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请让我们回来。”昆仑奴排开众人跨步出来。
众人相争应和,满脸都是渴望的表情。
“为什么不好呢?”原来堆雪人堆得兴高采烈的水当当替郭桐开口了。
刷地!众人的目光如一千万瓦特的闪电,全盯在刚出场的水当当身上。
一条乌溜溜的大辫子,一件带帽的黑斗篷,两只露在斗篷外小巧玲珑的手。她美得又俏又邪,教人看得目不转睛。
她因为堆了好一会儿雪,冒出一身汗来,双颊红扑扑的,像石榴却更添数分颜色。
因为热,所以她将帽子掀了下来。
郭桐见状,很自然地又将帽子戴回。
“我很热。”她出声抗议,配合著手腕清亮的铃铛声。
“生病的人最忌吹风。”他毫不考虑的反驳。
这人有病,处处找她碴、处处跟她唱反调。
“我没病!”病跟伤完全是两码子事。
她挺胸,鼻子对上郭桐雄伟的胸膛。
所有人——包括方才已准备挨聒的昆仑奴在内,统统看傻了眼。
“你不想玩堆雪人了?”郭桐没生气,他成竹在胸的坏坏一笑。
“你威胁我?”她气得跳脚,猛踢地上的雪块出气。
“我说到做到。”
……
水当当在心底诅咒他十几万遍,心不甘情不愿的戴回那大得离谱的帽子,临走前还不忘“赏”给郭桐一记大鬼脸,才一溜烟跑个不见人影。
众目所归,百来双的眼睛全明明白白的瞧见他们落落寡欢的主人微笑,然后露出一口少见的白牙。
没有人作声。
良久,才有人开始咬耳朵。
“——合不会咱们枫林府里快要有个女主人了?”
“啊,那不就是说咱们又能回来啦……”
“老头,咱们快去将张府的工作给辞了……”
“我也是……我也……”
才那么一下子,所有人全作鸟兽散。
昆仑奴会心一笑,心想,他也该去瞧瞧自己以前待过的那个窝,忙了一整夜,真有够累的啦!
第七章
十方枫林府还未就绪,林探雨却轻车简从来访了。
“我接到消息,迫不及待想来会一会小老弟,你不会怪为兄的我莽撞吧?”林探雨头顶镶玉冠,身着宝相花纹对襟冬袍、白绫腰带,丰姿飘逸,神俊无俦。
反观郭桐仍没多大变动,长发、秋袍换成冬袍,一色深邃的黑冥,神色虽不若以往悒郁阴沉,眼底深切的怅惘却依旧。
再仔细一看,他的眼角已有几许沧桑风尘,而年纪比他大上好几岁的林探雨容貌却没更改几分,依旧鲜衣怒马、依旧是人中龙凤。
没道理,郭桐看似样样不如他,却夺走他最爱女人的心,没道理啊!
“大哥不怪我没先到峒庄拜望。”此时相见,没有激情,有的只是恍如隔世的感慨。
“桐弟,你真无情!一去关外数年,没消没息的,要不是为兄托人用销魂冷金笺请你回来,恐怕你还打算这辈子不再见我了。”抱住郭桐,他似真似假的说。
郭桐苦笑不语。
在关外,有多少日子,深夜忽梦少年事,可无计留春住。
“一去经年,仍是一身漂泊,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他漠漠带过,喉舌里尽是苦涩。
“桐弟,你这么说岂不教为兄的万死莫赎?”林探雨略见激动。
郭桐散尽家财,远去关外曾是轰动武林京都的大消息,却无人知道他为何要破釜沉舟、自我放逐。多年来这始终是个谜,而这一切的一切,除了天知地知,只有郭桐和林探雨心中最是雪亮。
郭桐无意再提当年事,他轻轻一笔带过。“惊……大嫂可好?”
礼貌上他该问上一问,实际上,他亦是为她而来。
“她——”林探雨欢容遽变,以一声长叹诉尽万般无奈。
“说来惭愧!”提到宓惊虹,他意气昂扬的俊脸这才流露一丝真情,可真情中又掺着恨意。“她虽嫁我为妻,心却不在我这儿。”
“大哥召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来龙去脉有迹可循,一旦知道冷金笺不是宓惊虹寄出的,郭桐心中登时了解了些什么。
“说来不怕桐弟见笑,我已不知拿她如何是好了。”
“夫妻闺房勃蹊在所难免,虹妹不是无理的人,她嫁你为妻理是你林家人,小弟没有置啄的余地。”他会匆匆赶来是以为宓惊虹不知身陷何种危险,一旦只是林探雨为见他一面,所有的理由便不成理由了。
“是我无能,当年你将虹妹让给了我——”林探雨存心试探他。
郭桐截断他的话。“大哥,虹妹如今是你的妻子,别讲伤了她的话,三思。”
林探雨一时语塞,心中端地涌起自惭形秽的感觉。
自他认识郭桐开始,他便是这样,他绝不轻易说人家一句不是,即便所有人全辜负了他。
那种远远不如人的痛楚刚开始是只微不足道的虫蚁,直到乍见惊为天人的宓惊虹,他心头的失落更严重了。
他们林家自祖先世袭爵位,他——林探雨更受皇帝宠爱,破格擢拔为侯爵,位高不可攀。
而他,郭桐,说穿了,是草莽野夫,一个小小的武状元,在他眼中,渺小之至,可宓惊虹眼中却只有他,不管何时何处,当他痴痴追随她的身影时,她的目光却只局限在郭桐的身上。
她对他不屑一顾。
这打击对天之骄子的他来说是项耻辱。
当他将宓惊虹占为己有后,他一度以为那挫败会一点一滴的跟着日子淡去,可他失败了,还败得一塌糊涂,他得到她的人,却得不到她的心,而这一切,全是因为他——郭桐。
他把所有的帐全算到郭桐头上。
“是我不好,嘴快的毛病老改不过来。”林探雨作势打了自己一记耳光。
“哈哈,你那耳光根本连只蚊子都打不死,骗谁呀?”银铃叮,格格的笑声不绝于耳。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水当当坐在梁上,两脚惊险万状的晃呀晃的。
郭桐明知以她的武功,飞高走低是轻而易举的,可在那一刹,他着实替她捏了把冷汗。
“你是谁?”林探雨皱眉沉声。
“我就是我啊!”她索性将梁上的灰尘掸落,一时洒得林探雨灰头土脸,咳得脸红脖子粗。
“哎呀,真对不住啊,这旧房子年老失修,不知道有没有把你的衣服弄脏了?”她嘴巴嘀嘀咕咕的说,两手却更用力地拍,干脆将手沾的一点尘埃也送给他作纪念,她这人最慷慨不过了!
“姑姑!”真是胡来!“他是我大哥,快些下来。”
他并没有生气,只觉啼笑皆非。
她的喜怒哀乐如纵横沟渠,划分得严格分明,一旦教她看你不顺眼,就算天皇老子她也不甩,这会儿他大哥又不知哪里得罪她了。
“这种大哥不如不要算了。”她横看竖看,就是看他不顺眼。
“姑姑!”他又不能把她揪下来,只有干瞪眼。
“像他那种自私鬼,有哪点配为人家大哥的?”林探雨极尽酸溜的话,她不信聪明如郭桐者,会听不出来。
林探雨的脸果然大变。
眼看郭桐纵容她的态度,他已料出一、二分这少女的来路。
她虽坐得高,林探雨却将她打量得十分清楚。
那股凝在眉梢的邪气实在教人难以忽视,配上她笑靥如花、形成亦邪亦俏的特质,虽非美若天仙,但已够教人一眼难忘。
“姑娘有什么不满的话,为何不下来直接对林某人说?”他客气极了。
“下来就下来。”她才不跟他客套哩,更重要的,是她灵活的眼珠已睨见郭桐即将有所行动。
与其丢脸的被拎下去,不如顺着台阶下。
她身影飘飘,如流风回雪落地。
还没站稳呢,腰肢已被搂进郭桐的身边。
他不能再放任她胡扯下去。“这里坐着,少说话。”他像栽树般将她往太师椅一放。
“喂,我可是替你抱不平。”他居然用那种态度对待“恩人”,狠心狗肺嘛!
郭桐幽暗如深渊的眸爆出峻冷的光束,划过水当当的脸,水当当不由得一窒。
好可怕的眼神!
很不情愿的吐了下舌头,委屈的坐定。
“这位姑娘——”林探雨明知故问。
她那身装束及辫子后鲜血般火焰状的饰物,明明就是魔教的人。
他看得出郭桐蓄意袒护她。
他不动声色。
“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告诉大哥。”郭桐回望林探雨,神色已恢复一贯的自适淡漠。
“对了,我差点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林探雨最聪明的地方,在于他知道适可而止,他见风转舵的改变话题。
郭桐用目光询问。
“虹妹知道你回来了,亲自下厨弄了些小菜想替你洗尘,桐弟,你务必要赏脸,否则虹妹要怪我办事不力了。”他亲热地拍拍郭桐的肩。
“我们一定去。”被冷落的水当当代替郭桐回答。
郭桐丢给她两颗大白眼。
“那再好不过,姑娘到时也一并光临寒舍吧!”届时可一网成擒,一举打尽。
林探雨不露痕迹地打着如意算盘。
“没问题,我一定到的。”她笑容可掬。
“到时候我请马车过府来接你们。”
“大哥不须麻烦。”郭桐淡淡的拒绝。
“喔!”他夸张地拍了下自己的手。“大哥记性真差,我忘了你最讨厌那套繁文缛节。”
郭桐报以木然表情。
送走林探雨,很难能可贵的,水当当没乘机溜掉,她用指甲抠着太师椅的浮雕玩,直到瞄见慢吞吞的郭桐。
“你刚刚趁我送客时做了什么?”郭桐问。
她抬起无辜的眼瞳。“我?我可一步都没离开。”
“我分明瞧见一个鬼祟的影子趴在屋顶上探头探脑的。”他负手。
“哈哈哈,你一定老花眼、看走眼了。”她打哈哈。臭家伙,眼睛擦那么亮作啥?
“是吗?”他颇具深意地反问,一双眸子亮得教人睁不开眼。
“大雪天的,谁会笨到冒着冷到外头吹风去。”她睁眼瞎说一通。
郭桐但笑不语,缓缓伸手从她发缝中挑出一片雪花。“那么——这片雪花你作何解释?”
该死!她暗自诅咒了声,她还以为全抖得干干净净了哩。
她俏容不改地嬉笑。“我不知道啰,”她指指那雪花片。“不如——你问它吧。”
哇哈哈!此时不溜更待何时?既然赖皮就要赖到底。
“晚上那鸿门宴我是跟定了——”一转眼,她已跑到墙外,但声音可不小。
郭桐掌心微合,握住那溶成水气的雪花。
他感觉得到水滴漾在掌心中的清凉温柔,而那温柔像令人心酸的感情,注入他干个的心,他觉得自己变柔软了,他居然有些欢喜起来,他喜欢有水当当在他身旁的感觉。
他合上眼,享受那久违的感觉,整个脸孔都被热情燃烧起来。
雪在黄昏停了,惊虹峒庄成了一片琉璃世界。
掌灯时分,丫环们来了又走掉,宓惊虹仍无反应的倚在窗棂上,恍惚地看着积雪的远峰。
“你又透着窗口吹风,当心身子吹坏了。”那幽朗如昔的声音是她魂萦梦系、日思夜想的人。
她掉头,直勾勾的瞪着一身孤黑的郭桐,两秒钟后终于有了呼吸。“你……来了。”
“嗯。”
多年不见,她依然清灵如水,神韵幽雅,纤柔的身姿超尘脱俗而益发清艳,她比记忆中的她更美了。
一朵琉璃房中的白色百合花。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心里翻江倒海般的痛苦一股作气涌上喉头。“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放逐自我的人有什么资格试问自己过得好不好,放逐的步履是踉跄孤独的,起先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而后是沉默,忘了自己也被世界遗忘。
“你呢?”
“我——很好。”她拼命调整自己的呼吸。“金丝做的鸟宠,飞不走逃不掉,却也不愁吃不愁穿。”这样的日子是人人羡慕的,她能说不好吗?
他的眼光直射宓惊虹,然后颓然的闭上,她的话像把刀狠狠割过他的心,他冷汗涔涔,无言以对。
“你不该来的。”她幽幽地说。
对一个明明深爱却无法说出口的人,多看他一眼,都成了折磨。
他怆然一笑,眼底深切的悲哀拧疼了宓惊虹的心。拼命凝固在眼眶的热泪禁个不住地沿颊坠落,她悲悲切切地喊:“不要这样,不要!桐哥,我们之间没有谁负谁,我无怨无恨,一切都是命,就当有缘无分或天老爷开了我们一个悲伤的玩笑,就这么吧!”
站在眼前的是她认识的那个郭桐吗?那么憔悴、那么落拓和凄苦,她究竟为他套上什么样可怕的枷锁,竟逼得他动弹不得?
她有罪啊!她困住了自己,也困住了两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她将他们变成了什么?宓惊虹五内俱焚,不敢再想下去了。
捂住嘴,她危颤颤地转身。
窗外,轻烟薄雾包容着雪霜纷纷飘落,树影幢幢,楼影幢幢,而她泪如泉涌,弥漫了眼前所有的景致。
浅浅的脚印一步一步的印在长长的官道上,白雪仍是没头没脑的直泻而下,枝桠发颠似地狂奔,要不就是承受不住负荷的由叶片中倾落一堆沙沙作响的积雪……
郭桐慢慢挪动两条麻木冰凉的腿,回首凝望已成小点的惊虹峒庄。
一股袅袅的黑雾冲天而起。
距离很远,可郭桐看得很清楚,那方向是惊虹峒庄。
他愈看心中愈骇然,那方向是宓惊虹的虹楼。
要糟!
他如大雁飞起,宛若游龙,闪电般朝惊虹峒庄返身疾奔而去。
不到半盏茶时分,他已回到虹楼,虹楼是木构建筑,一燃起火,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天空虽有雪花飘扬,也无济于事。
峒庄的水龙队猛力施救灌水,只见烟硝四起,呛烟狂冲九霄,庄子里的老少各是一身泥泞炭熏的肮脏。
他促住一个小厮。
“庄主呢?”
小厮声音哽咽。“庄主冲进去救夫人……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郭桐放开他的衣领,也往火窟中扑去。
小厮目瞪口呆,哪还反应得过来要劝阻郭桐,众人提水的提水、抢救的抢救,根本没人注意到他。
郭桐的身影方失,一个玲珑的身影“喀喇”从屋瓦笔直窜入火海。
小厮先是一呆,然后才惨呼:“糟啦糟啦,又有人‘掉’进火堆里去啦!”
就算不死,也要烤成“一幺丫勹丫”了啦!
虹楼是幢独立的建筑物,虽然火势惊人,幸好没波及到别的房屋,所有的家丁、侍卫、仆佣在急救过后,见已回天乏术,全排成一行的站在临时挖出的濠沟外面面相觑。
绝望中,有个焦黑的影子忽地从火舌中奔出。
众人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是林探雨,他怀中抱着昏迷过去的宓惊虹,郭桐随后出来。
两人相视,一模一样的乌漆抹黑,九死一生的重逢,心境复杂得无法用笔墨来形容。
“谢谢。”林探雨被烟呛哑的嗓子,道出由衷的感谢。
“她是你的妻子,救她的人是你。”若非真心爱一个人,连生命也愿交付,谁有那样惊人的勇气冲进火海救人。林探雨是真心爱她的,当年他没看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