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头看他。
“玄,你过来话不少喔,很少见你这么有开口兴致的。”他年纪稍幼她一岁,两人自小一同长大。知他有无微不至的细心,亦知他寡言的天性,常常两人就是这么沉默度过每一日的。她看天象、看书、编历法;而他则看她、照顾她、保护她。
“属下僭越了。
“别这么说,你只是担心,一如其他忧心于我病体的人。我这场病,并不同于九岁那一次,你看出来了不是?”
“小姐会痊愈的。”他哽声说着,语气里难掩因心慌而滋生的怒意。
“生与死,早就注定了。”而这些又哪是口舌之争可以改变的?她自嘲一笑。“世人都说我是护国天女,其实怎么看,我都像是被世人所保护的庸女,我的存在,想来真是可笑得紧。”
“不是的!小姐是天女。因为你身负护世大责,所以你的身子总是承受不住,以致于一日憔悴过一日,甚至还。。。。。。呕了血。。。。。。”独孤玄紧闭上眼,许久才睁开,却不敢直视主子,背转过身,轻轻低喃:“我希望你不是天女,不是这般尊贵。。。。。。”
芸娘抬首看天空,叹道:
“别为我担忧。其实生死之间,俱是解脱与牵绊的起头。宇宙何等浩瀚,只着眼在数十年的悲欢离合,倒算得上偏狭了。”她想了想,劝他道:“其实,这样也好,你快要自由了,被我这病体绊着,你什么也没得施展。我算过你的命底, 姻缘与人生大运皆在北方。。。。。。
“我不需要自由!”更不需要姻缘。
芸娘怔忡于他倏然转过身的面孔,那种几近痛苦的渴切,是什么?
“玄?”
“小姐与太子殿下有夫妻之缘,那么,小姐。。。。。。。喜爱太子吗?”
“喜爱?男女之情是吗?我并不了解这种凡世间的纠缠,你知道的。”记得去年与太子订下亲事时,太子殿下也问过她懂不懂男女之情。
不懂的。她的本命元神里,没有爱欲的认知,只有对世人一致的悲怜,然后暗自神伤。
“不能对某一个男子有所偏爱吗?”
“不是不能,而是不懂。”
“若有一天懂了呢?”他问得绝望。
她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淡笑道:
“倘若我懂得了,想必是投生之前,本命元神遭受沾染,不复纯净的最初。”
再度抚上眉心的红痣,这个致命的罩门,十世以来,没这么明显过,若是魑魅魍魉打定了她的主意,她只怕只有任其宰割的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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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她怎么会在今日走完她短促的一生。
她的身体时好时坏,坏上几日又好上几日,只要不糟到呕血的程度,司天监府邸内上下便安了些许心。昨日,芸娘甚至可以不必丫头扶持便能自个儿走出门赏春景。算起来这十数日以来是她最称得上健康的一段时间。
因此,当她手脚逐渐褪去人体该有的温度,向死亡的国度臣服时,仍没有人愿意相信好端端的一个年轻姑娘,就要死去了。
没有人准备好要面对她的死亡,他们都认为天女是不会死的,尤其大隋的国运正盛,没理由护国天女反倒向衰微臣服。
“爹,女儿。。。。。。走后,请为女儿护法三个时辰。。。。。。然后。。。。。。立即火化,将女儿的骨灰沉入青龙潭内,那么,也许。。。。。。也许。。。。。。女儿还能尽上最后的心力。。。。。。”天命不可违,但她仍会试着去做,也只有这一世了。。。。。。
王辅贤老汩纵横地握住女儿冰冷的双手,不忍地看着女儿的眉心红痣,竟翻涌着灰气。那是封印,正在封闭着她属于天人的元神。
不该逆天行事的,但因着为人父的私心,再不忍女儿生生世世受尽悲苦病痛,承担她能力所不及的护世职责,耗尽了一世又一世的生命,成果却总不及庞大孽力的破坏,上天对她何其为公平?
所以王辅贤不仅由着女儿对她自己下了咒印,以混沌浊世的灰气覆盖住她清明无瑕的元神。她不在乎下辈子会不会投生为牲畜或痴愚的人,她只求再无异能,不去解古今、知天机,然后又无能为力,即使自我毁灭的结果是元神俱散,她亦不在乎。
“芸娘,爹明白,绝不会让任何人或鬼魅靠近你身,毁你封印。”
“务必。。。。。。小心晋王爷。。。。。。他不会甘体的。。。。。。”昨日再度见到晋王,他的黑气更浓更强烈,笔直冲煞入她的元神,她便知道,在这一世的轮回里,她是走到终点了。
王辅贤心下大惊,急忙问:
“芸娘,莫非你是想躲过晋王的煞气,所以才用浊气封印自身,不让晋王得你元神庇助?”这怎么得了?这样是不行的呀!
这些日子,他由星象里看出江山倾颓淫乱之气已现,知道晋王正是护国天女的绝命克星;而晋王对王位势在必得的情况下,怎么可能放过芸娘?
为了抵御晋王的煞气,芸娘宁愿以浊气先污去自己的元神。但晋王的气势岂是小小的浊气挡得了的?到最后,不是芸娘毁了自己,便是教晋王的煞气吸纳入他的王运之中,加速他称王的脚步。
“爹。。。。。。我承受得住的。。。。。。”她想微笑,却连吸纳都困难万分。
“不行!我不允许!”王辅贤跳了起来,赶忙掐指一算,喜道:“有法子的!只要在你的灵穴处滴注阳刚之气,便足以化去阴煞的侵袭!邪不能胜正!”
芸娘努力要伸手阻止。。。。。。但却只能无助地垂下。。。。。。
不可以,不能够呀。。。。。。
在她本命元神如此脆弱的情形下,任何一滴血液入侵,都足以毁去她纯净的命底,并且同时也将与那人在往后的轮回里纠缠不清了呀。。。。。。
何苦拖着人受累?她只想孑然一生、寂然永世。。。。。。
但王辅贤只求女儿解脱,只愿她来生有正常的日子可过,他道:
“顶多是你识得了尘世之情而已,至少你不会投生为痴愚,也不会助长晋王的阴煞之气。你等着,我立即去找太子殿下,请他救你!他是正直尊贵之人,有他的血加入你本命,来生你们将有夫妻之缘分,为人父求的,也不过是子女的幸福而已!”
王辅贤快步走出去,沿路要五名丫环守在内室的五个方位,二十四名男丁布守在庭院八方,无论如何不能让人进去小姐屋内。
不能亲眼见女儿咽下最后一口气是至大伤痛,但比起下一世、下下一世,往后生生世世的轮回,他所能尽的绵力来说,这是值得的!
“爹呀。。。。。。”
神智由清明转为恍惚,芸娘双手结成莲花印,床榻的四方升起檀香,烟雾缥缈,像是千年以前的记忆,将她牢牢拥住,悠悠忽忽地牵引她走向再无病痛的往生之处,再不能回头探看此生的结局。。。。。。
即使她的封印尚未结成,尚有三个时辰。。。。。。
她不会知道,有一道疾矢般闪进的黑影,因为听到了父女俩的对话,而将满腔挚爱狂情寄托于来生的相许,咬破了指头,一滴盈满深情的血液淌流入了芸娘的眉心,迅速化去灰浊之气,加入了她体肤里遁入元神之中。。。。。。
不求今生,但求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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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呢?芸娘怎么可能突然就香消玉殒了?”正在书斋里阅册习字的杨勇听完王辅贤的话后,跳了起来!“才就好三月迎她入门的,她怎么会。。。。。。?昨日共游时,她甚至可以自己走呀,我不相信!我要立刻见她!来人,备马!”
“还是备马车吧,殿下。一路上下官正好禀报小女的情况,并恳求太子殿下玉成此事。”
“好的,路上谈。”杨勇大步跨出书斋,忽地脚下一顿,侧首吩咐紧随于左右的侍卫:“伟右将军即刻至大门与本宫会合,速去。”
“是”侍卫立即飞身疾去。
算算时辰,此时正是宇文龙来找他议事的时刻,他与芸娘亦有情谊,相谈甚欢,应该也会对芸娘的状况感到忧心吧?理应找他一同前去。
杨勇不相信芸娘会是薄命之人,不可能的!
“禀殿下右将军不知何故,策马出宫去了!”
“出宫了?”俊眉一皱,不及多想,心思全揪在芸娘病危的事情上,吆喝道:“不管了,走!”
一行人匆匆上马后,没人发现一名小厮立即往晋王府快马奔去,禀报这个消息。。。。。。************************************
晋王府内,首座者凝思许久,才缓缓道:
“天女猝亡?那么她是不能为我所用了?”
赵国公杨素拱手道:
“王辅贤那厮生怕王爷夺天女骨灰助长己势,想必会将骨灰沉入青龙潭,以护皇上的紫微星曜不被遮掩。”
“那么,急请太子过府,又是何因?”俊美的面孔上有一双沉阕深锐的眼,直直看向杨素。
杨素道:
“据方士解释,护国天女生来辅佐正主,现今辅助皇上,日后辅助于您,即使她心向太子,仍是改不了既定的命。若她不肯遵行,唯有毁去自身无瑕的仙体元神方可化去她护国天女的使命。我想王辅贤打的正是这主意,也恐怕是天女所授意。不过无妨,对王爷的将来并无阻碍。”
“本王倒是好奇,如何毁去天女元神。再有,毁了又是如何结果呢?”首座者正是杨广,隋文帝的次子,独孤皇后最钟爱的儿子。
立于杨素身后的方土回答道:
“启禀王爷,据属下观察所得,天女被王爷的旺气冲煞之后,眉心的罩门洞开,再无力自保,此时任何鬼怪若欲夺她清命,皆易如反掌。当然这一点,王辅贤防得极为周延。现下,若有男子在她眉心滴入自己阳刚之血,不仅可防煞防鬼怪入侵,据闻,在转世轮回后,此名男子将会是天女的命定之人。天女属清命,每一世的轮回皆应不识情爱,如今有了男子之血加持入封印,往后将不再是天女这命,而只是个凡人了。”语气间不无惋惜之意。
“她说本王永远得不到她”想到昨日相遇的情形,杨广冷冷地笑了出来。
杨素笑道:
“得不得到已无所谓了,反正没人得到她。没了天女,王爷还怕谁能阻您走向九五之尊的道路?”
杨广摇摇头。
“皇帝之位都能手到擒来,我又怎能允许那小小的天女说我永远得不到她呢?”
“王爷,您。。。。。。?”
“我要她,就订在——下个轮回吧。”杨广传唤下人备马。
“您这又是何必呢?”杨素完全无法理解。
杨广原本已向门口走了数个大步,听到他的咕哝,倏地转身,笑出狂妄的唇线:
“你知道本王最钟爱太子手中哪两种东西吗?”
“东宫之位,以及天女。但天女已经亡故了呀。。。。。。”
“不,她还给太子允诺了下辈子哩,那么一切便没有结束。就在下辈子,才有真正的胜负。”
马已备妥,杨广跃上马背,策马往太史府奔去,为了他的势在必得。************************************
传说,天女香消玉殒于十九岁的芳华。传说,天女耗尽生命,图求太隋盛运绵延,人民多得了几年安居乐业的好日子过。
传说,天女猝逝那日,天色清朗,却下着薄雪;是春日,却盛开着夏日的莲,像是一种静静的哀悼。莲花于次日枯萎,再不曾盛放过。
传说呀,传说。。。。。。
天女让挚爱她的男子烙下了封印,从此注定了她要走上爱情的轮回,在下辈子追寻,然后相守。。。。。。
以血恪下的封印,将由血来解开。。。。。。
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模样,以什么方式。。。。。。
于是,在生生世世的翻转中——
四名男子展开了他们的追寻。。。。。。
追索着那名被他们以血允诺下真心的女子,以相同的誓约回应。
路途正遥,门扉由此处开启。。。。。。
第二章
一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天,什么也没有。。。。。。
日记,是这么开头的,但也就只写了这样而已。早上七点半,她跑去赶公车之前,写下了这几个字,哦不,“什么也没有”以及“。。。。。。”是下午六点半回到家,等吃晚餐之前才添加上的。
接下来要填上什么做纪念呢?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天耶,在听了那些号称可以飞天遁地的预言家们的恐吓后,想不好好庆祝自己依然幸存都不行。那些预言家也不知哪根筋出了岔子,一律信誓旦旦地表明一九九年的最后一天肯定是世界末日,从十六世纪以来,算一算也恐吓世人数百年了。
一九九九年,确实灾难频频,天灾人祸四处横行,还甚至说慧星会来地球咧。瞧,慧星没来砸地球,狮子座流星雨倒是来了数千、数万颗。
好了,现在吃完了晚饭,跟父母聊完了天,时钟尽职地指着十点半。也说是说,再一个半小时就迈入堂堂的千禧年了。
她拒绝了同学的邀请,不打长算去市政府广场前飙舞,因为那会令她想到“ID4”电影里外星人轰掉摩天大楼的“壮观”惨景;也因为,她想确定世界末日果真没有来后,好好在日记里嘲笑那些预言家。
于是她嘻嘻一笑,动笔了——
预言成真的大师,会被尊为先知,然后他会带着一群人去打开红海,不过,红海已被打开过了,为了不让摩西的后人告他侵犯智慧财产权,他只好改而去打开地中海或死海了。然后呀,预言失败的大师,当下就成了神棍,人人喊打,如果他们有命活到现在,大家就会告他恐吓,危及世界和平安安宁,告得他再也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哈哈!我活到一九九九的最后一天,见证了世界上所有的神棍,真的是大快人心,哈!”
“丫头,你自个趴在床上闷笑什么?干脆你出去飙舞好了,省得让你待在房里神经兮兮地傻笑。”少女的母亲路过女儿的房间,忍不住建议着。
听说有一种病叫“世纪末症候群”,虽不知发病时是什么情况,但防着些总没错。
“妈,我在写日记,不要理我。”趴在床上写日记的少女云晰转头向母亲摆摆手,又兀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