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开端
小男孩的母亲弯下身,拉整他身上的小西装,叮咛着:
“弟弟乖,你弹一首曲子给爸爸的客人听,明天妈妈就把你喜欢的那架钢琴买回来。”
“别叫我弟弟,我马上就要上一年级了。”小男孩别扭地说。
“好,好。”
母亲满意地审视小男孩完美的外表,牵着他的手下楼;在楼梯间与大了小男孩十岁的哥哥相遇──
“你又去赛车了?”母亲有些惊惶地看着十七岁的少年飞扬不羁的外表。“妈不是特别交代过你,今天早点儿回来的吗?要是让你爸看到了──”
“我从后门进来的。”少年叛逆地抿紧双唇。
母亲明显松了一口气。“快上去换衣服吧,马上下来哦!”
少年抗拒地蹙眉,正要拒绝,一直未出声的小男孩,突然开口:“哥哥,不下来听我弹琴吗?”
少年倔强的眼神一接触小男孩,立即转为溺爱、疼宠的眸光。
“可怜的阿弟,又被逼着当众表演了?”宠溺的手指伸向小男孩头顶,三、两下就揉乱小男孩的头发。
“哥哥,下来听我弹琴。”小男孩崇拜地仰望哥哥。
“等我,我马上下来。”少年允诺地点头,飞奔上楼去了。
母亲半是无奈、半是安心地吁口气,再一次俯身,整理小男孩的头发……
※ ※ ※
刚满五岁的小女孩,嘟嘴吸吮糖果的动作因美妙的琴声响起而停顿,她离开主人特别为小朋友安排的临时保母──好心姐姐;好奇地循着琴音,小孩穿过高大的围观人墙,本能地找着了父亲。
她伸手攀住父亲粗大的手臂,无声地要求协助;小女孩的父亲爱怜地抱起女儿,稳当地将她安置在他年少时因粗重劳重而显得厚实的臂膀上。
小女孩目不转睛地望着坐在钢琴前弹奏的小男孩,红嫩嫩的小嘴着迷似的微张着。
“喜欢钢琴吗?”小女孩的父亲从未见过女儿如此专注的模样。
小女孩黝黑的眼珠抹上亮澄澄的兴奋光采,用力地点了一下头,稚嫩且认真地回答父亲:“嗯!钢琴,还有小哥哥都喜欢!”
小女孩率直天真的童言,令父亲开怀大笑:“好,爸爸想办法都弄给你!”
这年,小女孩的父亲事业蓬勃发展,正当壮年、意气风发的他自豪地想把全世界送给爱女。
乐声一停止,小女孩立刻挣扎下地,迈着小短腿奔向弹钢琴的小哥哥。
勉强弹完琴,正打算跟崇拜的哥哥上楼的小男孩莫名被挡了路。小女孩眨着亮晶晶的双眼,开心地说。
“爸比说要把哥哥送给我,还有钢琴。”
小男孩的哥哥,呛笑出声,拍着小男孩的肩膀说:
“阿弟,恭喜你,有了小小乐迷。”
小男孩因哥哥的调侃而尴尬皱眉,他气恼地瞪眼小女孩:“走开!我不要跟你说话!”
小女孩可爱的笑容逸去,小嘴一扁,风雨欲来地红了眼眶。
“妹妹,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临时保母的好心姐姐匆匆过来,急欲带她回去小朋友的餐室。
“原来是你把人看丢了。”小男孩的哥哥讽笑说。
临时保母不吭声,快速掠过小男孩的哥哥,抱起小女孩离开。
“我要那个哥哥……”小女孩趴在保母肩上,不依地低声哭泣。
“宝贝,怎么了?”小女孩的父亲快步过来。
小女孩投入父亲结实的怀抱,不放弃地轻嚷:“我喜欢那个弹钢琴的哥哥……”
“乖,不哭,爸爸说了,一定想办法弄给你的。”
“打勾勾?”小女孩霎时止住哭泣,抬起晶莹漾光的眼眸,脸庞充满对父亲的信任。
“打勾勾。”小女孩的父亲承诺地伸出指头。
粗大的手指与细小袖珍的手指互勾,父女俩达成了协议。
第一章
阮沧日修长的手指滑过琴键,完美而俐落地结束最后一个音符,披肩长发一甩,优雅起身,淡然地扫视神情讶然、目瞪口呆的同学及老师。
对他们这般欣羡的反应,他早习以为常;但他们的要求也未免太过低落些,自己只不过随兴演奏一下,表现不过差强人意罢了。
阮沧日浓浓的两道眉不悦地拱起,穿过众人回座时,视线不巧落在正埋头苦读琴谱的同学身上──韩惟淑,一个直发及肩、戴着金边眼镜,面容端庄秀丽的白净女孩。
她埋道苦读的身影一掠入眼帘,阮沧日淡漠的神情立即转为恼怒!他最难忍受像她这般才能平庸却不懂放弃的人;难以相信他竟然已经跟她同学了十六年,阮沧日为自己的不幸感到忿忿难平。
幸好,这场苦难终将结束!阮沧日飞快地将韩惟淑的影像驱出脑海,拎起自己的背包,旁若无人地走出教室;这毕业前的最后一堂演奏课,上不上对他都是一样,初出茅庐的菜鸟老师是没胆为难他的。
“碰!”他毫不客气地甩上了门。
恍若大梦初醒的老师,有些尴尬地翻弄手上的学生名册,扯高喉咙喊着:
“韩惟淑!韩惟淑同学,该你了。”
韩惟淑深吸口气,合上琴谱,双手习惯性交握在腹部,缓缓地起身。走向前时习惯性地回头望了一眼刚被关上的门,追随已飘然而去的身影……
※ ※ ※
“沧日,没想到还会在学校碰到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呀?”毕羿德自后面追上来。
阮沧日耸一耸肩。“大概下个月。”
“下个月?你会来参加毕业典礼吧?”
“或许。”阮沧日一副无所谓。“你呢?打算到哪里去?”
“我还没决定申请哪所学校,应该会先到欧洲旅行再说吧。”主修作曲的毕羿德正为选择学校烦恼。“你真幸运,不必浪费时间,直接就进苏黎世音乐学院。”
毕羿德心里羡慕不已。阮沧日可说是天之骄子,家世、容貌皆不凡,高大挺拔、深邃立体的五官,加上他特立独行的酷样,风靡全校女性同胞;说到他的音乐才能,唉……更让人感叹造物者的不公平!阮沧日自高中开始,每年的寒暑假期都参加音乐名师指导的音乐营,他已经得过“萧邦钢琴大赛”、“伊莉莎白皇后大赛”、“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大赛”三项国际上最重要的钢琴赛首奖。世界闻名的音乐学院更是早在他高中时代就争相提供高额奖学金,岂知阮沧日的父母不肯让他太早出国留学。
现在,好不容易等到他大学毕业了,各校莫不使出浑身解数争取他入学;据说苏黎世音乐学院之所以能击败群雄雀屏中选,是因为阮沧日的大哥──闻名国际的赛车手──居住于瑞士。
两人并肩走着,聊着同学的毕业出路。
“我得到系办去一趟,把这本书还给丁卫中。”毕羿德扬扬手中的书。
“他也来了?”
“他到系办拿报名表,就是杜氏音乐奖学金;听说韩惟淑也报名了,我看丁卫中机会不大。”
“她也报名了?”阮沧日眉头一锁,不是听说她不打算出国留学的吗?既然要出国又何必去跟人家争奖学金?“她想出国大可以跟父母拿钱。”
毕羿德耸肩:“谁晓得,也许是她父母反对。”
不管如何,为了根绝一切可能,他做了决定:“顺便帮我拿一张报名表。”
“别开玩笑了!你根本不需要那笔奖学金。”
“您帮我拿就对了。”
“可是──”毕羿德顿时恍然大悟:“你这是针对韩惟淑?唉!你们两个真是一对冤家。”
阮沧日对他的形容词汇不甚满意,纠正道:“不是冤家,我跟她是誓不两立的仇家!”
毕羿德聪明地保持沉默,全班……不,全校都知道,阮沧日一向视韩惟淑为眼中钉;其实,韩惟淑一点儿也不惹人厌,小小的心型脸庞总是带着腼腆的笑容,她不属于丽光外显的现代美女,但细细的眉、细细的眼,含笑不语时活脱像是自仕女图上步下的古典佳人,别有一番韵味。
可奇怪了,她到底是哪里冒犯了沧日?真令人百思不透,大学四年没见过他们两人交谈,呃,应该说是沧日将她摒除于交友圈外;大伙都知道凡是希望沧日露面的场合,就绝不能邀请韩惟淑,以沧日在音乐系的地位谁会舍大就小呢?也因此韩惟淑在学校总是形单影孤。
到底是为什么?沧日总不可能就因为她不巧与他自小学同学到大学,就把人家打入十八层地狱吧?
※ ※ ※
“沧日哥哥。”
小女孩雀跃地跳到男孩面前,亮晶晶的眼睛开心地眨呀眨。
男孩因忆起两天前父亲的宴会而皱眉,握紧手中的琴谱,快步越过女孩;小女孩不懂放弃地跟在他身后,继续兴奋地说着:
“从今天开始,我就要跟哥哥一起学琴了。等我学会了,我们可以每天一起弹钢琴、一起玩……”
男孩进入高级个人班的教室,老师还没过来,他自动地打开琴谱、坐下,准备开始练习;小女孩也自动地手脚并用爬上琴椅,挨着男孩身边坐好。
男孩身体一僵,恼怒地往外移动;女孩浑然不觉他抗拒的态度,小屁股一挪,又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小脸崇拜地仰起:“哥哥,你要弹琴给我听吗?”
第一次被小牛皮糖黏上的男孩一时慌了手脚。
“沧日,今天带妹妹一起来吗?”约莫四十岁的钢琴老师来了,意外发现教室内多了一位扎着两根小发辫的可爱女孩。
“她不是我妹妹!”男孩起立大声说。
小女孩也学样滑下地大声宣告着:“我不要当沧日哥哥的妹妹,我要当他的女朋友。”
钢琴老师闻言莞尔一笑。“沧日,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交上了这么可爱的女朋友。”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根本不认识她!”男孩严肃地否认,不悦地瞅女孩一眼。
小女孩小嘴一扁:“哥哥说谎……哇……”
她放声大哭,好不伤心。
“沧日。”一向和蔼的钢琴老师责备地看了一眼男孩,蹲下身安抚小女孩:“小妹妹,别哭,跟老师说你叫什么名字?”
“韩……惟淑。”小女孩敷衍地回答,一心巴望着男孩边哭边问着:“哥哥为什么骗老师?昨天的昨天,爸爸才带我去哥哥家听哥哥弹钢琴,为什么哥哥说不认识我?”
钢琴老师伤脑筋地看着一追一躲绕着钢琴转的两个孩子──男孩因无端受责而闹别扭,怎么也不甘愿让女孩的手碰触到自己;女孩不懂放弃,小脸上挂着泪珠,轻抿的唇展露不容忽视的决心。
最后先放弃的是──钢琴老师。她眼珠跟着小人影转了几圈,头都晕了,只得伸手捉住正绕过眼前的女孩。
“妹妹,你告诉老师,是谁带你来的?”
“爸比送我来的,我要跟沧日哥哥一起弹钢琴。”
“爸爸在哪里?”
“公司。”女孩噙着泪珠的眼一径地瞅着男孩。
看来自女孩身上是问不出个所以然,钢琴老师头疼地揉揉眉心,招来音乐中心的职员,才弄懂原来女孩是初级班的新学员;职员哄骗女孩半天仍无法将她带去初级教室。最后钢琴老师只得再扳起脸:
“你要是再不走,沧日哥哥就要生气了,因为你在这里他都不能上课──”
“我乖乖,不吵哥哥。”女孩立刻坐下。
钢琴老师叹口气,继续说道:“你不能待在这里,你也要去上课呀,等你上了高级班就可以跟沧日哥哥一起上课、一起弹琴了。”
嘟着圆胖脸颊的女孩,似懂非懂地望着老师半晌,举起小小的手指,期盼地指向男孩独坐的钢琴处,问道:“我可以跟沧日哥哥一起坐在那里?”
“对,只要你乖乖去上课,很快──就可以跟沧日哥哥坐在一起,乖。”钢琴老师向职员使个眼色,职员立刻上前牵起小女孩的手,不让她有后悔的机会,拼命往外扯。
女孩挣扎地回头叫着:“沧日哥哥等我!我很快就回来!哥哥等我……哥哥等我……等我……”
……
等我呀!为什么从来不等我……韩惟淑在睡梦中呜咽挣扎,眼角滑落的泪濡湿枕畔的发。她不断地辗转急喘……
倏地,她翻身坐起,如溺水者般急速汲取着空气,无神的双眼直视前方,连眨了数下,才恢复一丝清明。
她缓缓地抬手拨开熨贴在脸颊的湿发,将脸庞偎在缩起的膝上──为何五岁的记忆仍如此清晰、历历如昨?
她还记得开始学琴的前三个月是在泪水中度过。当年小小年纪的自己不懂,为什么她上了课仍然不能跟沧日哥哥一起弹琴?她拼命地练习,可是老师总是说还没、还不行、还不够……她尽力地追赶,从初级班到中级班,从中级班到高级班,从高级班到个人班,她的希望还是落空。
为了实现对自己的承诺,她父亲捐了一大笔钱给他打算就读的贵族私立学校,好让她能不经筛选、提早入学,跟他当起同班同学──
五岁的她开始背起偌大的书包哀哀地追在七岁的他后面。他进音乐实验班,她也去;他得了一部千万名琴,她父亲不惜财力也弄了一部来;他拜哪位钢琴名家为师,她也设法成为入室弟子……
小学六年虽然不是在平和的气氛下,但他总还是跟她说过几句话;上了中学他就再也没理会过她,彷似在他置身的空间中自己是透明的个体。难得的几次眼波交会,他那双每每令她心悸的深黝黑瞳总是不遮掩透露对她的厌恶与恼怒……要不是他们所就读的私立学园包含中学部、高中部;要不是阮妈妈不舍得他太早出国留学,他跟她早就无一丝牵扯了……
没有人知道大学联考完,等待放榜的那段时间,对她有多么地难熬!她真的好怕他跟她就此各分东西。夜晚,她睁着眼不能入睡,只要再四年、只要再四年,她知道缘分有时尽,何况是无缘人呢?可是只要再四年,再给她四年的时间,她就能说服自己认命死心,她诚心地、祈求地、不断地在心里念着、祈祷着……祈祷着……不能合眼,不敢入睡。
她得到了,也即将要结束了!
从小学自大学她一直在强求,对他、对她都是一种折磨,如今──该是停止的时候了。
无限欷歔写满仰起的脸蛋,寂穆的泪悄悄滑下颊畔,无声地悼伤一场从未有开端的纯稚爱恋;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水,睡意全消的她滑下床沿,穿过黑暗的卧房,纤薄的身影停驻在陪伴她十几年的钢琴前,轻轻地掀开琴盖,细长的手指轻盈地滑掠过黑白琴键,如同过去记忆一幕一幕分明穿梭过她的脑海……有苦、有悲,却从未有过任何喜乐,除了最初的相见……从未有过……
不禁,为自己的痴恋摇了摇头。唉……
突然,楼下一个声响惊扰了她,是小弟还是小妹还没睡吗?这么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