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食盒,东跨院不难找,但是要避开食客还有仆人的指指点点,就不大容易。步弭愁一直等到子时的梆子敲过,才偷偷摸摸来到乱惊虹住处。
屋里头灯火通亮,却不见人影走动。
他在吗?
她走来走去,手心全是汗。
「嘘,小姐,还不进去,你要在那里站多久啊。」阴暗的石堆后躲着藏头缩尾却喊得比谁都大声的忠心侍女。
「花花。」步弭愁看见她像看见救星。
「别往我这里跑啊,再磨蹭下去菜都凉啦。」
对喔。
旋足,步弭愁回到门口。
「敲门。」不会吧,还要她这个苦命的侍女一个口令一个动作。
叩叩!
门是虚掩的。
步弭愁鼓足勇气跨进去。
「哈哈,大功告成!」花花用力鼓掌,慢着!先别高兴得太早,她还必须为小姐站岗喂蚊子,呜,她白白的五花肉……是细皮嫩肉要遭殃了。
然而,她什么岗都还没站到,只觉得一道冷风袭来,颈子一痛,人就砰然的倒了下去。
「对不起,小姐,偷窥不是好习惯。」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至于另一边,环顾一室简单的步弭愁放下手里的食盒,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有人居住,除了几幅钉人墙泥的木刻图画,想来也是她爹叫人布置好的外,属于个人的物品一项也没有。
她看着一切往里走。
突然掩住嘴,继而把手握成拳头塞进嘴里,才不至于叫出声音来。
他他他……光溜溜地。
还淌着水珠的身子结实健美,步弭愁抑不住狂跳的芳心,严重缺氧。
「你可别因为这样昏倒。」乱惊虹适时伸出双臂。
她呼吸困难,越想把他赤裸的身体看清楚,眼睛越是模糊,手胡乱摸去,也不知道摸到了什么,只觉得滚烫异常。
怪异的感觉从她身体四肢像火山一样的爆发,没事、没事,她喃喃地告诉自己,只是一个男人的裸体,只是,呃,而……己,心理建设还没了,眼前一黑,她直挺挺的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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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步弭愁悠悠转醒已经是翌日清晨了。
「小姐,真的什么罗曼蒂克的事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有?」花花努力不懈的问道,她昨晚究竟错过了什么啊?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衣着完好,应该是……什么都没发生,思绪走到此,她又为自己的大胆想法自我厌恶起来。
「说到这个,」花花摸摸至今还有点酸疼的后颈,「我也忘记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小姐忘记可以说因为身子差记忆力退化,但我花花身体好得很,就连打喷嚏也鲜少有,为什么一醒来就在房间里面了哩?我只感觉颈子痛痛的。」
「什么,你不是在外面帮我守着?」
「我又不是故意的。」
「不要紧啦,倒是你的颈子还疼吗?柜子里有酸疼膏,挖些来我帮你揉揉。」既然想不通的事无解,钻牛角尖也无益。
「不用啦,小姐,你要烦恼的事可多着呢,老爷今天又问你的病情,你说怎么办呢?」
步弭愁把手脚收回床上被子中,语气坚定的说道:「你回爹去,说我不看病了。」
啥?「小姐!」
「我步府养的三千食客里不乏精通医术的奇人异士,我的身子不行,爹爹应该心里有数,花花,就麻烦你跟爹爹说去。」她是个女子,没有野心,要的东西也不多,虽然衣食不愁,心始终东飘西荡没个着处,遇到乱惊虹,她有了不一样的想法,她奢望起不要再过这种任人宰割的日子。
纵然为一相情愿的想法,但是没有踏出第一步,又怎么知道行不行?
「小姐,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她家小姐变得很不一样,一种生命力流转在她本来羸弱苍白的脸庞,使得娇嫩的花焕发出该有的光华色泽,美得不可方物。
喜欢,她喜欢上乱惊虹是吗?
摸摸烧红的脸蛋,她……应该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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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听到花花转述的步亭云发了好大一顿脾气,他铁青着脸,凝着眉闯进步弭愁的房间。
「你这个不肖女,养儿要知父母恩,我供你吃穿把你拉拔得这么大,你却用无情来报答我吗?」软硬兼施,不愧为老狐狸。
步弭愁抿着嘴一声不吭。
她仔细端详步亭云的脸,严肃的法令纹从嘴边一分为二,因为不常笑所以少皱纹,年纪五十好几了,还是保养得非常得当。
他带怒的吼叫吼回了心不在焉的步弭愁,「总而言之,你要在这个家待下去就认份的给我梳妆打扮,看病人!」
梳妆打扮?!她又不是倚门卖笑的卖笑女。
「你知道最近爹爹损失了多少银两吗?难以算计,我的心好痛。」
步弭愁看着步亭云一张一阖的嘴,忽然提出心中很久以前就想问出口的疑问,「爹爹,女儿是从石头蹦出来的小孩吗?」
步亭云一怔。
「你胡扯什么?」
是喽,「那不然,爹爹可曾为女儿想过,女儿没有兄弟姊妹,娘又被爹给休了,只剩我跟爹爹相依为命,可爹,你的眼中只有永远嫌不够高的官位,金库放不下的银子,你可曾想过我?」
「你竟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是震惊、是心虚,他那安静如植物的女儿竟然开口教训他?!
「女儿不敢,女儿只是请爹三思。」
「你还说!」
「爹,」步弭愁的声音温柔似水,跟步亭云的高亢决裂形同云泥。「愁儿记得爹还在衙门当差的情形,我们家很穷,吃的是水粥,配的是娘腌的咸菜,可是,爹跟娘老是笑,扛着愁儿上街买糖葫芦也笑,即使领的薪饷只有几铜钱也笑,如今,爹爹金库里的银子比什么都多,府邸比画儿还要漂亮,爹却不爱愁儿了,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步亭云如被雷击,自尊心纠缠得厉害,他拚命想拾回自己威严的声音,却沙哑得可怕。
「你……骂我?」
「爹,女儿不敢。」
「别跟我提你那个娘,这世上只有嫌贫爱富的女人,她偏要跟我唱反调,什么贫中求乐,跟你说的完全一个调调,我不爱听这个,你从今天以后最好也别让我再听到同样的话,不然,有你好看的!」
「爹。」步弭愁怎么都没想到一番真心话却换来爹爹更丑陋的面孔,他们不是最亲的亲人吗?
「爹,富贵险中求,我们家已经够有钱了,我不想再帮那些无谓的人看病,他们有得是银子,去到哪不怕没大夫看诊,不一定要我的。」
「啪!」步亭云一个巴掌打了过去。
「天下没有女儿能违逆爹爹的,我要你往东你就给我往东,只要你不生事,你还是步家的大小姐,要不然别怪我手段狠辣!」步亭云担下狠话。
他有办法把几房小妾治得乖,一个丫头还摆弄不了吗?
「爹,你不能听女儿一言吗?」脸上的火辣烧痛步弭愁的心,可是她不能放弃,想用真心诚意打动她爹冷硬的心肠。
「以后有空爹一定来陪你谈心。花花,照顾小姐!」步亭云捏紧袖子想一走了之,这里浓郁的药味让他不舒服。
花花顶了一句,「小姐本来就是花花照顾的。」
步亭云脸皮抽动了下。
「你……」
「我怎样?」
步亭云绝对不是出自自愿要把花花的脸看清楚,他实在是气得不轻,每回这鬼侍女都能把他气得撞墙。
「花花,我好歹是步家当家的吧?你的薪饷是我给的吧?」
「老爷要讨人情?」
「我就事论事。」她居然还长得不难看。
「是啊,我拿老爷的薪饷对小姐好,不就这么回事!」
她说的好像也……对。
「花花,算我拜托你好了,以后没有我的允许请闭上你那副尊嘴!」步亭云龇牙咧嘴的说。
好半晌——
「花花!」他的吼声分岔。
「吼什么吼,不许人家应嘴,现在又怎么啦?」她喃喃抱怨,声音恰如其分的传入步亭云冲血的耳。
他挥了挥老拳,然后扬长而去。
该死的!一千万个该死!
第四章
达达的马蹄卷着泥尘,人满身风尘,马也是。
黑影在汴州发现铁矿坑,要他亲自去一趟确认,他快马加鞭,十多日的行程缩成四日,长安城在望了。
马儿累了,长长的鬃都是汗结,他抚着马儿低声安慰,虽然归心似箭,还是在溪旁停了下来,让劳累的马儿喝水休息。
四下无人,乱惊虹掬起一把清水想洗去满面风尘,然而,捧在掌心的除了水以外还有别的。
他睁眼看,是一条丝罗。
再往一旁探去,那儿搁浅着一个女人,一头长发也浸在水中如同水草摇曳着。
「弭愁!」他惊呼,一颗心摇摇欲坠。
拨开她覆在面上的发丝,她气若游丝。
抱起身软如棉的她,顾不得马儿才刚喘口气又跳上马背,这次别说百里加急,而是巴不得双腋生翅,飞往能救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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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馆的后面是典型的四合院,四周杏树、老松环绕,替炎热的烈夏招来不少凉意。
浓郁的绿无垠的伸展,像要探到天边去。
茂盛的绿下头是一片花海,戴着帷帽的金游走在花海里,纱网被系至帽顶上,握着刀剪的手忙碌的剪枝修叶。
「算时间也该是你出现的日子了。」
「你知道我要来?」乱惊虹关心的是躺在茅屋里的步弭愁,全无心思跟昔日的老友闲话。
「猜的。」她剪去多余的水仙叶。
「她,好吗?」
「你偏心喔,对我无一字关心,从头到尾就只关心被你送来的人。」她微笑的样子很美,却仍是对着花。
对人,无法微笑。
「她的身子不好。」他是应该要信任金的,金的医术无人能出其右。
「她需要的是长期调养休息,至于其他,可就不是在我能力范围内了。」她似有所指。
爱情,是治身子的良药,至于能治愈什么,要是相对的爱情鸟才知道,第三者只有闭嘴的份。
乱惊虹心中一喜,「你是说她没问题了?」
「惊虹啊,心乱是练武者的大忌。」
「我管不了这许多!」
「也是,爱情是那么的可遇不可求,瞻前顾后,又算什么?」她覆着阴影的眼带着几多愁,只是那愁无人可知晓,无人可明了。
放下刀剪,她迎着风。
「你可以进去看她了。」
「你也别在这晒太阳。」
「谢谢你的关心,我要出发了。」
「你要走?」
「你找得到这里,表示这里已经不是安全的地方了。」
「金。」乱惊虹无限难过。
「别可怜我。」
「去我那好吗?」他有照顾她的义务。
「我说了别可怜我,我只是瞎了眼,心还是好的。」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抱歉,我是刺猬。」
「每个人的肩膀都背负着自己的命运,我不会可怜你,我是站在朋友的立场请你到我那暂歇,小鸟要有歇息的地方才能继续飞翔。」
他从来都不是爱说教的人,对遭遇比任何人都坎坷的金他是发自内心关心跟爱惜。
「当我无处可去的时候我会考虑你的邀请。」这时候一直背对他的金转过身来。
「你的脸……」乱惊虹惊讶得差点咬到舌。
她毫不在意。
「只是灼伤。」
「为什么要让这么丑陋的疤留在身上?」就如同她的眼瞎。
「我高兴。」
她的神秘难解,一点也不妨碍他们六个人的友谊。
「好吧,就当我没问。」
「你已经问了,这就是我的答案。」她从宽大的衣袖中拿出一盏巴掌大的莲花灯,花瓣原来布满符咒的,如今却被烟雾薰染得有些模糊,莲座更烧毁了一角,光晦暗,看不见里头的情况。
「你哪里得来的?」这是第耳天掌握着的本命灯。
他们六人为什么要替第耳天卖命,建立他想要的帝国,就因为所有的人都欠第耳天一命,要不就是有致命的把柄落在他手中。
而他,乱惊虹,要是没有这盏本命灯根本就是个孤魂野鬼。
一个鬼,有个落脚处就满足了。
「拿去,以后自己的东西要保管好。」
乱惊虹看着被烧去一角的本命灯和她被火烧毁的睑,心中有数了。
「我欠你一次!」
金笑得灿烂,她晃着两指,「错了,连屋里头的要算两次。」
「好啦,现在换我赶你离开,我等弭愁醒来我们也要赶路。」
两人含笑道别,这一别千山万水,独行—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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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木床铺着草席,简单的设备。
她看起来脆弱又坚强,睁开的眼睛还是带着惯有的迷蒙,仔细看她,羸弱苍白外,步弭愁是个禁看的女孩子。
细小的耳垂,婉约的侧脸,俏丽的睫毛衬着黑黝黝的眼珠,像白雾中的黑水晶,小巧的鹅蛋脸,皮肤白皙透明,要是能健康些,一定会是个倾城的美人儿。
「我醒过来了?」每回病危,清醒过来的她总会这样询问身边的人,用来确定自己的存在。
「要迟一点,你这条小命就玩完了。」
「谢谢你,也只有你会担心我的安危,你救了我一次又一次,是真心在关心我的,我好感动。」他已经是第二次疾言厉色的「关心」她,好窝心喔。
「救你的人是金,我的好友。」是他运气好猜着知己的落脚处,运气不好的话恐怕就要扑空了。
「我去谢谢他。」
「她离开了。」
「为什么?这不是他的家吗?」是她扰了人?
「她有不得不走的理由,不过,我欠她的,哪天她有需要一定会来讨回去,你要见她有得是机会。」算起来他跟青鳞都欠她难以回报的恩情。
「看样子,『他』是个女生?」以女人的直觉还有屋里的摆设,步弭愁做出大胆的推测。
「嗯,她是我的五个武林奇人朋友之一。」
「你更幸运,我可是一个朋友也没有。」男人的世界如此辽阔,她却只能窝在小小的避风港里守着病身子。
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是公平的。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郊外的溪里了吗?就算不被淹死,天黑了,你可能就会变成狼狗的点心。」
「说真的,我不知道。」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透着迷惑。
「真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这样的解释就想打发他?那可不行,他不接受。
「你以为我说谎对不对?我没有,我真的不知道,我一醒来就在这里了,我甚至不清楚我去了什么郊外的溪里。你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最近,我常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醒着、睡着,好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以为有两个我。还是我快要死了,才会有这种幻觉?」
病痛,经年累月折磨得她喘不过气,生活里面随时都存在着丧命的阴霾,她不想这样过掉短暂虚无的生命,她不想,但是又何奈。
他曾经说过她不会死,会健康起来,想来,只是安慰吧,谢谢他的安慰,起码让她的心多了点希望。
「我说过你不会死。」
「你骗人,我明明随时都会死!」情绪过于激动,她随手拿起竹枕丢去,乱惊虹敏捷的闪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