽,怕弄脏了贵客的脚,茶水马上就来。”
就算她没刻意压低声音,他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她转身,拿起杯子倒了水。
“去河,你蘑菇什么,我们傍晚以前要到下个城镇。”习惯命令人的口气仍然没有改变。
称作去河的仆人很快奉上了水。
男子先尝了一口,虽然蹙着眉还是把剩下的茶水完全喝光。
“打赏!”他很大方。
去河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她。
她摇头,“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她的咬文令贵气男人眼眸稍动。一个乡下女人也懂礼节,不容易。
怕露出破绽,她不敢再多说什么,当着两人的面连忙拢上门。
“少爷,乡下女人不懂规矩,你就饶了她这回吧。”年轻的仆人说着好话,怕主子一不中意,大开杀戒。
“哼,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一个个都要砍头,这人世间有多少人,砍得完吗?”男子拂袖,可见他的心情不是很愉快。
去河盯了关上的门板一眼,本来想说什么又觉不妥,就随着去了。
装饰豪华的四辔马车声音渐去,戚浅秋靠在木门上的身子往下滑坐在冰冷的地上,神情萎靡。
他没有认出她来。
她的容貌变化得那么剧烈吗?
“叩叩叩……”敲门声又来。
她吃力的从地上爬起来,昏意更重地脚一颠,差点踩着裙子。
开了门,是萨儿跟个面熟的姑娘。
“大娘,爹让我们送肉菜过来。”
门外几篓的青蔬鲜果、鸡鸭鱼肉,一样不缺。
她才想起家中真的什么都不剩,又遇雨,什么都给忘了。
“我不能收。”只是一顿饭,她没理由收那么贵重的东西。
“你就收下啦,千大哥是一番好意。”芽儿出声,“这些蔬菜可都是我娘亲手种的,水果又甜又好吃,你不收,看不起我娘。”
怎么,这姑娘好深的敌意?
“无功不受禄。”
“你别咬文,我听不懂。”芽儿有些羞,她是不认得字、没读过书,不过那又怎样,她好歹清清白白,强过寡妇吧!
“啊,对不起,总之这些东西我不能收就是了。”风吹着戚浅秋的脸,她竟然没有感觉,是烧过头了吗?
眼前的人也模糊得厉害。
撑着门板,她不能倒,不能倒,但是……身子怎么漂浮了起来?
眼前飘来了白雾。
之后,她听见了萨儿尖厉的叫声,叫些什么……她无力分辨。
她失去了知觉。
々 々 々
含糊的声音穿透黑暗的迷雾,渗入她的意识。
“爹,大娘醒了吗?”
她分辨得出来是萨儿略带童稚的嗓音。
“快了。”低沉的男声安抚道。
“那我出去喽,大娘醒了,你马上要叫我喔。”萨儿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你别一直往里面跑,蕾儿会担心的。”
“哦,好吧,我知道了。”
又过了好半晌。
“这样的身体怎么带小孩?还逞强,真是的!”男人说话的调子里,有着轻易能够分辨出来的怜惜。
声音比之前清晰,戚浅秋眼睫颤动。
“看样子是要醒了。”
她眨眼,眼睑慢慢睁开。
“你……”
“是我。”
“这里不是我家。”
一下不是很明白发生过什么事,她明明在自己的家不是,怎么醒过来却是陌生的房间?
干爽的气息,温暖的被褥,没有奢华繁丽,着眼处的家具皆朴素而实用,房子宽而开阔,墙面上留着点点的红渍,按她想,应当是贴过字的墙面吧。
“你的意识很清楚,没有摔坏头。”
头?立刻的,头上传来一阵剧痛。
“别摸,大夫吩咐要静养。”
难怪她觉得不舒服,额际被重重的白布缠绕,有这么严重吗?
“蕾儿?”摸不到应该熨贴着她的小身体,她惊煌的睁大了眼。
“仔细听,她跟萨儿在外头玩踢石头,两人玩得可开心了。”千郁树推开窗子,让她可以远远看见孩子嬉戏笑闹的身影。
“我不应该在这里的。”
听到细细的小人儿声音,她一颗心才安然妥贴的回到原来的位置。
“你病了,是我自作主张把蕾儿跟你接过来,那个地方不适合住病人。”不论环境合不合适,要照料就不方便。
他不会任她乱来的。
“我要回家。”
她才伸直腰,晕眩就袭来。
“只要你走得动。”
闻言,她扯下了被子,就要下床。
然而,千郁树的声音依旧凉凉传来,不见温度。“你回家,会有谁应付你水喝、吃药吗?”
“我可以自己来。”
可怎么一站起来头就晕,试着想穿鞋,鞋影有好几个,哪个才是正确的啊?
颊边额前覆着几缕飘摇的发丝,天啊,不用照镜也知道她一头乱糟糟的发可怕极了。
他不帮忙,也不催促,瞅着她,看她要自乱阵脚到什么地步?
戚浅秋喘极地抓着床帘,试着让自己晕到不行的脑子缓和一下。
“可恶!可恶!”
千郁树嘴边露出几不可察的笑意;她的火气还真大!
这样的她比之前的冷漠、不可亲近好多了。
“我想你没有把蕾儿给考虑进去吧?”
“我可以请黄大娘帮我照顾她几天。”
“我听说她上省城探亲去了。”
他暂时不想告诉她,黄大娘已经被请到家里来看顾两个孩子的事,就等她自己去发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