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我房里做什么?”袁逵倵刚下班回家,循着声响,在自己卧房找到已经请了三天病假没上课的夏紫苏。
“帮你收拾行李……”她抬眼。
入耳浓重的鼻音,袁逵倵两道眉纠扭在一块。“你到底有没按时吃药?”都四天了,她还是像只破病鸡;明天他就要走了……
“有呀……”背对着他,夏紫苏专心折着衣物,一件件整齐放进行李箱。
“最好马上给我恢复正常。”他嘴里喃喃恐吓。
“好……”她回首偷瞧他一眼,小媳妇般点点头,踌躇地启口:“可不可以……商量一件事?”
“啥?”他挑眉,神色仍有些许不豫。
“大姐今天打了电话来,说……说已经跟姐夫的弟弟约好,他们后天过来帮我搬家,我……”她支吾地说出重点:“……我可不可以别搬过去,一个人住在这里?”
“弟弟?”没回答她的问题,他自语,怎么有股诡计的意味?推测的锐眼微微眯起。
她困惑的望他。“唔?”
“夏侯家的兄弟也在?”不是只有夏侯家两老在英国吗?“姐夫的弟弟不是一个在法国、一个在美国吗?”
“嗯,听大姐说这阵子他们都会待在伦敦。”
袁逵倵没再追问,沉默思考着。夏紫苏呐呐再度询问:“我可不可以别搬去跟他们一起住?这里离学校近,比较方便;住那里就得麻烦人接送,虽然大姐说姐夫的弟弟可以轮流接送我,可是这样麻烦人,实在──”
袁陆倵突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拿不拿得到学位,对你重要吗?”
“呃……”夏紫苏误以为他这是反问,因为她实在算不上好学生。要不是怕他生气,肯定三天两头的跷课。
“不必念书,你应该很开心吧?”答案并不重要,她那一点心思,他可是摸得一清二楚。
她一楞,心虚的脸红,硬着头皮点了下头,不敢说谎。两人都心知肚明,没有他逼着她申请学校,她断不可能在英国重念大学。在台湾,大学三年都是好不容易才低空飞过的;没人强迫,说什么她都不会再回到学校自找苦吃。
“你都不在乎学位了,我又何必在乎。”他脸上突然浮出一抹笑,反正自己也没打算过让她出去工作。
夏紫苏摸不清状况,疑惑的偏头。
“顺便把你的行李收拾好。”袁逵倵转身朝客厅去。
嗯?夏紫苏闻言更加迷惑,呆了好几秒,推断他仍是不准她自己住在这里吧?
表情转为苦丧,叹口气,拖着脚步跟出去──
“我一定得搬吗?”
看到他正在讲电话,她煞住话,就听到他正跟人说:
“我还要一张到台湾的机票,一样的日期,一样的航次……”
她睁大眼,不会是她听错了吧?伸手掏掏耳朵……他再跟电话另一方确认班次时间。
“……没错,就是两张机票,明天到机场柜台领票。”
耶!她可以跟他一起回台湾了!再不必念书、写报告了!夏紫苏傻傻的呵呵笑了。
第二章
“袁逵倵,你做事从来没有替紫苏想想!你不当紫苏是妹妹,我们可是宝贝得很,绝对不容许你这样做!”
坐在餐桌主位,被质问的袁逵倵在噪音干扰下,横瞪一眼,抿紧唇,懒得理会,伸手拿起刀叉。
餐桌右侧的女子丝缎般的长发已被自己的手指摧残成一头乱发了,挫折感加上被食物香味诱发的饥饿感,向来无耐性的她濒临爆发点。
她倏地站起,握拳的右手愤慨的敲击桌面,吼道:“袁逵倵!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好歹我也是你的姐姐!你哼也应该给我应上一声呀!我怎会有你这样的弟弟?!”
气愤的喘息,蕴含熊熊火光的美目触及对方眼梢那抹明显挑兴的讥讽笑意,满腔怒火轰然爆发!
“别以为你高我二十公分我就怕你了!”
她气急败坏的拉整略翻起的黑色七分袖紧身上衣的下沿,高高推起衣袖,摆出一副寻仇的架势──
“大姐……”不高不低、恬适清亮的语音,夹着一丝不解的讶然划过一触及发的敏感气流。
袁家大姐袁依依心底一阵懊恼不甘,便宜了这臭小子!有紫苏在,别想动他一根寒毛了,唉!无奈地长叹一声,勉强压下满腔的怒火,柳眉倒竖,极不甘愿的低声撂下威吓之词:“看在紫苏的面上,饶你这次!总有一天我会揍你一顿的!”说完,立即回头冲着端着餐盘、眼底映着疑问的紫苏心虚一笑,赶快坐下。
“大姐怎么生气了?”
夏紫苏走近,将餐盘搁在桌上,轻轻瞧了一旁正在进餐的袁逵倵一眼,低回眼帘悄声问:“逵倵哥怎么惹你了?”
“呃……”袁依依才发出个单音,就被自己的弟弟袁逵倵打断了。
“谁惹她?像只无头苍蝇乱窜。”
“袁逵倵!你说谁是苍蝇?!”袁依依拉高衣袖又站了起来。
“大姐!”夏紫苏急忙扯住她,低唤一声。
袁依依挫败喷气,直瞪眼。
“他这种态度,你还帮他?”
“我没帮他呀,”夏紫苏无辜的眨眨眼,视线下移,注视袁依依平坦的小腹说:“孕妇不是应该避免情绪过度激动吗?”
“我……我才怀孕不到两个月,哪叫孕妇。”袁依依神情认真的回道。
“那要怀孕多久才算孕妇?”
夏紫苏跟袁依依闻声回头,袁依依的丈夫夏侯崇挑高一边眉,看着老婆:“一早我的亲亲老婆就失踪了。”
“呃……”袁依依缩着脖子,吞咽一下说:“我看你还在睡,不好意思叫醒你嘛。你工作辛苦、早出晚归、做牛做马,我……我……怎么好意思……呃……”
“呃什么?说下去呀。”夏侯崇状似无聊地瞄了她一眼。
喝!当在审犯人喔?袁依依眼珠一转,理直气壮说:“都怪你昨晚没带我一起去机场!”要不昨晚她一看到紫苏也跟回台湾,就能马上找那小子算帐,也就不必憋了一夜!
这也能怪他?原本以为回国的只有逵倵一人,谁晓得事情出了变化。老婆大人正处于不可理喻的非常时期,他无奈认了。
“我不是答应你今晚请他们过来吃饭?”
“可是我想紫苏呀,难道我不能来看看一年多没见的妹妹?”至于那个老是惹人生气的弟弟还是不见的好!
“所以你就一大早跑来,唤醒半夜才到家门的紫苏?”
“我来时紫苏就醒着的……”
袁依依嘟嚷抗议,夏侯崇继续说道:“让坐了十几小时飞机、还没克服时差的紫苏给你做早餐?”他刻意瞧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早餐。
“姐夫要不要也吃点什么?”夫妇两讨论的主角夏紫苏,征询问道。
“我吃过了。”他走近餐桌,拉开一张椅子坐在袁依依旁边,无奈摇头说:“快吃吧,送你回家以后我才能去公司。”
“老公,你不觉得多此一举吗?”袁依依眯起眼打量一向聪明过人的丈夫,心想他怎么变笨了?
“反正晚上紫苏要到我们家吃饭,我就在这儿等她,晚点一起回家就可以了,你上你的班,不必管我。”
不管?就怕等到他下班回家,发现自己的老婆已经被她的弟弟气疯了。
袁家姐弟水火不容的关系,身为逵倵的学长,他可是见识多了。这两年,逵倵跟紫苏正巧在英国,彼此见面的机会不多,仅有的几次碰面,就让他更加明了一个铁的事实──绝对不能让袁家的老大跟老么同处一室超过五分钟,否则……
虽然有紫苏在,场面不至于太过失控;不过老婆正值非常时期,说什么他也得把她带走。
于是他说:“你还是先回家,让紫苏补个眠、调整时差吧。”
“紫苏可以跟我回去,在我们家休息不就得了。”袁依依转向夏紫苏:“忠叔、忠婶也很久没看到你了,很想你,干脆你搬回老家住吧。”
她心里打着如意算盘,想趁机把紫苏拐走,说什么也不能让紫苏跟袁逵倵单独住一起!
英国是英国,鞭长莫及嘛。在台湾可就不同了,自己一定要救紫苏脱离苦海!
这一想,突然觉得,虽然紫苏没能念完书,可是人回来她们身边,不是更好?
嘻嘻……
“她哪里都不去。”袁逵倵极不耐烦地打断她的梦幻。
“欸,你别以为紫苏真得伺候你哦!卖身为奴这种事早绝迹数百年了,她是自由人,有权利自主选择居住的地方!”袁依依激昂的说。
眼看战火又起,夏紫苏急忙开口灭火:“大姐,我还是跟逵倵哥一起住,我会常去看忠叔忠婶的。”
紫苏的回答不怎么令袁依依气馁,算是意料中事;但一见袁逵倵得意冷笑、奸邪的眼还嘲讽的睥睨,就让她恨得牙根痒了!
夏侯崇赶在亲亲老婆发火前──
“走吧,别跟逵倵斗了。”
她极不甘愿。“我──”
“你就好心让紫苏休息补眠去吧,难道真要紫苏顶着睡眠不足的黑眼圈陪你一天?”
“好吧。”袁依依不甘心的瞪袁逵倵一眼,表示她可不是怕了他,哼!
夏侯崇怕她反悔,立刻牵起她的手走人。临去想到──回头问袁逵倵:“今天会到公司吗?”
“等等就去。”
“OK,待会儿公司见。”
他们走后不久,袁逵倵也打算出门了。上楼换了衣服,下楼来递给正在吃早餐的夏紫苏一条领带,她习惯的接过手、起身,踞着脚尖专注、熟练的系着领带。
袁逵倵近距离瞪着眼前碍眼的两圈淡紫。
“你想学笨熊猫?难看死了!”
她无辜的说:“忘了把枕头塞进行李箱了。”她不认床,只认枕。
“白痴,”他瞪着眼,命令道:“吃完早餐就滚回床上去,给我待到睡着为止,听到没?”
“嗯,听到了。”她调整一下领结的角度,满意收手。
“再给我看到这两圈黑轮,晚上你哪里也别想去了!”他转过手腕,让她别上袖口。
“好。”她柔声答应。
☆ ☆ ☆
“他实在嚣张得可恨!你没看到他那副样子!”
“老大,认识他这么多年,我想像得出来。”袁姗姗对着话筒叹气。夜猫族的她通常不过午是不会起床的;不到十点就被老大十万火急的电话叫起,害她睡眼惺忪、呵欠连连。
“紫苏怎么就是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呢!”袁依依咬牙恨声道。
“她被奶奶彻底洗脑了……呵……呵……”
电话两头同时忆起固执、权威、古板的老人家。唉!两人皆是一声叹息。
今日她们三姐妹被众家亲友标上“特立独行”标签的生活,算是叛逆青春期与奶奶激烈对抗之下的延续吧。
谁能想像二十世纪的现代,还有拿着家法,逼迫花样年华的时髦少女学习缝纫、插花、茶道、烹饪的老人家?她们一不住在日本,二不是日本女人,谁能忍受这样的教育方式!
最令人看不过去的是老人家男尊女卑的洪荒观念。
袁家奶奶出身大稻埕望族,受过完整日本女学教育,高学毕业嫁入一方大地主袁家,恪遵传统八股思想相夫教子。不料命运乖舛,接连丧夫、丧子、丧媳,独留她一人撑起袁家,扶养四孙。
凭良心说,还真不得不佩服她老人家持家理财的能力。不但照顾到一家子衣食无缺,甚至在没做任何营生的情况下让袁家财富翻了数倍!数十年前就洞烛机先变卖部分土地转投资股票,搭上经济发展列车,使得袁家小辈无经济上的后顾之忧。
倘若她们身为男儿身,生在袁家当真是幸运之至。可惜呀可惜!只让袁逵倵那小子占尽便宜!
袁逵倵之于袁家奶奶,是唯一命根、唯一指望,命运的多次捉弄让老人家不得不信服,冥冥之中确实有股神秘力量操纵生命。
因此袁逵倵十岁那年,奶奶访遍全台命相大师,只为预知他一生祸福,以求消灾避厄;孰料推算结果都是什么孤辰寡宿占位、空有富贵却手足不亲、恐有一生孤独之虞……
这一算,吓骇了老人家,也让袁家三姐妹陷入悲惨命运中!
老人家不断训示三姐妹要爱护唯一的弟弟,强迫三姐妹随身携带弟弟。试问:哪个豆蔻少女──老大、老二、老三,各跟么弟相差八、六、四岁──忍受得了让一个十岁的小鬼当跟班?!更何况那小鬼根本从没把她们当一回事过,教人如何亲近这样目中无人的臭小弟?!
袁家姐妹某一次“批弟大会”中,出现过一个结论:对她们而言,袁逵倵的存在带给她们唯一的益处就是──紫苏的出现。
“老三,你还记不记得紫苏来的第一天?”
“呵,人海孤雏……”
电话一头,老大袁依依皱皱眉。
“什么除不除的!拽什么文绉绉的话嘛,记得就说记得,不记得就说不记得!”
“记得。她差点被你吓坏了。”另一头,袁姗姗拿她没办法,摇一摇头,落在咖啡杯上的眼冉冉浮上笑意……
她们不拖到晚餐时间是不会自动回营的。
差五分七点,三人像约好似的一齐出现在袁家大门前。一进门,偌大客厅里多了一道陌生人影!
喝!是个女孩,一个短发齐耳、身着碎花小洋装、白袜黑鞋,正襟危坐,像个泥雕娃娃的女孩;一双小鹿般的黑眸触及突然出现的三人,涩怯圆睁,旋及惊惶垂下。
“你是谁?”老大兴味盎然地瞪大眼、欺近身,嘻嘻笑脸凑到女孩面前。师院刚毕业,正要开始国小教师实习的她,看到国小阶段的孩子就忍不住想接近,藉机扮扮老师、耍耍威风。
陡然一张脸帖近自己,女孩害怕颤抖的拼命后倾──“我……我……”勉强发出单音,却只有她自己听懂在说什么。
“老大,你吓到人家了啦!”老二眯着美术系学生特有的敏锐眼神,打量女孩的外貌轮廓,嗯……不像是她们家那一大票亲朋好友出品的,沉吟问:“你从哪里来的?”
老三意兴阑珊,随口插了一句:“该不会是走失的吧?”
“走失?”老大一屁股坐下,热情地搂住女孩,连珠炮道:“你别怕,我一定想办法送你回家!来,你跟我说你家地址,电话多少?父母叫什么名字……”
“这种年纪的孩子不太可能走失。”老三轻松推翻自己刚才的推论。
“说的也是哩。”老大偏头想想,看她应该国小三、四年级了。“妹妹,你到底几岁?”
女孩仍不自然地倾斜僵直的身子,一颗头几乎低垂到胸前,露出一截天鹅般细细的颈子,沉默半天,终于呐呐回答:“十……十岁。”
“你怎会在我家?”发问的还是老大。
瘦弱纤细的膝盖上,女孩的手指无措的翻扭麻花,对她,这似乎是一个困难的问题。
“她叫夏紫苏,是我令天从孤儿院带回来的,以后就住在家里。”袁家奶奶替女孩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