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骥超在过目的文件下角签上潦草的英文字迹,再换一批。
“我电话里交代的合约呢?”
“在这。”她抽出修改後的资料档案夹。
他大略浏览一递。“好。”画押。
“应先生,您好像从来不签中文名字?”五年来齐娸头一回在工作时间里问出无关工作性质的句子,目的当然是完成答应工读妹妹的重大任务,以获得她心心念念的骨头抱枕。
应骥超总算在齐娸踏进办公室的第十五分钟後,抬头看她。
“不习惯。”他光练习自己的中文名字正楷就练了半个月,偏偏他的名字又是五兄弟里笔画最多的一个,叫他用中文签名只会浪费时间,何况国外部接洽的客户以外国人居多,何必多此一举?“为什么问?”
“您中文说得很流利,却没见过您写中文,好奇。”她脸不红气不喘地胡謌。其实,她知道顶头上司还在国外时便有聘请中文家教学习语言。
“你从不对公事之外的事好奇。”应骥超总算停顿忙碌的手,端起微温的咖啡啜饮。
她才懒得对其他事好奇哩。心底虽然是这种念头,齐娸仍笑容可掬,“可以满足为您卖命五年的秘书难得一次的好奇心吗?”
应骥超没答话,双手倒是合作地付诸行动,在纸上签了三个无法辨识的字迹。
别告诉她这三坨东东是他的中文签名!
但应骥超当真将纸递给她。
丑!好丑!有够丑!
她知道“应”的笔画多,“骥”的笔画更是遥遥领先,但三个中文字只让人看得懂“超”字右下角的“口”……这也太宝了吧?
“卖命五年的齐秘书,满足了吗?”他问,好看的薄唇扬起浅浅笑意。
这种签名能混过工读妹妹那一关吗?呃……她可不想拿骨头抱枕来冒险哩。看来得重新教育教育她的顶头上司。
齐娱从笔筒中抽出原子笔,豪气一挥,四四方方的标准字体烙在三大坨黑色圈圈旁,注明著“应骥超”,明摆著让他的签名贬低价值。
“你的字写得真好。”他不吝於夸赞。看她书写的字迹是种视觉享受,无论是在何种紧急的情况下,出自她手中的字永永远远都呈现端正的四方形,像台人工打字机似的。
“哪里,是您的名字写起来好看。”这当然是阿谀谄媚的官腔,由她手里写来的阿猫阿狗姓名也能美化十倍以上。“签名不是光签得草就算,重点是签到让人模仿不来——”她一顿,更正!他的签名恐怕世上也没几个家伙模仿得出,说不定连他自己再签一回也会不同於先前那个。
应骥超反射性地又在纸上练习数个黑圈圈。
“不对、不对,您的笔画是错的,应该先一点,再一横。”齐娸乾脆抓著他的右手,像在教导初学习字的小鬼头,一笔一画说清楚、讲明白,即使要交货给工读小妹,她也要交出稍微能看的货物吧。“骥字要先写马部首,不可以先签冀啦。”难怪他的中文签名会落得惨不忍睹的下场。
练习了三张白纸,勉强签出一个让齐娸点头赞扬的画押。
“这样就行了。”呵呵,她可以拿这玩意儿去换奖品啰!
如果这时可以再A到签名照,她就可以兑换睡衣耶……可是要到哪里拿顶头上司的玉照咧?
“什么行了?”
“没什么、没什么,应先生,没事的话我出上处理Emmanuel的事情了。”她小心翼翼捧住文件、三大纸签名和见底的咖啡杯,准备退场。
“嗯。”应骥超仍像以往简单应了声,不同的是他的目光没有像往常立刻回到满桌等待处理的档案堆里,反倒凝视著她的身影,直到门扉关上,才挡下锐利如剑的探索。
反常。
不只是他,连她也参上一脚。
五年来事业上的互助合作,在他眼中的齐娸脸上由“秘书”二字进展为“好秘书”三字,到今天进化成“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好秘书”十二个字,是他对於齐娸完美的工作能力所给予最大的肯定,当然表现在实质的薪水袋上的数字也不吝啬。她公私分明,让他免除许多麻烦,例如他最排斥的“暗恋”——他的头一个助理就是仗著近水楼台的优势,干涉起他大大小小的公事、家事,让他不胜其扰,最後只好将那名女助理炒鱿鱼。
不过,今天齐娸脸上的文字重新排列成“我是个不怀好意的秘书”十字,难怪他投注在她身上的眼神比平时锐利了点。
不怀好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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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娸接受了全办公室女性职员的爱戴及欢呼。
众家姊妹如获珍宝地捧住三张偶像的签名,眼在笑、眉在跳、心中小鹿乱乱撞。
助理妹妹殷勤接过齐娸手中的空咖啡杯,“齐姊,我帮你洗。”
“谢谢。”她大方交出顶头上司薄唇停伫过的精致杯组,赋予助理妹妹对这组咖啡杯要吮要舔要洗的最高权利。
“齐姊,下回换签名照!”
“我要他用过的笔。”
“我想要他的西装钮扣。”
“唇印!”
这难度有点高,到时酌收的代价恐怕要调高点,五个抱枕好了。
“一小截指甲。”
要这种东西做什么?下符咒?还是调制恋爱药水?
“用过的卫生纸。”
嗯!
姊妹们开始“点菜”,隐约中还听到某位姑娘喊出“我想要他的牙齿”!敢情要她赏顶头上司一拳,看能不能打断几颗牙齿来对分吗?
她可以开始考虑搜集顶头上司不小心遗留下来的任何东西,再到应氏各部门推销拍卖,绝对能大赚一笔。
齐娸不承诺、不同意、不拒绝,笑笑地招来工读小妹。“别忘了我的抱枕喔。”
“没问题!明天打包送到齐姊的办公室!”工读小妹胸脯一拍,差点岔了气,以猛咳来收尾。
“齐小姐,你是全应氏最靠近应四先生的女人耶,好幸福哦——”女职员中有人发言,引来众女子附和。
“对呀、对呀,我们只能远远看著他的身影,幻想著他的笑,喔——哎哟!”沉醉到中途的美梦被人攻击而破灭。
“不要亵渎应先生!他是要让我们供起来膜拜的,可不是拿来满足你饥渴的性幻想!”
“关你什么事!你还不是常看著应先生傻笑?口水、口水!照镜子看看自己,又在流口水啦,脏死了!”
齐娸踩著小碎步脱离争爱夺宠的女性战场——而且只是处於想像中的宠爱。看戏归看戏,正事还是得如期完工的。
“雅芳,帮我影印这份文件,记得影本要归档,正本放我办公桌,这两份帮我传真,号码我写在文件背后了。”她将小事分拨给助理雅芳。
小助理接过任务,却停顿在原地。“齐姊,你怎么好像对於应先生的话题都不感兴趣呀?”在大夥高谈阔论应氏女职员眼中的“神像”时,她竟然只想著工作?
“这叫旁观者清,呵呵。”
“你在应先生身边工作也有四、五年吧,难道你都没有对应先生的美色心动过?”秘书与大老板的恋爱是言情小说中百写不厌的浪漫桥段耶。“还是你已经有亲密爱人,所以对应先生不屑一顾?”小助理继续揣测,也许名花已有主,看不上帅帅的上司。
齐娸牵起云淡风轻的甜笑。
她有心,可是懒得动。因为一旦动了心,接踵而来的麻烦会扰乱她平静慵懒的惬意人生,然後重蹈前一任男朋友的惨痛覆辙。
老实说,她已经记不得交往半年,那张总是漾满阳光笑容的年轻脸庞,以及发生过的点点滴滴,却对无缘的男朋友所撂下的狠话印象深刻——
你根本不配谈恋爱!
不配,多重的指责呵。不是不适合,也不是待学习,而是不配。
现在回想起来,她的确是该承担那段恋情终结的大部分责任,所以她承担了,也负责了,变成分手的罪魁祸首坏女人,然後……
她觉得好累、好倦,不想再虐待自己,也……
不想再心动。
耸耸肩,她没给好奇的小助理解答,只是踩著轻快的步伐回归工作岗位。
第三章
“齐秘书”的金字招牌面临最大危机!
担任秘书五年又两个月的青春年华里,她是顶头上司和同事眼中负责任又勤劳的女强人——没错!她的确是呀,但她的工作能力仅仅存在於正常的上下班时间,多一分钟都不行,因为血液里的瞌睡虫会霸占她所有的思绪,吞噬掉她引以为傲的秘书专业!
可是……
加班!他竟然——不!是命令她加班?!
完了、完了。她绝对熬不过去的!
“应先生……我晚上有事,呃……吃饭,对了,我跟朋友约了吃饭。”她想破了脑袋,只能勉强挖出这个烂藉口。
“推掉。”应骥超不为所动。
“可能没办法推耶……”她要赴亲爱的周公伯伯呼唤,怎么推得掉?
“你把朋友的电话号码给我,我亲自跟他说。”应骥超略略抬眸,乾脆直接帮她解决烫手山芋。
周公伯伯家的电话号码?查号台查得到吗?
“呃……应先生,我一定要加班吗?”
“我说过不是加班,只是请你和我一起出席招待会。”他加重“请”字。
那不就是变相的加班!她在心底做了个鬼脸。
应骥超缓缓靠在真皮椅背,深蓝瞳仁盯住她左右为难的脸庞。“是和男朋友有约?”否则一般女孩子不会如此积极抗议。
“不是。”哪来的男朋友?她的声音闷闷的,好不甘愿。
他交叠起长腿,动之以情,“齐小姐,你知道我向来认人不清,出席招待会没有精明的女秘书陪同,不是要我在众多客人中‘斗’笑话?”
“闹。”她咕哝地纠正顶头上司错误用词,换来应骥超清清浅浅的笑。
他还挺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识人不清。
“今天提早一个钟头下班,我先开车载你回家换套衣服,没问题吧?”他问,实际上却已经视她为默许。“提早一个钟头够吗?”在他的刻板印象中,女人换衣服化妆的速度比蜗牛上树还要慢五倍。
摆明了赶鸭子上架——而她就是那只可怜又无辜的小呆鸭!
齐娸终究是无法反驳和抗议,因为她是应骥超的秘书。
不过,在车子上她还试图做最後挣扎。
“应先生,您怎么不找自己的亲密女伴出席?”放她一条生路吧!她好担心明天商业界传出“应氏集团资深女秘书於宴会上昏迷,经送医急救後发现只是陷入熟睡状态”之类的笑话,她才是为了应氏的名声著想耶!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有亲密女伴?”他不答反问。严格来说,她就是他唯一的亲密女伴——在公事上。
“呃……好像没有。”她仔细回想,发现应骥超的私生活比纯洁卫生纸还纯洁。
“你是唯一一个。”
齐烘细眉顿蹙。他这句话应该是指她是唯一一个“秘书”吧?“阿兜仔”果然拿揑不准简化句子的要诀,算了,原谅他。
见到住家附近的景物,她下意识指挥著顶头上司兼司机。“我家就在前面巷子弯进去,运气真好,那边有停车位。”这附近平常很难找到车位呢。
漂亮的倒车入库,熄火。
“您要在车上等我还是……上去喝杯茶?”最後五个字含在唇办里,试图让顶头上司只能听到前段问句而忽略她後头的客套话。
“好。”
对对对,在车上等她是最好的选择。
“我正巧渴了。”
齐娸俏睑一垮。这男人是顺风耳吗?连她自己都听不懂後半段念咒似的话——不,充其量只能算是“唇形蠕动”,而他还听得一字不漏?
祸从口出,齐娸只好领著顶头上司跨进她私人的温暖小窝。
好空旷。
这是应骥超对於她的住处头一个反应。装潢成粉色系的小套房没有沙发,没有两层以上的书柜,甚至没有超过六十公分的家具,整个客厅看来就像是张超级大床,上头散落著各式各样的奇形怪状抱枕、毛毯、懒骨头。连电视都直接摆在地毯上,高度正适合趴卧在地板上观赏。
“随便坐。”她双手一摊,请他自行物色落脚之处。“喝水还是鲜奶?”
“有其他选择吗?例如咖啡或茶包?”
“奶粉,各种口味都有,要不要挑挑看?”在她家里很难挖出任何含有咖啡因的食物或饮料,所以蕴蕴表妹窝到她家时都会主动携带茶包或即溶咖啡。
“水,谢谢。”应骥超对於厨房架上陈列的果汁奶粉、巧克力奶粉等等稚龄孩童的成长补充品完全不列入考虑。
“喏。”齐娸捧上一大杯温开水让他喝到饱,“我该穿什么样的服饰?我这里只有基本套装。”
“招待会不用太正式,得体就好。”
得体,嗯,很模糊的思考方向。
齐娸摸出一套“可能”称得上得体的白色套装,换上、补妆、整理发饰,全部过程不用十分钟,速度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我好了。”
“等等,这套不好,换掉。”她现在的模样很像光辉灿烂的白衣天使。
喝!敢情他老大有意见?没关系,换!
鹅黄色——像雏毛未褪的小鸡?好,换!
浅绿色——竟然说她像全新的网球?咬牙,再换!
粉红色——很好,像顽皮豹,至少是个卡通主角。
大红色——神坛蜡烛?!哇咧……
艳紫色——像某速食店快乐儿童餐附赠的紫色“奶昔大哥”?!可恶!她换换换!
她穿,他嫌;她换,他摇头。光阴大步跃过一个小时又三十五分钟,她终於发现顶头上司所谓的“得体”是多么严格的形容词!
“这是最後一件,全黑的。”也是她最不想拎出来穿的一件。无关服装造型必须露出她两条藕臂,无关剪裁完全像第二层肌肤般紧密贴合,她最不能接受的是这件衣服的质料!不通风、不透气就算了,偏偏刺得她浑身发痒难耐!
应骥超看著“走秀模特儿”闪出房门,双臂一摊,脸上明明白白写著一我知道你又要说难看”的表情。
“就这件。”
难搞的顶头上司竟然点头了?
“你不觉得我穿这件看起来很像还没分割的……寿司?”黑不拢咚的布料是海苔外皮,而她正是包裹在里头的配料。
她的话与他脑海中浮现的想像画面让应骥超眯眼一笑。
即使是寿司,也是最爽口美味的那种。
“这么说来,我得保护好寿司秘书,不让她在招待会上被嘴馋的路人甲给吃乾抹净。”应骥超好整以暇,霸占数个抱枕承受他高大身躯所施加的重量。
看得她好心疼!
那个圆形抱枕是她最喜欢的一个耶,被他压成扁平状了!
“应先生,我们该走了,会迟到的。”快离开她的圆圆抱枕啦!
“嗯。”
还嗯什么嗯!快移动脚步呀!呜……她的抱枕……
齐娸朝他伸出手,作势要拉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