嗄……少年误以为自己偷窥的动作被撞见了,猛地低下头。
“怎么了?是不是你不喜欢这样的表现方式?还……是我弹错了?”韩惟淑不好意思地吐舌。“抱歉,老师老是背漏了乐谱。”
“不是,老师弹得很好,也……很美。”
韩惟淑一愣,嘴角噙着害羞的笑:“看你平时沉默寡言的,原来还很会说话哄人呢。”
“我说的是真的──”康易磬抬头否认。
“你这里怎么了?”韩惟淑伸手不避讳地抚上少年的额头,一处消褪得几不可见的瘀青处。
少年身体一震,退了开去。
“弄痛你了吗?对不起──”她小心翼翼端详表情戒慎紧绷的男孩:“要是你有什么问题,可以说出来,让老师帮你想想办法。”两次的课后练习,让她注意到他身上有多处青紫的挫伤及褪白的伤痕。
少年恢复平静神色,拿来常用的借口──
“这是骑车不小心撞伤的。”为了不让老师有机会再说些什么,他紧接着说:“我得回家了。”匆忙捉起书包。
“别忘了,这个礼拜六在中山堂音乐厅──”韩惟淑望着少年的背影喊着。
※ ※ ※
“大姊,我难得放假回来,你竟然叫我自己料理午餐!”韩惟德不满地跟在在屋里团团转的韩惟淑后面。
韩惟淑一飞身,回过头,双手合十地向正在服役、再两周就要退伍的弟弟道歉:“Sorry,妈跟里长伯他们去拉拉山,不巧我又得带学生去比赛,你自己出去吃,还是等小妹起来再拜托她帮你──”
“等她起床,我都饿死了,还不如我自己动手。”
“那你就自己动手吧,晚上我一定好好补偿你,拜托!拜托!”
“不准黄牛哦!”韩惟德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啊!”韩惟淑惊呼一声。“我得走了!”
韩惟德看她慌慌张张地跑出门,无辙地摇摇头,回首进厨房找东西吃,身后又听到大门“碰地”又被推开了──
“惟德,麻烦你顺便做点东西给小妹吃;还有洗衣机里的衣服帮我晾一下。”
韩惟德眉头一纠,正想回头大发牢骚一番,门又被急促关上了!
“我是特别放假回家来当家庭主夫的吗?”韩惟德对着空荡的客厅嘀咕。
※ ※ ※
“没有钢琴检定三级以上的证书是不能参加初赛的。”
欧联音乐艺术文教基金会的男职员严肃地说。
韩惟淑傻了眼!“可是报名表上没有注明──”
“你们是第一次参加钢琴赛?”职员以眼神表示心中的不耐烦。“这是基金会的常规,其它参赛者都预备了。”
“以后补缴不行吗?不能通融一下吗?既然报名表上又没注明。”韩惟淑动着脑筋跟职员打商量。
“这──”男职员为难地考虑半晌,拿起电话想向上级请示。
突然,康易磬大声说道:“老师,我从没参加过钢琴检定。”
韩惟淑亡羊补牢地摀住康易磬的嘴,男职员眼光闪烁地放下电话,说:“既然如此,很抱歉你们无法参赛了。”
“没关系,交给老师处理。”韩惟淑担心学生因自己的失言而自责,先安抚了他,才将注意力转向男职员:“你不能这样片面地否定我们的权利,缺乏检定证书并不代表我的学生没有参赛的实力,再说──”
有人鼓了掌,说:“没错,没有检定证书不能证明什么。”
韩惟淑感激地回头,一看──脸色“刷地”转为惨白!
永远不可能错认的低沉冷然的嗓音!时间彷佛在一瞬间回到了过去,当时难以抑制的无助又回来了。不要,这不是真的……
那人似笑非笑的,分外冷酷地继续说下去:“不过,就由你担任他的钢琴指导老师这点来看,就可以确定他的琴艺确实不达标准。”
“阮先生。”男职员态度热切迎上前。“比赛还有三十分钟才开始,您要不要先到楼上去休息一下?”
男职员的一声称呼打碎她的自欺欺人。他真的回来了……
韩惟淑全身温度下降,冰冷跟火热交击着她瞬间僵硬的身躯,空白的脑海里紊乱的思绪不断翻涌着──
他不是应该在欧洲吗?
他为什么要回来?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阮沧日冷硬的脸庞绷紧,灼人的眼眸扫向那扰人的存在,反身随职员往会场走去。预料不到的再会,竟引起自身无比的震撼,骤然发现她对自己的影响就算经过漫长的四年依然存在,这令他突觉狼狈、难以忍受!心下不由兴起一股伤人的冲动,他掉回头来对着韩惟淑身旁的学生:
“我劝你还是换一位老师,否则永远没机会参加钢琴赛。”
“什么意思?”康易磬跨前一步,护在韩惟淑之前凛声问。
这名十几岁的少年所表露出来的护卫姿态,让阮沧日十分刺眼,怒气加温!他一横眼,睥睨男孩身后的阴影说: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擅于以弱者姿态博取他人的同情,只不过现在对象换成小男孩了。”他别有含意地哼笑。
“不准你这样对她说话!”康易磬冲动地握紧拳,但被身后的人制止了。
阮沧日杀人般的目光射向握住男孩手肘与男孩健康肤色相对照下显得苍白颤抖的手,牙关随之咬紧,讥诮冷硬的唇线一抿,对少年说:
“快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想参加音乐赛,还是多练几年吧!”
话一说完,他举步要走──
“等……等一下。”
所有的焦距集中到少年身后低头瞪着地上的韩惟淑。
她嗫嚅半晌说:
“你……不应该这样说我的学生,他──”
“他怎么样?”阮沧日双手环胸、状似优闲,但两道剑眉已冒火竖起。
“他……真的非常有天分,如果你听──”
刻意保持优闲的神情转为凌厉迫人,讥诮言语直射而来:“你懂天分?你也知道什么叫天分?”
“我……”他咄咄逼人的语态令口拙的她无法将话说出口。她知道的!因为她曾经见过!
“没本事就走远些,别在这里浪费时间,惹人厌烦!”
康易磬再一次跨上前:“我说过不准你这样跟她说话!”
阮沧日首次将目光迎上十五岁的少年:“我想怎么跟她说话就怎么跟她说话。”
两人不甘示弱的眼神对上。
“你想批评她,除非先经过我这一关。”
“凭你这个毛头小子?”阮沧日哼声嗤笑。“难道要我听你弹贝尔钢琴练习本?哈!”
“等你听过再说!”康易磬展现不同于一般青少年的毛躁不安,他自信的态度跟阮沧日成熟权威的外表可说旗鼓相当。
阮沧日因他的不知天高地厚而摇头,不想与他计较,他傲然斜睨将战火瞄准总是让他莫名光火的目标:
“以你的能力能教出什么样的学生,你我心知肚明。”
“站住!”男孩低喝。他不能容忍他人这样侮辱他的老师!“除非你听过我弹的琴,否则就收回你说的话。”
“你知道我是谁吗?”阮沧日斜眉一挑,不等回答,忿然离开。
※ ※ ※
“老师,你没事吧?”
自阮沧日走后,韩惟淑直直发愣了数分钟,康易磬不由担忧起来。
韩惟淑茫茫地抬眼,涣散的眼神眨呀眨,突然回了神:“啊?”
“那个人是谁?”康易磬皱眉问,年少的脸瞬间显出老成。
“他……不关我们的事。”韩惟淑不肯多说,慌乱地摇摇头,骤然想起什么似的睁大眼:“怎么办?我们今天不能参加比赛……”别想他,别想他为何在这里出现,现在钢琴比赛的事比较重要!
康易磬端详了自己的老师半晌,才应道:
“没关系。”原本他就不打算参加比赛,要不是因为老师──
“都是我不好,没打听清楚规矩,要不然我们就可以想想别的办法……”四年了,他仍是跟大学时没两样,只除了头发短了,昔日潇洒不羁的长发变成性格率性的平头;时间的精锻削去不羁狂放,铸造出成熟的阳刚与傲视天下的自信,唯一不变的是……那一双子夜般的黑眸反射的仍是对自己的厌恶。
唉,说不想,怎么脑袋又绕着他打转了?她真是太不应该了……韩惟淑惭愧地低头:“易磬,老师对不起你。”
“真的没关系。”老师跟刚才那个目中无人的男人是……什么关系?
“借过。”
“对不起──苏……苏老师。”
苏筝筝面无表情看着韩惟淑,轻点了下头算是招呼:“请你们别挡在门口,妨碍出入。”
“对不起。”韩惟淑再一次道歉,拉着康易磬移开。
苏筝筝错身而过时,突然停顿脚步问:
“你还不进去?”她自头至尾没正眼看过康易磬。
韩惟淑一时忘了苏筝筝向来冷漠,径顾倾诉自己的困恼:“我们不能参加比赛,主办单位说一定要有钢琴检定三级证书才能参赛,为什么呢?这实在没道理呀!苏老师,你说对不──对?”一抬眼,这才发觉人家脸色不耐。“对不起,苏老师,耽误了你的时间。”
苏筝筝极冷淡瞥了一眼,连声响应都不给,径自走开,这时韩惟淑突然想起苏筝筝的学生也参加比赛。
“奇怪,怎么没看到人?”她疑惑自语。
不料,这回苏筝筝却停下步,回身稀罕地对她笑了:“我的学生不必参加初赛,依她的实力可直接参加复赛。今天我是来当评审的。”
韩惟淑一听,困惑问道:“为什么她可以直接参加复赛?”
听她这么一问,苏筝筝似乎更开心了,她扬头骄傲地说:“这是这次钢琴比赛的负责人允许的。”
“你认识这次钢琴比赛的负责人?”她好奇地问。
苏筝筝神秘一笑。“说起来,你应该比我更认识他才是──”
韩惟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不会是他吧?她心里抽搐着。
“毕竟你们同学了那么久,我跟他只是学长、学妹的关系──”
她叹息。真是他,原来他回台湾就是为了……
“你猜出是谁了吗?”不等韩惟淑开口,苏筝筝迫不及待地接着说下去:“那个人就是──阮沧日,你不觉得──”
韩惟淑脸色黯然、丧气垂肩,心里自叹,早该猜到的……
她不够激烈、不够震惊的反应剥夺了苏筝筝揭开谜底的乐趣,无趣地一抿嘴:“怎么你已经听说了?”
他叫阮沧日?是老师的同学,也是钢琴比赛的负责人?原来他也懂音乐,难怪那么狂妄。康易磬听着她们的对话,听出了些端倪。
苏筝筝兴味索然地掉转身。
现在,她该怎么办?韩惟淑思索片刻,十分慎重地问学生:“易磬,你还想参加钢琴比赛吗?”
参不参加比赛并不重要,但──
“有一天,我一定要在他面前弹琴!”
康易磬露出坚决的眼神,他要证明给阮沧日看,老师是优秀、不容他轻侮的,他要逼他把伤人的话收回!
韩惟淑愧疚地将他坚定的神色收纳眼底。想不到易磬如此重视这场比赛,都是她不好,不该鼓励了孩子却又让孩子失望,看来她别无选择了……
“易磬,老师不会让你失望的。”她说了一句让他摸不着头绪的话。
※ ※ ※
欧联文教基金会的秘书,迟疑地出声:“阮先生,今天她……又打了三次电话,她……”
正要进办公室的阮沧日表情一紧。“告诉她,我不想见她。”
“我说了,可是她还是──”
“不见就是不见!”他眼中的严厉令秘书小姐心惊肉跳。
“是……是,我懂了。”
阮沧日甩上办公室的门,烦躁地一抹头,点起烟,对着窗外──
她是他脑海中拭不去的……阴影!刚出国的那一年,他总是有着一回身就会看见她的错觉,难以克制地想回头看看;唯一的解释是,她已经侵占他的生活太久!久得让他不相信她会这么轻易就退出;久得教他无法相信这次她真的放弃了!
渐渐,终于不再不自觉搜寻那对侵扰心神的眸子,他以为他真的将她驱出记忆,可是──那天,只是一眼,远远的一眼,不须言语、不须动作,他就能确实感应到她的存在!
这是多么大的讽刺!而他还自以为摆脱了她。
这一次为了欧联基金会的钢琴赛回国,刻意保持低调,她不可能预知他的回国,为什么会如此巧合又牵扯上她,为什么?
阮沧日不服地望着苍天──
……
“沧日哥哥,沧日哥哥──”她落后一大截,娇软的嗓音因为焦急而夹杂着浓厚鼻音。
他不想让她追上!
入学日,校园的人好多,他们都在笑话他,他不能让她追上!
他加快步伐,愈走愈快──
“哎哟,呜……哥哥等我,好痛……呜,哥哥等我……不要走那么快,呜……”
她跌倒了!
他挣扎停下,可是……围观的家长中有人呵呵大笑,他不可以回头帮她!
那些大人都在取笑他,他不能回头!
绝对不能回头!
永远都不能回头!
※ ※ ※
李苹芳没想到会再见到她──
“阮妈妈。”
“惟淑?你怎么会来呢?”李苹芳一脸震惊未褪。“坐,坐。”她不可能知道沧日回国消息的……
韩惟淑拘束地坐在曾经非常熟悉、如今却陌生得令人不自在的阮家大厅,她还是直接说明来意。
“我今天是来找……沧日的。”
“沧日?!你知道他一直待在国──”
“我已经见过他了。”她赶快表明,不想害长辈编造谎言。
李苹芳愕然,一合口,尴尬地说:“呃,他刚回国。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想请他帮个忙。”
“他出去了。”还是别让他们见面,沧日绝不会答应她任何请求的。
韩惟淑迟疑着,是否该说出自己已经自秘书口中得知,他感冒在家休息这件事。“阮妈妈,我不想为难您,但──”
“妈,麻烦你再拿一包感冒药给我。”有人在楼上喊着。
韩惟淑急切地望向李苹芳:“阮妈妈,拜托你,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妈,你听到了没有?”楼上催促着。
“听到了。”李苹芳连忙应声。“惟淑,他感冒了,情绪不好。你也知道他每回见了你都发脾气,我看还是算了,他什么也不会答应的──”
“我头痛死了!拜托你先把药拿给我……”随着快节奏的“咚咚”下楼声,蹦的,他出现在两人眼前!
“沧日?!”李苹芳惊骇一跳,担忧的视线在儿子跟韩惟淑间快速巡回。
“她来做什么?”他故意忽视她,冲着母亲问,以为阮母又玩起撮合人的旧把戏。这些天她每天打电话到基金会去骚扰还不够吗?
“不是我让她来的。”李苹芳急忙否认。
韩惟淑尴尬的视线低垂,落在他前方的沙发椅背上,缓缓解释道:“是我自己来的,我多次打电话到基金会去,你一直避着我,我只好──”她不看他,却敏感知觉他投来一道威胁不悦的灼热火光,声音消失在她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