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红开始对他有一点点信心了。看来他真的很有计画,而且必要时并不善良……招惹他到越界,下埸是可以预见的凄凉。很难想像在安全的尺度下,他那么容易任人撮圆捏扁。
“你还想过什么其他的理由?”她问。
范群扳着手指头数着:
“酒后乱性、趁我在日本时叫人对你发放不实消息、切断我俩连系、对我发放你的不实消息、以某种不得不的理由要我假结婚来满足某一位将死之人的心愿……”不多,他猜到的共只有二十几种而已。
罗红瞠目!
“那你都想到应对的方法了吗?”
“大概都有方法应对吧。家中反对的只有爷爷,兴不起什么大风浪的,川端家目前虽然仍是爷爷掌权,但他命令不了我父亲这一支血脉,因为我父亲三十年来靠自己双手得到温饱,不必看爷爷脸色,这也是我一直不加入家族企业的原因。一方面是性格不适合,再一方面是想保有完整的自主权,我不介意公司有用到我的地方时出力,可是绝不会投身其中,我喜欢单纯的生活,单纯的读书、教书,还有爱你……”他额头抵着她的,轻柔陈述衷心的爱语。
“我也爱你,但我绝不承诺如果你没回来,我会一直等下去的话语。”她表明立场。
“索求承诺对你并不公平,我知道,但是……给我几个月的信心可以做得到吧?”他点头同意,但温暖的眸子中闪着担心。
“好吧,三个月,现在是一月中,我可以等你到四月,那时春天的花都盛开了,你可以陪我赏花。”
如果她可以不让思念泛滥成灾的话。
***
在四月到来之前,按捺不住相思的范群匆促来回了两次;一次是旧历年,一次是二月十四日的情人节,时间相当接近。
今天是四月五日,是清明节,他们全家动员扫墓的日子。
罗家的列祖列宗都安置在一处纳骨塔,上完一处香便可走人。第二站,理所当然来到一处公墓,他们的目的地,早已有两个人站在那里。
“嗨,你们也来了。”赵令庸挥手打招呼。他身边站的是今日成为他未婚妻的秋晏染。
也没啥太了不起的罗曼蒂克情境,秋晏染呆呆的被挟持来扫墓除草,忙得满头汗时,一枚戒指就套上她满是泥土的手指上了。当着故人的墓碑,擅自做了决定,简直没气昏了秋晏染。
这是赵令柔的墓,一个在花样年华逝世的少女,遗爱了一颗心脏让原本该早夭的罗红得延续生命,健康活至今日。是他们罗家的大恩人。
沉默的追思祭拜完后,赵令庸对蹲在墓碑前的罗红问道:“有范群最新的消息吗?他有一个多月没来台湾了吧?”
“嗯。”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她从不刻意打电话联络他,反正也会被阻隔;更不必寄信,反正寄不到他手中。不过范群倒是每天一封E-mail给她。中老一代的老年人显然还不太白网路好用到什么地步,也没有被阻绝的困扰。她也就因着这电子邮件明白他正在处理的事。他要让爷爷在公开场合正式承认范若伦为媳妇,也让母亲开口叫爷爷一声父亲。他们斗气也够久了,藉着这次的事件,索性清算一切。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会不会这“闲”字的另一层义意是他“生气”了呢?那些人拖住他欲奔向台湾的步伐,而他的耐心告罄,既然走不了,就大刀阔斧的做了?
“这么冷静的外表是对他有把握,还是已经放弃?”赵令庸又问。
“赵哥,你希望范群与我在一起是吗?”
“嗯,你必须幸福。能出现一个与你那么搭的人不容易。”想到月前自己手下一员大将疯狂迷上罗红淡漠的气质神韵,苦追不休,然而最后却气馁于伊人的冷漠,后来几乎怀疑起罗红是不是少生了“感情”这东西,冷冰冰得教人不敢接近。
“你要我连赵姊的份一起幸福。”以前,总不明白赵哥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即使她得到了赵姊的心脏,也无法代过赵姊的人生,而她不认为自己会有机会幸福的一天。
“我姊姊是个很有爱心的人,她需要不断有人可以让她去爱,所以她去当义工、尽心尽力的养育我,我一直代她遗憾她没有尝到心中最向往的爱情,于是我期望你可以。带着我姊的心去爱,而且不可以所托非人,我观察了范群很久,久到丧失我的自由身。”他戏谑的抬了抬刚戴上戒指的手。“他适合你,他带给你喜怒哀乐,让你的心自由跳动,你才会知道自己不再是患有心脏病不能恣意笑闹的小孩了。”
“左心发育不全症候群”——一种会在出生后数周内死亡的病症,甚至手术的死亡率也偏高,但她没有在五岁以前死去,主动脉瓣狭窄得近似闭锁,那是她生身以来一直带着的病。
锁住了她的童年,丕变了她的性格,强制让自己喜不欲笑,怒不上颜,到后来甚至是无感无觉了。
范群的冒失令她生气,他的笨拙让她微笑。也因此,让赵哥肯定了范群。
“我会幸福吗?那是什么?”
赵令庸拉起她,让她看向正牵手走向凉亭歇息的罗氏夫妇。“那就是幸福。始终如一的互相依偎陪伴,直到白头。”
“赵哥。”良久,她低声唤着。
赵令庸在她身后应着:“嗯?”
“我会珍惜赵姊赐给我的生命,不会虚掷。”她承诺着。
“以前进入你们罗家,有点报复心态,又有点防你,怕你没有活下来,浪费我姊姊的心意;也怕你任性骄纵,浪费得更甚。但很久以前,我就不这么想了,倒是怕你因为没有了自己的“心”,就忘了一切喜怒哀乐了。所以我才会要求你代我姊活出幸福。某种程度来说,我与你算是有血缘关系的。为自己而活才重要,姊姊的心,放在你身体内,只是提醒你要更珍惜生命。明白吗?”他深深的说着。
“我明白的。”她点头。
生命延续在追寻中,而她的追寻是——
一份真爱,并以真爱创造幸福。
***
阳明山的花季来了,杜鹃花与羊蹄甲开得满山春色,落英拂面,更显意境。
范群今天会回来,再也不是匆匆的往返,而是再度回来任教。在谈判的过程中,他显然也失去一些东西。因为他成了兼任讲师,一星期的课程得跑好几个学校,更过分的是分布台北与台中——以方便他代川端家谈生意,川端家近来有一大笔投资在台中,预备与台资结合建立一间集购物、文化、休闲、娱乐之大全的休闲百货广场,斥资上亿,耗资钜大,光是企划案的推动评估就得花上三年以上。
范群看来是要坚守到她毕业了。
芳心暗喜着被人所爱,春天的妍丽也就更加耀眼。她没有去接机,但知道他会来阳明山。
步伐轻快的在桃树下走动,伸手承接花瓣与清露,春寒料峭,却减不了她的好心情。
昨天有位同学的男友去服兵役了,哭得呼天抢地,回学校后几乎没立誓要死守良人退伍不变心,天地可表。
她没有这么贞烈,因为没人料得准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爱情的敌人是时间与空间,历史多有明训,读中文系没教到她“贞妇贵殉夫”、“王宝钏苦守寒窑”的妇德,倒是看了不少“追思”、“缅怀”。她不想轻易允诺自己也许做不到的事;也不愿让时间空间来探测双方感情坚固的程度。所以她明白的告诉范群——她不会等。
幸好范群是明白的,他也不愿等待。
赵哥说得没错,能遇到与自己搭得上的人不容易。
“小姐,一个人吗?”
不远处,温润的男声轻扬。
她手上的花叶散落成雨,怔怔看过去——
“嗳。”
“那么能让我分享你的花雨世界吗?”范群走了过来,桃花瓣飘落在他身旁。
“如果你愿意提供怀抱让我取暖的话。”她笑。
范群解开大衣扣子,已近她身,绵密的将她包裹住。
她深深吸入他乾净的气息。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双手紧搂住她,语气中全是满足。
“如果你喜欢阳明山的花季,那你一定也会喜欢日本的樱花祭的。”他看着花瓣说着。
“嗯,有机会可以去看看。”她知道她一定会去。
他牵着她往阶梯走上去,随处春天处处景,一片纷妍一如两人的心情。想到上个月参加莉子的婚礼,心中不禁想到若有一天罗红当上他的新娘,不知会多么美丽……
“小秋订婚了,并且会在毕业后结婚。”他小心翼翼的提着。
“嗯,小秋说她同情赵哥一大把年纪了,所以同意早婚。”她笑,侧着小脸睇凝他,心中猜测着他突然紧张的原因。
“我知道你不喜欢作长远的承诺。”他吞下了想求婚的意图。
“我不喜欢空等,也不喜欢当一个人说爱我的同时又得分隔千里。要长想厮守,就得从现在开始。”也许他们是可以白头到老的。
“学业完成后,可以陪着我两地飞吗?”
“有何不可,不过我想知道现在还有什么人极力反对。”低头看着他大手正包容着她的小手,厚厚实实且很温暖。她喜欢宁静温馨的馀韵胜过亲吻爱抚的激情。这个男人会疼她珍惜她的。在她而言,心已相许便是与结婚无异了,并不存有非要结婚的想法。只要他在,爱恋就不会有稍减的一天。
范群欣喜的停住步伐,与她面对面。
“你真的愿意?你不再气我家人曾有的排斥了?我以为你不会想踏上日本的土地。”
“外力的干扰并没有什么值得生气的。”他怎么会以为她会因此排斥日本呢?“现在走不开,是因为学业没有完成,以后无事一身轻了,为什么不该去日本走一走,那是你生长的地方啊。我爱你,所以不愿等待,也因为爱你,所以可以在以后随你到天涯海角。你在我身边,才是我重视的。你家人的反对,顶多让我不嫁你罢了,不代表我们不能在一起,形式并不重要……”
“它很重要!”范群愈听愈惊恐,“小红,你不想冠上川端的姓氏对不对?你只想与我同居?”不!他不能接受!
罗红张口结舌。“形式”对男人的意义有那么重要吗?他们刚才和平温馨的绵绵细语居然断送在“结婚”这两个字上头。
“虽然我真的觉得日本强制妇女冠夫姓很没道理,但那不是主要的原因——”
他打断她:
“没有人反对了,我爷爷也表明了如果你我若不会变心,就结婚吧,前提是不许我入台湾国籍。你不想嫁我?”
看他着急成这样,她也不多费唇舌。
“好吧,我嫁你,冠你的姓,可以吗?”这些都是小事,怎么范群这般坚持?她爱他不就好了吗?
他深拥她入怀。
“我是个很传统的男人,爱上你,追求你,都是预期娶你为妻,共度一生的。你一定不懂若没有正式的名分,我的心会多么不安。因为那代表着我无权拒绝别的男人来追求你。天哓得小秋天天传到日本的E-mail只要提到你让其他男人多么喜爱,就足以使我坐立不安了,恨不得天天在你身边,距离会带来猜忌,所以我不能答应爷爷提出以两年不相见来试炼这段感情。”
“很高兴你的想法与我相同,没有人有权利去试炼感情,你我也一样。我们能做的是守护它、加深它。”
“所以我们必须结婚,你同意吗?”他双眼晶亮,闪动着某种希冀。
她不明所以的点头。
“好!那我们立即下山买戒指订婚!等你毕业后就结婚!”这正是他一直打着的主意。
罗红不由自主让他拉着跑,想着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由赏花谈情跳到结婚大事?她是不是被骗了?
川端老爷的八十大寿会埸。
没有闲杂人等,来拜寿的全是自家亲戚。川端龙大老当益壮一如七十岁,十年来从没改变。
不过他开始觉得自己的生命活得没有他认为的意兴风发。
四十年前,他的儿子忤逆他,硬是娶来一名中国媳妇与他决裂,制造了往后三十年的大斗法,后来在爱孙强制高压下,两造斗法人马终于喝清茶以大和解。
十年前,最锺爱的孙子居然又不顾他反对死心眼的追求一名中国血统的女子,真不晓得支那女人有什么魅力让日本男人舍温柔女子不要,硬是娶不温柔的女人。一把老骨头撑着就是为了迎接那女人一旦入门后可能会兴起的大斗法。
但……但……人家根本不理他。因为罗红嫁入川端家五年来,不常在日本不打紧,她甚至没学日文,简直是太没有为人媳妇的诚意了!如果吵架还得找人翻译,那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以前觉得范若伦一人就可以气得他升天,但一个不理他的孙媳妇更可以招致内出血而亡的下场。
今天,是双喜临门的喜庆,一来是八十大焘,二来是罗红写的书获得日本文学大赏金奖。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一个对日本文化没有研究,连“欧嗨优沟札里骂斯”都说不好的人居然可以得到日本文学界的肯定。
她写的小说叫:嫁入樱花的国度。由范群翻译,深得日本人的喜爱,惊异的以新奇眼光由书中去发现另一种日本面貌,优美流畅的用词,以中国的词藻诠释日本的情境,彻底攻占了评审的心,以及日本读者的眼光,销售量居高不下,财源滚滚而来,名气几乎要高过她是川端家媳妇的身分。
真是……真是令人感到灰头土睑,一个没修过日本文学的人凭什么得到日本文化界的肯定?而那个不肯读日本文化的小女子居然以“日本文学承袭自中国盛唐文化,没有探源的必要”为由,拒绝浪费时间。
没有面对面的斗法却有惨败的实质感受,怎不教人XX心XX肝不已!
“祖爷爷,不舒服吗?”一对粉雕玉琢的双胞胎走到川端龙太的身侧问着。
他们今年五岁,是范群与罗红的孩子,人见人爱的兄弟简直是发光体,三岁能背唐诗,四岁能吟宋词,五岁——也就是两个月前参加东京俳句吟颂比赛得到了大奖,与他们的母亲共同被捧为文艺界未来巨星家族。中日文史并修,天资聪颖得让老太爷又忍不住把最锺爱的位置留给了这两兄弟——即使他们身上只剩下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统,但愿不会再被稀释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