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方的院子除了檐廊下几块石板,其他的都是泥地,淡红的泥被开垦成园圃,种的是季节性的花卉,春天繁花似锦,有三色堇、万寿菊、丁香以及青葱可爱的梧桐与盘槐,千姿百态的花木,绿叶肥厚,花办色泽鲜艳,可见照顾者的用心。
花是娇贵的,就算不小心在花瓣上留个指印都会影响花儿的美貌,何况被两只贪嘴的骡子到处留下牙撕裂痕、到此一游的脚蹄印。
她的力气有限,园圃的活说得上是粗重的,翻土松泥,只靠铲子不行,锄头刚开始还在她手中活跃挥动,一阵活做下来,她气喘吁吁,但还是得咬紧牙关硬撑。
蕾儿看见娘亲辛苦的工作,也不甘寂寞的拿起一根树枝,学她样子的戳起泥土来。
对于小小年纪却能体贴至亲的女儿,戚浅秋险些要泪涌。她不在意自己吃苦累极、双手会变得粗糙长茧,只想尽力给女儿一个起码像样的生活。
“娘娘,毛毛……”随便翻弄,一条蚯蚓在蕾儿眼前不住的蠕动;
“是蚯蚓,娘教过你,跟着娘念一遍,蚯蚓……”戚浅秋抬脸示意女儿跟着她的唇形念。
“毛毛。”她向来有自己的主张。
戚浅秋笑着摇头;她教不动。
“娘说过蚯蚓是益虫,会帮娘把泥土钻松,花儿才能漂亮,花几美美卖了好给蕾儿买大饼吃。”
蕾儿似懂非懂,倒是收回快要往下插的动作。
很快的,蚯蚓钻进泥土消失了。
她一眨不眨的看着,转瞬,忘了蚯蚓的事,一旁蔷薇花上的蜜蜂,嗡嗡嗡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蕾儿,小心,别模蔷薇花,花有刺,扎到手手会痛痛喔。”
她每次工作总是把蕾儿带在身边,蕾儿被蜂螫已有过几次,螫了哭,哭了忘,她从来没记取过教训,只要看到蜜蜂,还是照常招惹。
蕾儿灿烂的对着戚浅秋咧开嘴直笑着,露出长得不是很整齐的乳牙。
“刺刺,痛痛,哭哭,要心心。”吃过几次的亏,常常还是会忘记被蔷薇花刺扎得哇哇叫的情形,现在一经提醒,她才记起要小心。
戚浅秋点头,趁蕾儿不黏人的时候,赶紧加快手上工作的速度。
看着被拔除的花成堆,她的眉忍不住打了个折。
手头本来就拮据,这一来,恐怕除了收入要短少以外,还要多花一笔买种籽的钱。种籽的钱要上哪找?
想到这,她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指节,几乎透出了青筋。
“甜甜。”蕾儿寻到朱槿花,这花的蕊芯带着甜甜的汁液,她吃过,丢掉手上的树枝,伸着短胖的指头指着红花吵着要吃。
“蕾儿肚子饿了吗?”戚浅秋看了眼天色,日头偏西了她却没注意。
“饿饿,甜甜。”她仍指着攀着篱笆开的朱槿花。
“娘摘给你。”说着,头一偏,突来的头晕目眩,害她差点跌跤。
“娘……”蕾儿敏感的僵了笑脸。
“对不起,娘没站稳。”擦了擦额际沁出的汗,尽管双掌麻木得快要失去感觉,还是在裙兜上努力擦拭,让手指活络些才向前摘花。
看女儿啧啧有声吸着花心的甜汁,她把花办剔掉,留下最底部花蕊,朱槿花的花蕊稍带黏性,她把小尖状的花蕊黏在自己鼻子上取悦蕾儿。
果然。“蕾蕾要要。”蕾儿看了大笑,一双小胖手直往戚浅秋探来。
只一会儿工夫,这对母女俩的鼻尖黏了几点鹅黄色的小点,笑着拥成一团。
趁着蕾儿肯自己玩耍的空闲,戚浅秋又重新拿起沉重的锄头,开始收拾善后的工作。
慢慢地,园圃空出了一块整理好的部分,暮色开始涌人这块小小的地。腰直泛酸,戚浅秋把畚箕、锄头收回屋檐下,招呼着已经玩了一身泥的蕾儿。
“乖女儿,来洗洗手,天黑了。”
蕾儿抛下手边的东西,颠颠歪歪的冲进娘亲的怀抱。
戚浅秋被她猛然的冲势撞得差点倾倒,可一脸的微笑没消失过。
牵着软胖的小手,母女俩进了屋子。
片刻,只见本来漆黑一片的屋子亮起一盏晕黄的光芒。
这是家,属于戚浅秋同蕾儿的。
第二章
如丝温润的清晨,刚下过一场绵绵的细雨。
飘忽的水气缠绵在每一株盎然的绿叶,凝结在初绽的花办上,颤颤巍巍。
入了城门,见方的石板经过长年累月车马人迹的辗转,显得有些斑驳,有的还整个缺了一大角,从细缝中冒出绿油的小青草。
放眼望去,到处黄土泥泞,市廛街坊融在浅浅的润泽里。
“爹,那是住我们家隔壁的大娘。”坐在骡车上,萨儿眼尖的瞧见甫进城门的戚浅秋还有她一手牵着的蕾儿。
千郁树看见她吃力的提着大竹篮,里面满满是五颜六色的鲜花,正往街心过去。茫茫淡雾笼罩住她的身形,一件浆白的衫子,盘扣紧贴着她好看的腰身,一头青丝被高高的盘起,看来娴雅中带着坚韧。
她穿得少,可那白胖的小女娃穿了暖暖的碎花袄子,同色的小裤、暖袜,比她娘强多了。
“爹,大娘提那么重的竹篮还带那个小胖妞,哎呀,差点跌跤了呢。”不知怎地,萨儿对蹒跚着步伐的蕾儿多看了好几眼。
年纪小的蕾儿为了要跟上她娘的步伐,几乎是低着头看着脚尖走路的,虽然看得出大娘也很将就蕾儿的步伐,却因为手两边的负重不同,倍加吃力。
寻常人要这么被拖着走,恐怕早就不胜负荷了。
千郁树一眨不眨的看着戚浅秋不时停下来安抚小女娃,虽然听不见她低声说了什么,可她那温柔如水的优雅娴静的模样,却令他生出柔软而复杂的余味来。
“从村子走到城里,小九跟小五都要花两炷香的时间,她们用走的要走多久啊?”
“不关我们的事。”
他们要采购粮食的杂货铺就在眼前,收回眼光,千郁树毫不迟疑的一跃下车。
“爹!”萨儿不相信他爹这么不近人情。
“我想,她不会接受我们帮助的,别忘了昨天小九跟小五给人家制造的困扰。”他径自进了杂货铺。“你来吗?”
萨儿无奈的跟进去。
人言可畏,小孩子不懂大人加诸在女人身上的枷锁,他是男人无所谓,受谴责的会是那个女人,何况她有她的男人,用不着他来在意。
而这厢的戚浅秋始终没有发现自己被人注意过,带着蕾儿进了花草铺。
铺子的老板看见她进来马上皱起眉头,胖胖的身子从柜台出来。
“戚家娘子,我不是跟你说过,要你别再送花来了?”他的脸全是为难。
“卞老板,我的花是这附近最漂亮的,这些桔梗多好,您瞧瞧。”戚是她娘家姓氏,这些人从来不问对不对,她也不想解释。
“好看有个屁用,你昨天送的花一支也没卖出去。”摆在一旁的木桶里,插了一大簇五彩缤纷的花,然而已不复刚摘下时的新鲜活亮,有些还枯萎了。
“怎么会?”她放下竹篮去翻看水桶里的花,一看之下却怔住,里头的水又浊又脏,不知道几天不曾更换了。
“我这里卖的是盆栽,听我劝,要卖花不如到花肆还是街头去,还有些生意可以作,你搁在我这只是浪费这些花还有力气而已。”
原来是想说让她寄卖多个赚钱的管道也好,偏偏她的身份敏感,往来打听她事、说长道短的人比买花的还多,人多挤坏他辛苦栽培的盆栽还不打紧,街坊还流出对他不好的话,他家婆娘三天两头找他碴,他也头痛。
“卞老板……”戚浅秋无言。
“我呢,是个小生意人,图的是一家老小平安。总之说好了,以后别再送来。”寡妇一个人抛头露面的,不如早早找个汉子依靠,都好过一个人奔波……还带着拖油瓶,造孽喔。
“请您听我说。”
不曾对谁低声下气的日子早就遥远得看不见踪影了,这些年地看尽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只为能挣得一口饭吃。
“我帮不上忙。”他把这对母女俩赶出铺子。“你别再来了,旁人要说闲话的。”尤其她那张叫男人垂涎的脸蛋,祸水喔。
戚浅秋又呆住,好半晌后才慢慢地琢磨出卞老板的弦外之音。
他的年纪老到足够当蕾儿的爷爷了,能有什么闲话?不就欺人嘛,欺她们孤儿寡母!
蕾儿看着她娘木然的表情,从头到尾乖得叫人心疼。直到看见她和娘怎么尽往回家的路走。一段路又一段路过去,她最想去的糕饼店反成了遥不可及的距离,她才拉了拉娘亲的手指。
“娘娘,饿饿,饼饼。”
戚浅秋恍如大梦初醒,这才想起蕾儿一早被她挖起来,匆忙间只喂她吃了一碗米麸水,跟着走了这么长远的一段路,她是有答应女儿交了花以后,会同卞老板赊点前帐买块甜糕给她吃的,现在,她居然大意的给忘记了。
放下手中沉重的竹篮,她摸摸女儿被晒得通红的小脸蛋。
“对不起,娘一时忘记了……咱们回家后,娘给蕾儿煮好吃的树薯粉吃,放糖的那种喔。”把烹饪用的调味料用来哄骗小孩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她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给孩子买甜糕。
蕾儿舔了下自己的指头,又看看她娘。“好,累累,蕾蕾。”
戚浅秋听惯了她的童言童语,连忙一把抱过她。
“来,娘惜惜蕾儿。”
她怎么能苛求这么小的孩子,看着蕾儿疲惫又勉强得几乎睁不开眼,一栖人她的怀抱就一动也不动,可见她早就累坏了。
一手拖着竹篮,一手抱着孩子,戚浅秋在路旁找了块荫凉的树下,母女俩相依相偎。
眼泪对贫穷不会有任何的帮助,眯起酸涩的眼,戚浅秋只能紧紧抱着她唯一的骨血和希望。
最难挨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好久,她现在不能被挫折打败……可是说是这么说,她还是忍不住地想埋怨,为什么现实要对一个女人这么刻薄?
她不偷不抢不为娼,就因为是寡妇,没有男人的她,就什么都不是了吗?
々 々 々
千郁树老远就看见坐在大石头上的戚浅秋。
他驾着骡车,手握缰绳,而她抱着女娃的影像猛然掉进他的眼后,就眨不掉了。
“呀驾,停车!”
蓦然,手上的缰绳被另一双小手接了过去,骡子听到吆喝声,急急的勒住了蹄子,车轮也因为急遽的煞车激起烟尘。
车还没停好,缰绳又落回千郁树的手中,坐在他身边的萨儿身手利落的跳下车,直奔向戚浅秋母女。
千郁树不阻止,也不见任何动作。
“大娘。”来到戚浅秋面前,萨儿突然羞涩了。
“哦……是你。”
她认出了萨儿,猛然间跑过来个人影让她下意识的抱紧蕾儿,神情有些失措。
“我叫萨儿,大娘你这么叫我就好。”咧开灿烂的笑脸,他就是对这大娘有好感,至于那个像球一样的女娃……还好啦。
“哥哥,哥哥抱。”蕾儿一看见萨儿,想从娘亲的身上溜下来,整个人精神又来了。
这时千郁树也下了骡车。
他不言,就静静看着眼前发生的事,高壮颀长的身体罩住——大两小的身影。
拉回一直想往萨儿身上攀爬的蕾儿,戚浅秋客气而抱歉的低头道:“孩子不懂事,对不住。”
千郁树咧咧嘴浅笑,依旧安静。
萨儿瞟了眼面容和缓的父亲,壮大了胆子。
“大娘,你一同搭我们的骡车回去吧,用走的太远了。”
“不,谢谢你的好意,我习惯了。”她拒绝得很快。
“可是……”萨儿还想说什么。
“我们母女用走的就可以了。”
戚浅秋把蕾儿拉到身后,费劲的背起她圆滚的身子,不意脚步往前颠踬了下,等到她惊险万分的站稳后,这才去抓竹篮子。
千郁树看着看着蹙起了眉头。
“爹?”萨儿转向他求救。
他没让儿子失望,几个跨步,挡住戚浅秋的去向。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你走得动可不代表小孩子受得了。上来,我顺路送你一程。”他的音调不疾不徐,从丹田发出来的声音散发着负重若轻的气度,自信自得里有着不容他人置啄的坚定。
她还想推辞,可蕾儿已溜下她的背来到萨儿脚边,阵前倒戈得迅速。
“我不想给你带来麻烦。”
她身边的蜚短流长够多了,要是搭上他的车,不晓得又要生出多少是非来责难她。
“是不是麻烦我自己知道。”
千郁树知道她顾忌的是什么。
才进城,只要他去过的地方都听得到有关她的悄语。大城里人们见多识广,容易容纳千奇百怪的人事物,乡下却不然,过于平淡的生活还有狭隘的眼界,只要无关自己,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是茶余饭后的话题。
那些人恐怕不知随便从嘴巴吐出来的话,是建筑在残忍上头。
他让萨儿上车,也对蕾儿伸出双臂。
戚浅秋没想到蕾儿对他竟一点也不排拒,简直说得上是开心的投入千郁树的怀抱,这个变节的小家伙!
她无言的提起竹篮,上了骡车。
骡车策动,蕾儿一点也没有要离开千郁树怀抱的打算,她对他好奇得紧,也很迷惑,这么高大又强壮的新发现紧紧吸引着她。
到家后,千郁树淡淡丢下一句话,“午后,我过来把花种籽帮你种上。”
戚浅秋错愕的立刻就要拒绝。
“我种籽都买了,你不是浪费的人吧?”
征询她的意见显然不是什么好方法,她都是这样排斥所有的人吗?
她欲言又止。
“大娘,你就说好啦,我爹跟我可是专程进城的咧。”
萨儿笑嘻嘻的挥手,总算他爹有那么点人性化的表现了。
当然啦,有些话不见得都要宣诸于口,尤其他爹那种人,说不上几句话就没了下文,谁也猜不透他。
戚浅秋点头,不再说什么。
要来就来吧,反正她只要守着自己跟蕾儿,其他的,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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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白花儿随好风,亏那个野鸡满山歇,野鸡还有一身毛啊,亏那个兔子满山跑,红红花轿随好风,亏那个松鼠满山追,松鼠还有一身毛啊,亏那个雀儿满山跳,鸡儿累了,兔儿疲了,白白的花儿睡着了,松鼠累了,雀儿疲了,红红花轿不见了。”一柄蒲扇晃呀晃地,在微热的中午掀起几许凉风,戚浅秋坐在床沿上清唱着童谣,软软的调子哄着疲累的蕾儿入睡。
萨儿看着、听着,几乎痴了。
用过简单的午膳,爹忙别的事情去了,剩下他无聊得发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地,踱呀踱地就过来了。
“咦?你是隔壁的萨儿。”
开了门,准备趁蕾儿睡午觉的时间多做些工作的戚浅秋,发现他就这么站在自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