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饿,究竟要不要吃饭了?”
晚饭关强吃得很少,没一会就推说吃饱了而离席。他走到屋外,看着天上的星星,吸了口潮湿的空气;虽然偶有虫鸣传来,夜仍算寂静,风中不带一丝暑气。
随父亲搬到这个人烟罕至的山区已经十多年了!对这里的感觉也由当初的厌恶、难以适应变成现在的欣赏、依赖;在台北读书的每一天他都想念着这里的一切,其中更包含对他异姓妹妹傅希敏的强烈情感。
十八岁的他一见到十岁的傅希敏就知道自己逃不掉了,要在大学的每一年各交一个女朋友的宏愿在他们四目交接时完全破灭。那一刻,关强隐隐感觉到自己将一辈子沉溺在那双灵活聪颖的眸子中无法自拔,而那双吸走他魂魄的眼睛甚至带着明显的排拒和不友善。
很难形容当他得知小女孩将成为他妹妹时的那种感受——喜悦跟尴尬交错,理智跟情感挣扎。当时他是就要参加大学联考的高三学生;而对方不过是小学四年级的小丫头,留着两条辫子,看见他就吐舌头扮鬼脸。他无法相信自己竟让这样一个小可爱给掳获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就像神话一样。
大学二年级,当所有靠近他的女同学都无法引起他的兴趣时,关强终于无奈地接受了那个传奇、诡异、神话般的事实,对自己承认爱上了傅希敏。
他爱她很久了,而且爱得很深;但因为她还小,不能对她表白,所以爱得很苦。然后丁漠出现了,傅希敏只见他一面就迷上他了,既兴奋又羞怯地对她的“哥哥”说她爱上了那个丁大哥,说他是她的梦中情人,这辈子非他不嫁。
世界彷佛在他脚下崩塌了,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关强不知道自己待在学校干什么;课不想上,试不想考,有几门课几乎被死当,颓废的外表及精神状态令所有的同学都不禁皱起眉头。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傅希敏写信来向他诉苦,说丁漠根本只把她当妹妹看,对她似乎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关强这才又有了一线生机。他以为傅希敏还年少,只要给她时间,她终会明白什么是爱,谁才是真正爱她的人。
到今天,时间一年年过去,她并没有醒,依然坚决地试图吸引丁漠,口口声声说爱他。
关强越来越觉得自己赌输了。若是她对丁漠的爱是真的话,他等十年、二十年也是枉然;既是如此,是不是到了该割舍的时候?
说来容易,但真能割舍吗?
这些年来傅希敏对他已有很深的依赖感,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总会求救于他;他享受着那种被依赖的感觉,凡事都替她打理好,却始终严守兄妹间的本份,不敢越雷池一步;只因他珍惜他们之间如清流般自然的情感,深怕稍不留意便要失去它。
叫他怎么放得下她?
她天真、迷糊,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如果他真出国去修博士学位,岂不是日夜都要惦记着她是否安好,快不快乐?唉!老天爷为什么要跟他开这么大的一个玩笑,让他无视于周围众多女性的示好,却偏偏爱上一个迷恋别人的女子?
关强认真地考虑未来,虽然他并不是非得出国深造——但——想忘记她是那么困难;若非隔着千重山万重水,他担心自己薄弱的意志力一定无法支撑太久。
他心情凝重地思索着,没听见后头有人靠近,直到一双手勒上他的脖子,背上忽然多了一个人的重量,关强才回过神来。
“你不是说要陪我练功吗?怎么在外头耗这么久都不进来?”傅希敏攀住在他背上抱怨。
关强抓住她的手以防她摔下去。
“刚吃过饭,总得休息一下啊!”他微笑。
“休息够了吗?能不能开始了?傅希敏没有下来的意思。
“你得先下来我才能走路啊!否则怎么进屋里去?”
“我要你背我嘛!我们好久没有玩骑马打仗的游戏了。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说,苦涩的笑容被夜色掩盖。
“我就是要你背!”她赖在他背上,把头埋在他颈子旁说。
她在折磨他。
关强的心好痛,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第五章
傅希敏懊恼地将一本武侠小说往桌上一扔,气呼呼地坐在床上喊:
“哎呀!她就踢那么一下,我哪看得出什么嘛!翻了这么多书了,也没有找到一招半式可以克她的——关强!你呢?你有没有好点子?”
正坐在椅子上欣赏小说的关强根本没有注意书中描述的招式,抬头见傅希敏一副挫败的模样不禁微笑道。
“我劝你别找了,人家练的不是柔道就是跆拳道,哪里是你学港剧摆出漂亮的身段就能击败的?”
“你到底是帮她还是帮我?”
“我只是实话实说。”
“我真的一点胜算也没有?”傅希敏沮丧地问。
“如果你指的是跟她过招对决,我想你是没什么机会赢。”
傅希敏整个人往后一倒。
“那怎么办?丁大哥就要被她抢走了,我却只能在这里咬呀切齿。你为什么不学些跆拳道、柔道、合气道呢?关强!你能露一手给那个女魔头看的话,她就不敢那么嚣张了。”
“你是硬要跟人家比武的,说不定人家根本不想跟你打。其实你何必这么紧张?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她喜欢了丁漠,而丁漠不喜欢她,这样也没用不是吗?”关强想起自己,不由得苦涩一笑。
“那万一是丁大哥喜欢上她呢?”
“丁漠不是你的吗?他怎么敢看上别人?”关强摆明了是调侃她,换来傅希敏一个白眼。
“我是希望丁大哥只属于我,但是——我想他对我并没有相同的感觉。”她抱着枕头低声说。
“阿敏!”关强放下手中的书。“会不会你对丁漠的感情跟你原先想像的并不一样?”
“什么意思?我不懂。”
“就是——把其他感情误以为是爱,你觉得可不可能?”
傅希敏皱起眉头。
“其他感情?你举个例吧!说得这么抽象害我听得迷迷糊糊的。”
关强把椅子往前拉。
“就好比你对我爸爸——”
“拜托!怎么可能!我绝对没有把丁大哥当爸爸看。”傅希敏频频摇头。
“那阿姨——”
“你疯了?关强!我再缺乏母爱也不可能把丁大哥当做妈妈啊!”
“我指的是‘类似’——你觉得有没有一点相似?”
“相似?”她又摇头:“不怎么像,根本完全不同嘛!”
关强轻咳了咳。
“那我呢?像不像你对我的感觉?”
傅希敏沉默了,眉头深锁,神情非常严肃。
是有点像,她想。但就算真的很像,那又代表什么呢?她对丁大哥的感觉是爱,所以对关强也是?还是她对丁大哥的感情根本就像她对关强一样,像兄妹也像朋友?
这么复杂的问题,傅希敏越想眉就皱得越高,关强看了忍不住又问:
“你觉得怎么样?像不像?”
“好像有点像,又不是很像——哎呀!我不知道啦!你问这个问题让我想得头都痛了。”傅希敏用枕头压住脸。
“对不起!”关强叹气。“我只是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是你应该要弄清楚的。”
“为什么?弄清楚会怎么样?”她埋在枕头下含糊不清地问。
“我会心碎。”关强心里有个声音这么低语着。
“如果你不能确定自己对丁漠的感情是爱,你这么苦苦追着他有什么意义?”关强说。
傅希敏没有回答。
关强叹气。
“阿敏!我不是在取笑你,我之所以要你看清自己的心不过是怕你受到伤害。”
他说得很诚心,傅希敏却依然抱着枕头不理会他。
她一定又生气了。
他对她只有关心,为什么她不懂?
关强移身床边唤道:
“阿敏!”
“……”
“又生我的气了?”关强伸手要取走她的枕头。“好,我不说这件事了,你别再气——”
关强的话只说到一半,因为枕头一拿开,他就发现傅希敏根本早就睡着了。她哪里是生气不说话?
她发出浅浅的呼吸声,双唇微张似已沉睡,关强看着,不禁露出疼惜的微笑。
她真是美,散发着年轻的纯真与自然;如果可能,他希望一辈子在她身边宠爱她,呵护她。
深沉的落寞袭上他的双眼,关强无法想像听不见她声音、看不见她身影的日子会是多么灰暗。
苦笑着,他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拨开她散在脸上的头发,缓缓俯身将唇印上她的额头。
天!如果她能爱他,哪怕只是一点点一点点,他都将深深感激并永生珍惜。
傅希敏睡着了,时间是晚上八点。
关强走出她的房间后,就直接离开家里往丁漠住的地方走去。
丁漠正在外头整理自己杂乱的思绪,看见关强走来不由得露出诚挚的笑容,并伸出手,与关强的手相握。
“吃过饭了吗?”丁漠客气地问。
关强微笑点头。
“吃过了,闲来没事,走过来看看你,跟你聊聊。”
“非常欢迎,我们到屋里坐吧!可以边喝茶边聊。”
“屋里——你的客人还在不在?”关强浅笑问。
丁漠长叹一声。
“在,而且恐怕近期内不会走了。”
“她要留下来?”关强闻言深感讶异。“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丁漠苦笑。
“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决定留下来,我甚至搬出我的过去都吓不走她。”
“何必吓她?你不希望她留下来烦你?”
“她——她其实并不烦人,只是——”丁漠叹了口气。“总之我搞不懂现在女孩子心里头究竟在想些什么,不仅思想单纯,连一点基本的危机意识都没有。”
“听起来跟阿敏很像。”
“这倒是。”丁漠点点头。
“听阿敏说她很厉害。”关强依然微笑着。
“你指的是她的跆拳道?”
“是啊!”关强看向木屋。“你的墙补好了?听说踢破了一个大洞不是吗?”
丁漠笑了。
“当时我也愣住,现在想想,也许就因为她有这么了不得的功夫才敢一个人到处闯,甚至跟我单独共处一室都不害怕。”
“你并没有那么可怕。”关强看着他说:“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你说。”
“阿敏对你有种特殊的情感,我想——她认为自己爱上你了,这件事我想你心里应该多少有个底吧?”关强问。
丁漠沉默了一会,开口道:
“我很抱歉,这情况我也是最近才发觉,一定使你跟家人造成一些困扰——”
“这倒没有,我爸跟阿姨并未怀疑阿敏跟谁有感情牵扯;不过老实说,我今天来主要是想知道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打算,还有阿敏的初恋究竟会不会有结果。”
“那不是什么初恋,等她再长大些就会明白了。关强!请你相信我从未做出任何勾引阿敏的不当举动,她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妹妹。”丁漠诚恳地解释着。
“你的意思是对于阿敏——你一点恋爱的感觉也没有?”
丁漠扯扯嘴角。
“我想我不会对任何人产生爱情的感觉,在我的后半辈子里,我并不考虑恋爱或婚姻。”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关强问。
丁漠笑而不答。
关强了解地说:
“你是曾犯过错,但是已经回头了啊!如果你自己都耿耿于怀,别人想忘也忘不了。”
“你这样真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丁漠浅笑。
“我没说是来兴师问罪,只想知道你对阿敏有什么打算,你知道我是绝不许任何人伤害她的。”
“我何尝不是?”
“既然你不爱阿敏,要怎么说明白才不会伤了她?”
丁漠疲惫地摇头。
“我不知道。其实我从没想过要说些什么,阿敏对我的感情绝不是爱,我总为她很快就会明白。”
关强点头。当他确信丁漠不爱阿敏时,他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自己仍有希望,忧的是阿敏得受多少创伤才能死心回头?
“暂时什么也别说吧!”关强说:“阿敏似乎跟你的客人对上了,正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
“她认为龙雁对我有企图。”
“也许你可以将计就计,礼貌性地对阿敏保持疏远的态度;虽然这也会伤害她,至少比较缓和轻微。”
丁漠朝屋里看了看。
“我的客人也建议我朝类似的方向进行,她很乐意将阿敏的注意力全部拉过去。”
关强笑道:
“这样很好,不过该让她知道阿敏的难缠才公平。”
“龙雁也不好惹。”丁漠跟着说。
该问的都问了,关强于是说:
“我该走了,已经占用你不少时间。”
丁漠点头。
“阿敏的事我一定会小心处理。”
“提起阿敏,我倒想起一件事。”关强忽然说。
丁漠还来不及问出是什么事,腹部已经挨了关强一拳,高壮的他也不禁疼得惨白了脸。
关强脸上依然带着浅浅的笑容说:
“你怎么敢动手打阿敏!即使她调皮又爱闯祸,我仍然不许任何人打她,我以为你知道这一点。”
丁漠这才明白自己挨这一拳的原因,他居然也跟着笑了。
“很抱歉,打了她其实我心里也很懊恼。”
“可别再犯了,我不喜欢对好朋友动拳头。”关强说完,面无表情地离开。
丁漠一点也不怪关强打了他,他一直很明白傅希敏对关强来说是多么宝贝。
他深吸了口气,试图缓和腹部的疼痛。没想到外表斯文的关强力气竟然还这么大。
忽然,听到木屋里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其间还夹杂着阿胖的狂吠,丁漠顾不得腰腹隐隐作痛,拔腿奋力往屋子跑去。
丁漠拉开木门冲进屋去,心跳比平常至少快了一倍。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紧张地问,目光并在屋里四处搜寻。
龙雁一脸惊慌地站在床上,一见丁漠进来便飞身跳进他怀里!丁漠则下意识地接住她。
“怎么回事?你跟阿胖在喊叫什么?”
龙雁闭着眼睛缩在他怀里,伸手胡乱指着。
“好可怕!有——有——”她说了半天没说出究竟有什么。
丁漠无奈地叹气。
“你看见蛇了吗?快告诉我在哪里,我好把它抓走。”
“在——在那里!”龙雁指着床下的角落。“有一条小蛇,扭来扭去的好恶心。”
“丁漠往前走想一探究意,龙雁不肯放手,于是也被他拖着往前。
看清楚阿胖翘高屁股对其猛吠的东西后,丁漠皱起眉头。
“这是蚯蚓。”
龙雁抬头说:
“你少唬我,哪来这么大一条蚯蚓!”
“我没唬你,这条大蚯蚓就是你说的小蛇。龙小姐——”
“龙雁,叫我龙雁就好了。”
“龙雁!请你看清楚点再决定要不要尖叫好不好?刚才我差点让你吓出心脏病来。”
“它是蛇吧?这么大——”龙雁的手还攀在他颈上,半信半疑地探头去看。
“它是大了点了,但绝对是蚯蚓。”
“好吧!就算是我看错了。猛然一看真的很像嘛!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