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厨的下巴咧到几乎和椅凳亲吻的地步。
“我要你先行一步到蓬莱岛通风报讯去。”
“为什么是我?我年老体衰,有心绞痛,一到冬天还会全身发颤。”他上岸是条龙,下海一条虫,何况由东海到蓬莱岛谁知道路程有多远,他已经可以想像自己在船上口吐白沫的呆样了。
“你上辈子不是西施,甭装了!”认识他又不只一天,水当当对他再清楚不过。“派你去是因为赫连负剑只认得你。”
“小姐,现在是十二月寒冬,大雪冰封,铁定雇不到船的。”他寻求最后一线生机。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钱能使鬼推磨,需要多少银两,你兀自向帐房支付。”她笃定的微笑。“还有问题吗?”
“没有。”被推上断头台的感觉铁定和现在的滋味一样。
水当当的笑靥这才由丁厨垂垮着肩的背影中,一点一滴退尽。
林倚枫翻过窗棂,轻巧的落地。
朴拙的木床里躺着合眼的郭桐。
她没有佩剑,手中拈着一片犹带湿气的枫叶。
往日凝在她眉梢的暴风雨全消失了,新月弯弯的眉和翦翦双瞳漾满妩媚的温柔,卸下面纱的她有着不同于已往的安详认真,连脸上那道疤痕也不再狰狞。
她将枫叶留在郭桐的枕上。
“桐哥,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这片仅存的枫叶,留给你作纪念,我……要走了,对不起,我曾伤了你,希望你忘了我,忘却我带给你的伤,我多希望自己还是多年前你认识的那个倚枫妹妹……”
噙着晶莹剔透的泪,她继续幽幽呢喃。
“我们大家都明白,过往是回不去了,情难再续……所以,我决定离开,至于未来会怎样,我不知道,我需要的是找个无人的地方安静地想想我的未来……”
她的泪坚强地在眼眶打转,直到回身的那一刻,仍没有掉下来。
像一阵风,她来了又去,只留下淡淡馨香。
好一会儿郭桐缓缓地睁开眼,拾起枕上的那片残枫。
“姑姑,外面冷,进来吧!”
窗外站着大窘的水当当。“你没睡?”
他摇头,走近窗口将手中的枯叶迎风一送,任它飘出视线之外。
“你打算在屋外站到什么时候?现在的我可没兴趣堆雪人喔。”
玫瑰般的绯红染上水当当的脸。
“那倚枫姑娘讲的话我可一句都没听进去。”
“我说了什么吗?”他反问,此地无银的小家伙。
对她,他心如止水。
“如果——”水当当咬咬下唇,言不由衷地。“你有一些些喜欢她,你怎么忍心这样折磨她?”
看她站在雪地中,脸颊和鼻子冻得红咚咚,郭桐心中已是不舍,又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蕴藏的怒气危险地迸发出来。“如果你还在那里鬼话连篇,我不介意出去揪你进来。”
“进来就进来,横竖我是来找你的。”她不想乱没尊严一把地被“请”进来。
他稍微满意,可嘴巴仍挑剔得紧。“我给你的那件斗篷呢?这么冷的天,怎么不知道外出要搭斗篷?”
瞧她一头一脸的雪花,首定在外头待了不少时间。
他虽然不知道怎么宠女人,但是就看那些雪片不顺眼,两三下将它拂了去。
这动作对他是那么生疏,却看得出他的有心。
“我来找你喝酒。”她从长袖中掏出两瓶性烈的烧酒来。
“你不知道我背部受伤,大夫禁止喝酒吗?”复杂的眼里有太多东西,教人分不清是什么。
“是我害了你……”她眼中有两道欲突破冰层的洪水。
“为什么做那种没头没脑的傻事?”
“我远远瞧见你,心一慌便……”那时候的她有多害怕,怕他就这么一去不回,便傻呼呼的跟了去。
他的声音是哑的。“过来。”
“嗯?”含糊的应声被一堵坚实的胸膛掩去了,郭桐忘形地拥她入怀。
“桐——”他为什么抱她?
“不要说话!”情愫如泉涌,从心口、从四肢百骸,从每根绞痛他的神经里涨满他的心灵。
经过折磨的心早已憔悴,他曾以为自己的余生就剩这副躯壳,不料他还有爱人的能力。
“我——”
郭桐情难自禁,用唇堵住她的疑问,用气息迷惑她的神经,用全神贯注的心品尝她的甜蜜。
两个笨拙的舌交会碰触而导电,水当当满心雀跃,俏脸烧成灼灼桃花。
勾住她的腰,郭桐眸底灼热的激情仍持续跳跃,像两簇不灭的焰火。
“你刚刚差点咬到我的唇。”她还晕陶陶的,可嘴巴就忍不住抱怨。
郭桐的脸微红了下,天知道这是他的“初吻”。
不待她反应,他又再次封缄住她。
这次换他大皱其眉了。
有人家的吻是用“啃”的吗?他可不是什么香甜美味的食物。
她的吻毫无技术可言,有待加强。不过,这不正表示从来没人占领过她这块处女地?他不由得满心欢喜,更加“专心”“努力”地耕耘……
一吻甫毕,郭桐的嘴角“战果辉煌”瘀紫青红,颜色好看极了。
“桐儿,你没亲过任何女孩子?”自然包括宓惊虹。
水当当俏脸上仍残留着兴奋的嫣红,眼波流转,可爱透顶。
郭桐轻轻放她在椅凳中,默然不语。
水当当也不以为意,反正“事实”证明了一切,这才是重要的。
“为什么想喝酒?”他取来杯子,挨着她身边坐下。
“藉酒浇愁啊!”这会儿,她真正从云层回到地面上来了。
郭桐慢条斯理地斟酒。“为了明教的事发愁?”
魔教的人会突然出现,必有原因。
“你听过‘游浪奇侠’吗?”
他颔首。“他们是一群有组织、有系统的世外高人,行事全凭一己喜好,来无影去无踪。”
他们行踪飘忽,真正见过他们面目的人少得可怜。
“我有个姊姊便是跟了他们其中一个人回海外蓬莱岛去,你也知道,我们明教仍然存在的事情已经泄漏出去,江湖中要讨伐我们的人多得像蚂蚁,我还无所谓,危险的是我姊姊。”她把酒当水喝,一股脑去了大半。
真要追究责任,郭桐该负大半责任,但天下事岂有事事皆尽人意的,顶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惧之有。
“紫电和青雷剑会合,其中真有一笔不出世的宝藏吗?”郭桐眼底俱是深思。
“谁知道,我压根儿没听爹娘提起过,搞不好一场风波全是有心人挑起来的,反正财迷心窍的人随便抓就有一大把,有心人士利用那些笨蛋来铲除我明教……哼,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激愤之情溢满她的俏脸,这些人的眼睛要不是被财迷走,要不就没大脑、小脑,可叹复可恨。
她的神情完全不像十几岁的孩子,迷惘、愤怒、不屑、愤世嫉俗,甚至还有些疲惫。
她那瘦细的肩究竟扛着多沉重的负担?
郭桐想帮她。
他要她远离这些恩怨情仇,做一个属于她年纪该有的如花少女,他要她快乐!
那强烈的念头盘桓在他心中,只一下便根深蒂固,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温柔坚定地拿下她手中的酒杯,看着迷离了眼的水当当,重生的勇气在他心中激荡澎湃。
她醉了,醉得喃喃自语,身躯摇摇欲坠。
他抱起她,在她额上印上一个吻记。
她是烦人的,起初认识她时,铃声所到之处皆叮叮当当作响,烦得让人想喊救命,烦得教人没法忽视她的存在。
凡事只要是她认可的,她绝不理世俗礼法,像坚持吃他碗中的食物、抢他筷中的菜,她全视为理所当然。
她替不合理开创出一套合理的法则来。
他服了她,服了她那份小小的倔强和反骨。
温柔地替她盖好被子,剔亮烛灯。
他——必须找个人谈谈去。
天杀的!他完美无瑕的计划一错再错,原来掌握机先的大好时间已经错过,这些责任全该归咎到小魔女的身上。
他的聪明是举世无双的,他不像江湖上那些自命清高的人,劳师动众、远征海外。
他有副现成的饵,只要捉牢诱饵,不怕没人会乖乖将紫电、青雷送来给他。
他是天下最聪明的人,哈哈哈!只要他掌握了紫电、青雷的金银财宝,武林盟主的地位非他莫属,到时候,他便是天下的王,连天子也要臣服其下,嘿嘿嘿……
那一天,郭桐、苦头陀及昆仑奴在书房待了很久的一段时间,一直到晚膳才匆促分手。
“法王……丁法王……”厚土旗旗使,也就是当日营救水当当挖地道的其中一个,形色匆忙的赶来。
“法王有事出城去了。”这些天来,明教的人全借宿在十方枫林府,对他们出乎意外的循规蹈矩,郭桐除了意外,还有些许佩服。
能将一般江湖人视为邪魔歪道、桀骜不驯的仕外类人马收服得有板有眼,并不是简单的事。
水当当的能力超乎他想像之外。
“这怎么办才好!”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对了,少侠你看这个。”急病乱投医,他实在找不到足以商量的人。
是张字条及红心镖。
“借贵教姥姥一用。
四川唐门
“姑姑!”郭桐一把将纸片揉烂,眼底揿起了教人为之心惊的冷峻光束。
他挟怒的脸庞洋溢出一股少见的英姿勃发,如果不是他满脸阴鸷,可怕得尤如邪魅,厚土旗旗使真是为之心折。
“少侠!”
“我去会他。”他向来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行事法则,今天唐子衣敢欺到他头上来,他岂有再坐视的道理。
唐子衣,不要逼我大开杀戒!
“少侠,我可以帮忙。”
“看家。”他的声音很轻,却有如惊雷。
“是。”除了圣姥姥之外,他还不曾对谁如此心悦诚服。
即使在他们已经知道波斯圣姥姥的真面目是个黄毛娃儿,忠心依旧不改。
他们敬她、惧她的不是年岁、不是权威,而是她真心为明教贡献心力的那份才情和心意。
以一个年纪小小的少女而言,竟能治理这么偌大一个教派,已是奇葩,谁还会在乎她必须是年高德邵或是男子。
“还有,这件事不许泄漏出去,以免影响教中兄弟的军心。”天生的领袖能力又一点一滴地发挥出来。
“知道。”
如果明教能多出个如郭桐般的人才,岂不如虎添翼?到时候谁还敢来太岁爷上动土,看扁明教?
厚土旗旗使想得眉飞色舞,不觉郭桐形踪早已渺渺,还一个劲儿的傻笑哩!
他决定了,这件天大地大的大发现,一定要努力敬告、“鼓吹”诸亲朋好友。
如果说能将他心目中的两个“偶像”送作堆,那简直是再完美不过。
这一来他们既不会失去“圣姥姥”,又能多出个名正言顺的明教教主,两全其美,不,应该说一箭双雕,也不对,算了,反正是好的就对了。
他咧出白痴般的笑容——
或许让他们来个天雷勾动地火,干柴烈火也不错。
或许干脆“先上车后补票”,造就一个事实出来……
第九章
拳头般粗的铁条,潮湿又暗的地窖,一捆发霉的稻草,蜘蛛蟑螂老鼠满地乱跑,真是好样儿的!
这些人的待客之道显然有待加强。
冷飕飕的风不知从何隙缝灌进来,尖锥似地剌得人由骨子里寒起,这地方待不住人的,要再挨下去,她肯定要回唐山卖鸭蛋。
“喂!外头的人哪,小姐我快要翘辫子了,快来人呐!”瞧她中气十足的样子,信她的人是笨蛋。
笨蛋出现。“妖女,你叫什么叫,给大爷安分点,要不,少不了你一顿排头吃。”穿件大棉袄,只露出两只眼的狱卒威风八面的吆喝。
真不是人干的差事,大冷天的,谁不想窝在有暖炉的屋子里杀他一通牌九、喝几斤热酒,身边要再有个骚娘们……人间至乐也不过如此。
偏偏好死不死的给派来这里,甭说一口温肚皮的烧刀子,连他那些猪朋师兄弟们也不见有人给他送杯水来,他心里头已是郁卒万分,被水当当敲锣打鼓一叫,一肚子乌烟瘴气全冲着她爆发了。
“大哥,外头天寒地冻的,你好辛苦啊!”她甜甜地笑。
“别玩花样,大爷我不吃这套的。”要不是事先他师父叮咛吩咐过,他差点就被她清艳的笑给勾走了魂魄。
“套?”又不是烧饼油条加蛋,还算套的,小姐懂的十八般武艺可不只一套。
想归想,水当当的笑容仍然不改。“大哥,我这儿有根和阗玉雕的簪子和你换件袄子穿吧!”
她将簪子拔下,递了出来。
他贪婪的眼光又瞄向水当当钻饰的心型坠。
她从善如流的摘下,一并在他眼鼻间晃了晃才交入他手中。
妙啊,没想到这妖女身上值钱的玩意儿还不少,随便挑一件送给勾栏院的小红,不乐昏才怪……咦,他的头怎地有点昏……
他抬头,只来得及瞧见水当当脸上斗大的笑容,然后,不支倒地。
“乖乖睡吧,等你睡饱也变成冰棍子了。”她的迷迭粉无味无臭藏在指甲里,神不知鬼不觉。
她抄起他腰侧的钥匙和腰牌,从容脱狱。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
她逃狱成功,自由的第一步跨出后,却是被一圈不知打哪冒出来的人墙团团围住。
“魔女狡猾,我早就算到你有这一着。”
头戴毡帽,身穿八重大褂的唐子衣摸着稀落的山羊胡,得意洋洋地堵住水当当的去路。
“唐掌门,你这话可说得不对了。”她一点惧色也无。
人多不一定代表势众,要是功夫不出色,充其量便只是一堵肉墙。
“我逃出叫狡猾,那依阁下的意思不就要本小姐呆呆引颈就戮,才叫老实?”
“丫头片子刁钻油舌,老夫可以不跟你计较,要是识相就自个儿回牢里去,免得浪费我的力气。”
水当当相应不理,做了件让众人跌破眼珠的行为——她蹲下身,很认真地挖起雪块,搓呀搓地,搓成两团圆不溜丢的雪球。
可没人敢藐视他到如此地步,唐子衣火大了。
“妖女,你要为你今天的行为付出代价——啰……”一团雪球正中他的臭嘴。
倒弋相向的情绪突然变调了,余下严阵以待的唐门子弟兵们个个瞠目扭脸,憋不住的人索性扭头假装咳嗽,他们师父可不是什么有幽默感的人,项上人头还是顶要紧的,犯不着和自己过不去。
冷遇热,可想而知那些雪花全化成了水及碎片,无孔不入的钻进唐子衣的身体里。
为了维持起码的面子,他总算还有点骨气,没冻得哇哇叫,可一张老脸已成铁青,三角眼里喷出了怒焰。
“妖女,我忍你一尺,你可别魔高一丈,否则下场之惨——”他阴恻恻地说,破锣嗓子这会儿也结了层冰,冷得教人无法恭维。
“是你没法耐我何吧!”她将手中剩下的雪球左右换手的丢来丢去,像耍杂技似。
唐子衣怒不可遏。他好歹是一门门主,受此奚落,想当然尔,心胸狭窄的他自觉万分剌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