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送东西?给谁?”
阮沧日有些恼怒:“他们!明天他们再来的时候,让人每半小时送东西进去。”
“喔……”李苹芳仍反应不过来。“……送什么东西?”
“什么都好!”只要别让他们单独相处过久!
反常,真是太反常了!沧日从来不是脾气暴躁的孩子,不像他大哥;怎么今天这样烦躁?李苹芳转念又一想,一定是惟淑!从小就是这样,事情只要扯上了惟淑,他就一扫温文个性、乱发脾气。
惟淑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让沧日答应她来家里练琴?
奇怪,让人百想不透……
※ ※ ※
周四。
“咦,你不是说……这礼拜都不……这么早回来的?”李苹芳一脸讶异,说着说着,眼神不由自主飘向琴室。
“这是我家,难道我不能想回来就回来,还得等人家批准?”阮沧日持续着连日来的难看脸色。
“不是,只是妈没预备晚饭……你等等,我去厨房交代一下。”李苹芳边走边摇头,不是自己说了这礼拜都不回来吃饭、连续几天不都晚归的吗?怎么今天突然回来了?唉,搞不懂这孩子在想什么。
这是他的家,他当然有权利回来,他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阮沧日在客厅伫立一会儿,脚步不由自主跨向琴室;透着透明玻璃往内一看──两颗头颅紧紧依偎!
他脸色转为阴沉不定,倏地,推开了门──
“你不认为这里应该再弱一些,比较好吗?”
韩惟淑倾身,手指指出乐谱上的位置,康易磬正要靠近在乐谱上划下记号,两人同时被巨大的碰撞声震到;韩惟淑直觉转向门扉方向,仓卒间,柔软的唇轻刷过康易磬的脸颊!
她没发觉身旁的康易磬突然僵住了,一径愣愣地望着出现在门框中,带着磅礡逼人气息、神情晦暗的阮沧日。
纠结浓眉下的瞪人黑瞳,阴恻梭视两人──他,那个臭小子,黝黑的肤色下泛着不容错过的暗红;她,愚痴的笨女人,仍是那一副招牌的无辜神色。
“你们──”该死,该说些什么?他们──他们做什么关他什么事?管他们去师生恋,只要她别来缠自己,他就该额手称庆了不是吗?阮沧日咬紧牙,有股从未有过的暴力冲动想揍扁人,想揍扁那个敢给他脸红的臭小子!
“有……什么……问……问题吗?”这种莫名、一触即发的沉凝气氛令她呼吸困难。
他低咒一声,扭头就走──他不该回来的!不该答应给她一次机会的!凡事扯上她就会失控,再两天,这次他绝不会留情,绝对要彻底把她赶出自己的生活,绝对!一定!
“沧日,晚饭很快就好了。”李苹芳自厨房步出,笑着对孩子说,却发现他视若无睹地越过自己,朝大门走去。“沧──”
“我出去!”他丢下三个字。
欸?怎么又走了?李苹芳笑容一僵。一定又是她!
李苹芳困惑苦恼的眼神再次瞟向琴室。她做了什么?
※ ※ ※
周五。
“回来了。”
“妈,你不必等我,自己先睡。”阮沧日比平常更晚回来。
“你爸打电话回来说明天回台北,问你明晚一起出去吃饭怎样?”
“明晚,好啊。”
“要不要吃点消夜?妈去弄。”
“不用,我在外头吃过饭了。”对母亲关爱的态度,他突生歉意。“都这么晚了,你快去睡吧。”
“好,好,我每天一个人在家,无聊得很,只想跟你多说几句话。”
“过了明天,我每天回家陪你吃晚饭,行了吧?”他伴着母亲往楼上走。
“真是这样,就太好了。”看他难得好心情,她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其实你不爱她来,叫她回去就行了,何必──”
“别在我面前提她。”他脸一凝。
“好,好,别生气。今天她没来,说不定明天也不会来了,我们就别再──”
“她今天没来?”他打断道,脸色似乎更难看了。
李苹芳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竟敢没来,该不会跟那小子待在学校?
※ ※ ※
翌日,周六。
“今天不出去?”李苹芳放下手中翻阅的杂志,小心问道。
一个大半天,他已经楼上楼下上下几回,不吭声、净冷着脸,一看就知道情绪不佳。哎呀,差点儿忘了告诉他那件事,这该会让他情绪好转吧!
“惟淑她今天不会来了。”
“谁说的?”他倏地抬眼。
“刚接到电话。”
他不豫问:“怎么不叫我听?”
“不是她打的,是个男人,只说今天她不能来。”
男人?他两道眉渐渐拧聚,她到底把他当什么?耍猴戏吗?一会儿拼命缠着他哀求,达成目的后又想放他鸽子?别想他会轻易放过她!
他一决定,立即行动:“她住在哪里?”
“惟淑吗?”李苹芳愕然。
“算了,我自己找。”他失去耐心。
“怎么了?说出去就出去……”李苹芳一头雾水自语。
※ ※ ※
“昨天接到从医院打来的电话,真是被你吓死了。待会,妈要是看到你这副模样又要惊吓一顿。”韩惟德边说边摇头,刚退伍回家就碰上这等事,唉。
坐在出租车内,额上绕里着白绷带的韩惟淑说:“我没事,其实昨晚根本不必待在医院,是那位医生太小题大作了。”
“他是担心你脑震荡呀,大小姐。”韩惟德又是一阵叹气摇头:“麻烦你,下回再遇上学生打群架,就算要绕台北市外一圈,你也得绕路回家;千万别再逞强,学人家劝架。你看看你自己,小个头、小胳臂、小眼睛,力气像只小鸡,还敢插手那些不良少年的事,你还真是不要命了。别忘了你娘、我妈她有心脏病、高血压呀!”
“是,是,下回不敢了。”她怎么也不敢反驳弟弟的长篇大论,尤其是自己还说了谎;其实……根本没学生打群架这事。
※ ※ ※
昨天康易磬没到校上课,所以一放学,她就到他家去看看。
“我是你的舅舅,你不听我的听谁的?”
“阿龙,别这样──”
“大姊,我们男人说话,你别插嘴!”不清晰的口齿,夹杂酒意:“阿磬,走,跟我走!”
“阿龙,他手已经受伤了,别带他去。”
“男人受点伤,算什么?”黑龙嗤鼻说。“阿磬以后是我黑龙的接班人,这点小伤,传出去会被笑没种的,快跟我走!”
“易磬,别跟你舅舅去。”康母林玉铃坚持抱住他。
黑龙回头看他还站在原地,一火,抡起拳头挥舞着:“你真的不去?干!是谁供你吃、供你念书的?”
“别打他,阿龙!是我不让他去的,你要打就先打死我好了!”
韩惟淑一转入小巷,就听到杂闹的争吵声;哭喊的女声愈听愈熟悉,啊──是易磬的妈妈!她急忙加快脚步,跑进康家。
康易磬护着母亲,不让她阻挡在自己跟舅舅之间;黑龙恼火起来,拳打脚踢他一顿──
“不要,阿龙,你疯了是不是?他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外甥!哪有人不要孩子学好,拼命要教他做坏事的……不要打了!”林玉铃挣出孩子的护卫,抱住弟弟黑龙的腿。
“干这行有什么不好?干!每天吃香喝辣、快活得很!”黑龙举起脚又是一踹。“早知道当初就别让你继续念书,愈念愈没种,浪费我的钱!”
愈想愈气,他举起拳头打算再揍几拳消气──
“你再打他,我就报警!”韩惟淑冲上前阻止。
“老师?!”康易磬惊讶,俐落起身。
“你是谁?敢管我家的事!”黑龙咆哮。
“老师,你回去,快走!”康易磬戒慎的眼神注意着舅舅,只手催促老师离开。
“别怕!”韩惟淑心疼地看一眼学生及他受伤的手臂,站在学生前方:“我是易磬的老师。”
“这是我们家的家务事,轮不到你管,给我滚开!”
韩惟淑深呼吸,凝聚勇气:“你……你才应该走开,你怎么可以弄伤他的手臂,要是他不能弹琴了怎么办?”
“你一定就是那个钢琴老师!就是你把阿磬教得愈来愈娘娘腔的!”黑龙丑陋的食指戳到韩惟淑眼球正面前,她骇然后退。
恶心的酒气朝她袭来──
“我警告你!别再来找阿磬,我不准他参加什么钢琴比赛的,那是女人做的事!要是我再发现你让他弹琴,我就找人砍断你的手!”他恶狠狠地撂下恐吓。
“别威胁她!”康易磬将她护在身后,两眼认真地盯着舅舅。
“你敢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阿龙威吓上前。
“易磬──”韩惟淑怕他被打,情急握住他的手臂,手中一片湿滑:“呀……你的伤口还在流血!”
她低头细看,喝!他手臂上长长的伤口,血淌不止。她猛地抬起脸,忘了恐惧,对黑龙指责地说:
“他已经受伤了,你要是再打他,你就是……就是鸡……鸡犬不如!”她激动得口不择言。
黑龙哪堪被人教训,一箭步冲向韩惟淑,康易磬瞬间反应,反手一推;黑龙因刚喝过酒平衡不佳,向后踉跄跌了两步,坐倒地上,恼羞成怒的他红了眼,翻身爬起,抓起身旁的餐桌椅朝康易磬砸了过去。
“易磬,小心!”
韩惟淑嚷着,不由自主地上前……
※ ※ ※
等她再次恢复记忆,人已经躺在医院了。
康易磬陪着她,她一睁开眼就看到他担忧的脸。
“你怎么……哎,好痛!”
“老师,别动。”康易磬急忙唤来急诊室的医师。
在医生检查的过程中,她忆起发生的事情;医生一走,她急急问:“你没事?他有没有再打你?”
“他已经走了,你别担心。”
“走了?”
“有些事,他怕我告诉警方。”他敛着眼,有所隐瞒。
“你威胁他?”
“不是威胁。”是事实。从椅子砸到老师那刻起,一切就超越界限了;只要他再看到他,他一定会立刻通知警方。
韩惟淑眨眨眼,自己一定是产生错觉了,他眼中流转的光芒不可能是冷酷。
“你别做傻事,要是他再回来,你一定要通知老师,由老师来处理,知道吗?”她不放心地要求保证。
他微颔首,没做正面保证,转移话题说:“医院方面已经通知老师的家人了;要不是因为我,老师不会受伤的。”
“不怪你的,是你的舅舅不对;再说是我自己凑上去给人家打的。”韩惟淑摸摸头上包扎的伤口。“不碍事的,你先回去吧。放你妈妈一个人在家,不太好吧?要是你舅舅──”
“我等老师的家人来就走。”
“易磬,你舅舅真不会回来了?”她仍替他们担心。“还是搬家比较好吧?跟妈妈商量一下好吗?要是缺钱,老师可以想想办法……”
“我会跟妈妈说。”他低垂着头,看不到表情。
……
后来,惟德来了;易磬也就走。
一到家,得记得打通电话过去问问他们情况怎样了。
以前纯粹是基于不愿见到他的天分被埋没,才鼓励他参加甄选;现在知道了他的家庭环境,希望他能得到留学机会的心更强烈了。
韩惟淑忧心忡忡、无意识地扭着手指。昨天惟德打过电话后,他大概很生气吧?要是他不肯再给易磬一次机会怎么办?易磬需要离开,离开这个环境,最好离他的舅舅远远的,十万八千里隔着大海洋是最好的距离,否则他的一生就要毁了,她怎么能眼睁睁看一个该有锦绣前程的孩子被逼入歧途、踏上人生不归路?
怎么样才能说服他再给易磬一次机会?她埋着头苦想。
“到家了。”
韩惟德看姊姊一直低垂着头,暗想自己是不是念得太过火了?
“别忏悔了,发生这事也不能都怪你,世风日下,尊师重道之风已荡然无存。”他不禁悲伤春秋。先下了车,他一张坏嘴又说:“来,小心,别又撞到了头;已经这么死脑筋了再撞上还得了。”
韩惟淑忍俊不住笑了。“你这张嘴老是不饶人,以后谁敢当你老婆。”
“笑话,你不晓得你弟弟我身价有多高?在军营,福利社的小姐个个哈我哈得要死,买东西都不必花钱。”韩惟德得意地翘起屁股来了。
“你哦!”真像只骄傲的孔雀,她低笑着摇头。
“再摇头,待会儿,妈看到你昏了过去,我可不帮你扶她。”
想到那可能发生的情况,她担忧的脸色一白。
韩惟德一看,慌忙说:“大姊,你先别昏了过去,我是开玩笑的;我已经叫小妹先跟妈说了。”
她抚着胸口,愁着脸说:“下次别这样吓我。”
“不敢了。走,她们都在等你回来。”
第五章
“大姊一直都没交男朋友。”二十岁,外语系三年级的韩惟真甜甜地对他笑着。
纤细的她装扮一如时下年轻人,细肩带上衣、柔软贴身的五分裤,粉绿、粉蓝,连直长发上交叉的软铁发夹都是粉色系;脸型酷似姊姊,都是小巧心型、丹凤眼,笑起来时眼角稍微微上扬,纯真中带着诱人的细致。两姊妹唯一的差别该是身高,两人差了十几公分;韩惟淑勉强算是一百六,韩惟真却有着模特儿般的高挑。
从他进门一直保持沉默的她突然开口,阮沧日不由多打量她一眼,如邻家女孩似亲切的笑容下,彷佛暗藏一丝诘问抑或指责?他不解地拱眉,先回答韩母先前提的问题。
“再两个礼拜就回瑞士。”他说。
“这么快!”韩母又问:“你找惟淑是为了……”
“公事。”他无意解释。
韩母难掩失望,多年失去联络,阮沧日的意外登门造访,令她一时乐观地以为他跟惟淑会有新的开始。
在狭小的客厅踱着步,阮沧日颇感拘束不自在;虽然已知韩家事业失败,不过与往日落差如此大的贫乏生活仍超乎他的想象。昔日,韩家生活虽不比他家,也是富裕荣华,只不过是……四年,毕业至今四年,四年的光阴竟然改变如此巨大。
记忆在他脑海中浮掠,难道那时她已经知道家里无力支持她出国留学,才去争取奖学金的?不需要那笔奖学金的他,为了怕她跟出国,硬是从她手中夺走机会……
这是在做什么?他根本不该感到──懊悔的,为了摆脱来自于她,一直包里、桎梏他的缠绕,就算事先知情,也不会有一丝疑虑的,事情该是如此的!
他摒除心中杂思,遏制欲转身逃开的冲动,不断提醒自己的来意,试着唤回对她爽约的怒意,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啊!”韩母这才想起,见到他的惊讶让她忘了女儿受伤的事。“她应该快回来了,惟德到医──”
“我一直觉得很浪漫!”韩惟真忽然打断母亲。“大姊跟阮大哥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青梅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