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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呀!水当当 page 3 作者:陈毓华

  “我只求无愧于心。”他淡言。

  “郭桐!”林修竹还想再说什么。

  “你放心,我从不作茧自缚,忧愁和悲哀击不垮我的。”他向他今生唯一的挚友保证。

  他却不放过他。“还说,你全身酒味,怎几年不见你酒愈喝愈凶,快变成名副其实的酒鬼了。”

  虽然被指责,郭桐却露出一朵不合时宜的微笑。

  “酒鬼也没什么不好,总比伪君子、假道学强多了。”

  他叹息。“你太消沉了,老天爷何其不公平,它到底想把这出悲剧延展到什么时候才肯罢手?”

  郭桐的笑意更浓了。“修竹,你糊涂了,老天爷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它老是替人承担人们推卸的责任,可怜的人是它呀!”

  他竟好心情的开起玩笑,然后掩嘴轻咳。

  “倚枫那一剑伤了你的肺?”林修竹终于正视他的伤口。

  “一时之间死不了的。”他还是笑。

  “你这家伙!”不顾他血流如注,林修竹一拳狠狠捶上郭桐的肩胛。

  他扎实的一击又换来他更剧烈的咳嗽。“怎么?美其名来救我,别说是存心来要我的老命吧!”

  林修竹内心错综复杂。“你这不死的九命怪猫!你不该回来的。”说是生死之交,有时,他也并不是很明白郭桐的想法,但这并不重要,他担心的是他的消沉。

  一个人意志消沉比拿一把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更伤人,钢刀还有万分之一躲避的机会,消沉却是一点一滴渗进骨子里,终至不可救药。

  谁有那起死回春的能力将他从忧郁中挽回?林修竹很想知道。

  “别告诉我你也像倚枫一样是来阻止我到惊虹峒庄的。”他笑容寂落。

  林修竹莫名所以的摇头。“什么都骗不过你。”他的语气一下幽远起来。“你为什么回来?事情都过了好些年,为什么不让它继续这样过去?”

  “是她要我来的。”他拿出那张菲薄晶亮的帖子。

  “销魂金帖?”是惊虹峒庄的销魂冷金笺。“难怪倚枫一听到你入关的消息便跑出来。”

  “我明白她不让我进峒庄的原因。”他惯于孤独沉默,却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

  “站在好友的立场,郭兄,我也劝你不要去。”当丑陋的伤口已经结疤,甚至渐渐不见时,他的出现又会带来什么?

  “不管你欢不欢迎,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那一夜,小楼樽前,他曾答应过她,只要她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只要一张销魂金帖,不管他在千里外或天涯水湄,他一定会来。

  “我会尽我一切力量阻止你的。”林修竹无限郑重。

  “我的仇人已经够多了,你何必……”他苦笑。

  “就因为我是你唯一的朋友,我更不能让你去。”他欠他无数条命,即便今生粉身碎骨也还不了,明知山有虎他又怎能眼睁睁任他去送死?

  郭桐的目光多了点亮光。“你错了,正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更应该让我去。”

  “何苦来哉?”

  “你知道我不喜欢欠人家东西,尤其是人情债。”钱债易清,情债难还。

  “随便你怎么说,我会全力以赴,阻止你上惊虹峒庄的。”要拗大家一起来,他也不是省油的灯。

  “看来我们非要各凭本事了。”郭桐说得淡然。“在翻脸之前,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喝一杯去。”

  林修竹不由叹然。

  郭桐就是郭桐,就连危机已迫在眉睫,他依旧能够谈笑风生。

  “别打歪主意诓我替你付酒钱,你明知道我是正人君子,滴酒不沾、烟花不近身的。”

  “好友重逢,就当是帮我洗尘吧!”此刻,郭桐的脸上才显现出一丝温暖的人味。

  “真说不过你!”他两手一摊,准备破财消灾。

  悦来酒铺。

  “客倌,您醒醒,小店要开张做营生了,您改天再趁早。”小二哥打擞精神又要开始一天的忙碌,不料到了店子看见桌上仍趴着昨夜醉倒的老太婆。

  一个年纪老得都一脚踏进棺材的老太婆,一晚喝掉他们酒铺大半的酒,真要有个三长两短,闹出人命来可怎么办才好。

  看她一动也不动的,他的心更跳得慌。

  就在他想冲出去喊人时,她呻吟了声,抬起几百斤重的头。“好家伙!谁允许……你来……吵我的……姥姥我正好睡得很……”她的头晃呀晃地,险些又要撞到桌面。

  店小二无由的惊出一身冷汗。

  “祖奶奶,您好回去歇着了。”

  “哦,”她用迷蒙的眼四处梭巡。“天亮了?”难怪她的脖子又酸又疼。“是该回去了。”她随手掏出一个金锞子。

  “您的账全付过了。”店小二老实的挥手。

  她模糊地想起有个与她对饮的人。“就当赏给你的。”把金锞一放,她醉态可掬的便要走。

  小二哥打出娘胎可没见过出手这般大方的客人,一颗金锞子抵得过他鞠躬尽瘁的大半年跑堂薪饷,他喜形于色,把腰哈成对折的殷勤相送。

  圣姥姥不以为意,随手倒拖着她的拐杖,蹬蹬下搂,扬长而去。

  一大早,天色尚昏暗,行人寥落,连呵出口的气都瞧得一清二楚。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啰……”许是吸进了清新干净的空气,肺部一被掏空,一阵翻胃倒肠,害她差点将隔夜粮全吐了出来。

  “酒量不好,何必跟自己过不去。”一俱庞大骇人的身影阻隔了她的去路。

  她抬起头痛苦的瞄了来人一眼。“丁叔,怎么你也下山来了?”

  “小姐一夜没回来,可把老奴急坏了。”

  “嘿嘿,我又不是三岁孩童,没人拐得了我的。”她索性把头抵着胡同的墙,让冰冷的石块冷降她七晕八素的脑袋瓜子。

  “看你醉成这样,丁叔背你回去吧!”他面貌长得粗砺,口气却是极端温柔。

  “不成,唐门那兔崽子还没抓到,我怎能回去!”她颠三倒四地往前走去。

  “区区唐门,能耐得了我明教如何,就算消息泄漏出去,我们又怕过谁来着!”明教虽败,可积威仍在,绝不是任何人都能打的落水狗。

  “不错!还是丁叔说得有道理,不如这么地,咱们明教的教主换你做做看,如何?”一股酒嗝又涌了上来。

  “小姐,你这是在折煞老奴。”他诚惶诚恐。

  她一阵乱挥手。“丁叔,常言说得好,职业行行,行行有自由,我是真的想换个‘头路’。”是谁规定做教主的人不可以有“职业倦怠”的?现在她就卡在那瓶口上,恨不得有个替死鬼来充数。

  丁厨的润嘴扭成奇怪的形状。“小姐,兹事体大,切勿戏言。”

  他这二小姐不沾酒的时候识大体又明理,可没料到三杯黄汤下肚,潜藏在她心底深处的小女儿情态便不知不觉的冒出头。

  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来说,肩负几万人的身家性命安全,责任何其重。

  整个明教上下,也只有他明白她的苦。

  但她从来不说,这回,是仗着酒意吐真言,但他也爱莫能助啊!

  除非——

  他一向不善打结的肠子突然转了个弯。

  倘若有个人才一流、风华正茂的乘龙快婿来执掌明教正教主之位,不仅能卸下水当当肩头的重任,二来还能一正教主名位,毋须再让水当当以假面貌示人。

  他猛拍了下大腿,这么简单的事他怎地从来没想过?再说水当当也到该出阁花嫁的年纪了。

  “小姐,这事咱们回去再慢慢合计,老奴想到一个天衣无缝的好办法。”他兴致勃勃。

  “我头痛,你说啥?”她捏着此刻犹如龙虎斗的头,该死的宿醉,醉起来要人命!

  “小姐,老奴僭越了。”看来,目前是有理说不清了,苦头陀也不打算再废话,此时晨光初曦,路上行人多了起来,好歹他是个男人,跟圣姥姥装扮的水当当在大街拉扯实在不雅,他要速战速决。

  他去拉水当当的手。

  “不要,不要!”她难得有使泼的机会,不淋漓尽致发挥一下怎可以。

  在秋风瑟瑟的街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当街耍赖,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在外人眼里更是不伦不类。

  许多人都将不以为然的眼光射向苦头陀,想当然尔——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肯定是男人欺负女人喽,可人人见他高大威猛,又一身化外打扮,谁也没胆去问一问,更重要的是——不值得。

  试问一个身材如巨人,又长发披肩、熊腰虎背,大眼阔嘴朝天鼻,浑身挂满铁链的人物,普通小老百姓惹得起吗?而且,就算要英雄救美——那老婆子离“美人”的距离也未免太远了些。

  “小姐……”他还想再说些什么。

  “放开你的手。”一声警语,不即不离的自他身后三尺处响起。

  “你是谁?”丁厨发自本能的护主,攫住水当当的手更是不放。

  一张清癯、面带倦容的脸慢慢移进。

  林修竹亦步亦趋的跟着。

  他实在想不通,人发明车马轿,就是为了方便人的双腿,可偏偏郭桐喜欢走路,逼得他只好舍车马陪君子。

  走呀走的,好不容易进了城,郭桐却朝这里而来。

  “郭兄,你该不会想管这档闲事吧?”

  他虽不是见死不救的人,可这组合未免怪异,为了保护郭桐,他不得不慎防。

  “有何不可?”是他的双腿首先背叛他的思绪,一瞧见那老婆婆,他便不由自主的往这里走来,毫无理由的。

  “你爱管事的毛病还是没改。”这次换他走得飞快才能赶上郭桐的步伐。

  郭桐不答,因为他们已来到丁厨和水当当的跟前了。

  第三章

  斗篷、笠帽,孤标傲世的全身漆黑,就这一闪间,丁厨瞥见郭桐那半垂的眼激过电光石火。

  他的眼瞳又黑又深,烁得人不敢正视。

  丁厨心里怦怦跳。完全忽略一旁器宇轩昂的林修竹。

  这男人有股令鬼神也震慑的力量,最教人一见难忘的是他的眼,漆深如墨,如夜一般苍凉、萧索、迷茫,上一秒由他身上迸发的挟人威赫,下一秒里,即收放自如的消匿无踪。

  他就安静地站在那里,无言地瞅着你,他的人如夜般虚无,复杂的是你却无法少害怕他一些些。

  一个极端矛盾又可怕的男人。

  丁厨是老江湖,对人,从不曾看走眼。

  明教若有这样的人才来当教主,哗,那简直是帅呆了!

  但可不知他人品如何?

  “放她走。”郭桐的神情看来更疲惫了,好像随时随地都要躺下来般。

  “少侠认识敝教的圣姥姥?”丁厨微蹙眉。

  “原来你以下犯上。”他横了眼丁厨仍牢抓水当当不放的手。

  “呃,不……”以下犯上,这是多么严重的罪名,他忙像烫手山芋的放开手。

  “丁叔,你结巴的样子真拙。”为她被扣了顶大帽,她还有心情糗他。

  “小姐!”丁厨真想封住她的嘴。

  郭桐和林修竹全因他这称谓愣生了下,然后很硬地再将之驱逐脑海,装成听而不闻。

  “小姐,你怎么认识那位公子爷的?”丁厨不得不问。

  唉!他就不能挑别的时辰再来问,净拣她想吐的时候。

  她勾勾手指头。“桐儿,你告诉他,我没力气,要吐了……”

  桐儿?这次换丁厨被唬得成了木桩。不过他没有戳破什么。

  “既然你没事,我就不奉陪了。”他是多此一举了。撂下话,斗篷一掀,他无礼地旋身就走。

  “站住!”想吐的意念全没了,她揪住郭桐的斗篷。“你不准丢下我不管。”

  “放手!”他不是出手抱不平,是自找麻烦。

  “你敢过河拆桥,枉费我们相交一场,你让我一个‘弱’女子留在虎口,你到底有没有见义勇为的骑士精神呀你。”她跳到他面前数落起他。这乱没诚意一把的家伙,哪有救人救一半的?

  “你不需要我相救。”他一针见血。

  需要人出手救援的可能是那个大巨人吧!

  她索性像只章鱼般地搂住他任何她抓得牢的地方,使出耍赖的手段。“你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我打定主意非跟你不可。”言下之意,她是一项天大的赐予。

  别说外人眼中的表情是如何怪异,只论林修竹一人就够惊讶的掉了下巴。

  只要郭桐不愿意,没有一个女人可以近他身的,包括丑不拉叽的老太婆。

  “小姐!”丁厨嗫嚅地。

  水当当转过头。“丁叔,我有没有逼你做不愿做的事情、问你不愿回答的事情?”

  “没有。”丁厨老实得很,完全想像不出这样的话里会有啥子陷阱。

  “那你为什么要追究那么多?这家伙害我追丢了四川唐门的人,我赖定他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不把那通风报讯的家伙揪回来,难雪我的耻辱。”

  她是争强好胜的,若从她手中逃逸的是武林高手,她虽败犹荣,但不是,对方只是个三脚猫,这口气太难忍下。

  最重要的是怕牵一发动全身,四川唐门不足为惧,但要沆瀣一气——她绝不允许她出生前的惨剧再重演一遍。

  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也必须全力阻止。

  丁厨静静瞅着她好一晌,轻轻道:“我明白了。”

  水当当点头。“寿诞取消,一切善后问题全交代你,另外,将在外的三堂五坛负责人召回,我不在的这段期间,教主之位由锐全旗旗主暂代。”

  “是。”

  “去罢!”水当当轻松摆平了苦头陀丁厨。

  他躬身应命而去。

  林修竹不由咋舌地拍手。“婆婆,您好大的派头啊,比我大哥还威风。”

  水当当不喜欢他那轻浮的态度。“你大哥是什么东西,敢拿来和我明教相提并论!”

  她根本不买账,林修竹的马屁全拍到马腿上了,他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之至。

  “你是……魔女?”所谓正邪不两立,他不屑和邪魔歪道的人走在一起。

  “魔女又如何?我是比旁人多了只胳臂或眼睛,看你大惊小怪的!”她最讨厌这种一开始便预设立场的人,红五类或黑五类只有她有权决定。

  “林兄,你少说一句。”就当“敬老尊贤”吧!

  “郭兄,这老太……人家沾不得,武林同道要知道她的出身,你我都休想再有安宁的日子过。”魔教余孽人人得而诛之,何苦找个麻烦背。

  “魔教中人或许多有良莠邪魔,但你也不能一竿打翻一船人。”郭桐信得过她。“再说,我的确欠她一份情,欠债不还,不是我辈中人该做的事。”

  林修竹苦着脸。“你的意思是,从此以后咱们的行程里都要多出一个她来?”

  带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在身边,简直是跟自己过不去。

  “只有我跟他,你闪一边凉快去。”水当当口气极差。

  林修竹凝向郭桐,却见他不反驳也不答辩。

  “郭兄?”

  郭桐眼中的悒郁沉浓起来。“林兄,道不同不相为谋,等我把此间的事处理完,惊虹峒庄再见吧!”

  他已自由习惯,圣姥姥的事易了,惊虹峒庄的事却不是三天两头就能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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