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我想到了,把一些地方修一修,这树枝就会更像一座山了,你们等着看。别忘了,我也是学过雕刻的人。”
随便您啦,您高兴就好。
由于好奇雕刻这东西,我们几个蹲在一边看爸爸表演,想说顺便学起来,以后有空自己也可以找块木头雕着玩——反正我们家很多枯木。
“有没有像山了?有没有?”他把一边的树枝削得老尖,像根特大号钉子。
“没有。”我们摇头。
他只好把刀子动到别的地方:
“不然树枝中间削出一个造型好了,那就像了。”
戮战戳、削削削——啪啦!哎……断了——一座山峰断了!被铲平了!
老爸脸色青笋笋。“没关系,我们把它雕好后,就叫半屏山。”
这句话安慰自己的成分比较多,我们开始很警觉地噤声。不多话、不发噱、不嬉皮笑脸,以三不政策为最高保命原则。
只剩一边山峰供他摧残了,所以看得出他很小心翼翼。
“干脆我把这边雕成龙头好了,那就像猛龙出海……”啪啦!猛龙没命出海,已经被断头。
我们准备抱头鼠窜。大家作父子(女)多年,当然非常了解他老人家已经恼羞成怒到要抓狂了,也果然——
“你!回来怎么没有马上写作业?还有你!看什么电视?我辛苦赚钱是要你们用功读书,不是用来打混的!还不快去看书!”骂骂骂,把我们骂回房。
呼……就知道会这样。这个老爸喔,一觉得丢脸就发火。
原本以为事情就此落幕,谁知道居然还没完结篇。第二天,那个前一天很生气的爸爸,对我们笑嘻嘻的,关爱的眼光放在拥有最多枝笔的人身上。
“你不是说过想要买一个笔筒吗!来,这给你。”
那个小孩非常疑惑,哪有?她哪有说要买笔筒?她只是说铅笔盒不够用而已。再纳闷地低头看向爸爸手中那块枯木——上了亮漆的枯木。完全不了解现下这是什么情况。
“给我树枝?我没有说要树枝呀。”
“什么树枝!你看不出来这是一个笔筒吗?”他威严地正名此树枝乃变身为笔筒也,不容随便亵渎。
看不出来啊!如果说硬要屈打成招的话……对啦,树枝上那些天生的以及后天挖出来的凹洞是可以拿来插笔没错啦!但是,这样就叫笔筒了喔?
“你看,可以插五六枝笔在上面,以后你就不必怕要写字找不到笔了。喏,拿去!”不由分说,将“笔筒”这烫手山芋丢出去,从此撇清其责任。不忘告诫:“别人想要还要不到呢!没有人会用这么贵的牡丹去雕一座笔筒的,所以你要珍惜知道吗?”
“知道。”那个小孩好生无奈兼无辜,收下笔筒也吞下哑巴专用的黄连。
也没有人会把自己玩失败的东西硬塞给孩子,还唬说是稀世珍宝要人家珍惜吧?!
轮胎上的刺
老爸,您的第一件专属于您的玩具,是那辆崭新的125机车。
那是您的交通工具,不过在我看来,说是您心爱的玩具比较恰当。
只有男人才会对车子(即使是机车)晨昏定小、一日看三回,
擦擦拭拭爱不释手,且不假他人之手,浑然忘了那只是代步工具,而非什么天下珍宝。
我在第N次慎重申明:女儿我实因受您感召,
才会对那机车关爱有之,不忍见其忍受一丁点皮肉之苦呀……
你你你……怎么把石头抠下来了?!
父亲讨厌任何二手的东西,原因是他自小到大总是不得不使用别人不要的二手衣服、二手机车、二手玩具等等等。
因此当他那辆自堂叔那边买来的二手机车终于寿终正寝之后,我们偷偷地猜:最想放鞭炮庆祝的人一定是他这位失去交通工具的苦主。
买机车可不是件小事情呀!要好几万呢,而那时候的每月薪资水平应该还没到万元的标准。
全家人都一致决议再去找辆二手机车回来代步,可是老爸抵死不从,他受够了二手车,受够了一修再修的麻烦,他要买新的机车,谁来反对都没用,他是要定了!
于是,他得到了一辆金光闪闪的125型机车。
虽然说这辆125山的作用只是代步,但对老爸而言显然不止于此,不然他不会早也擦、晚也拭,就怕它脏了、更怕它失去金光闪闪的色泽。借一句妈妈的怨言,“叫你帮孩子洗澡都嫌麻烦,每天机车擦来擦去居然可以这么勤快”,没错,就是这样,若想要看一个大男人的懒病暂时消失,给他一个心爱的玩具就可以了,包你挖掘出无止境的惊叹号。
总而言之,爸爸的机车成了他有生以来第一件昂贵且心爱的玩具。
大人万般重视的东西,我们小孩自是不敢等闲视之。新机车耶!没想到我们家居然会有新机车呢!我们都已经习惯以前那匹老野狼(报废之二手车)有气无力的噗噗声,以及动不动就故障的性能了说,现在换了这么一辆金光闪闪、捆得快、煞得稳的新机车还真要好长一阵子才适应得了呢。
我们决定尽快地熟悉它——
“不要乱摸啦!”爸爸喝斥。格开那些企图模机车的小爪子,呵了好大一口气在机车上,宝贝不已地擦擦擦、给它擦,务必以擦出一面镜子为最终目标。
厚!摸一下会怎样?!
我们都觉得这喝斥很给它不合理,于是有人就偷偷地摸了一下,飞快收回来,并接受人伙崇敬羡慕的眼光膜拜。
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
“叫你们不要摸是不懂喔?去去去,去做功课。”赶人了。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
不过因为我们不是苍蝇,所以我们才不走,只是退了一小步,坚持要熟悉这件新玩具,回头好去跟别人炫耀。
看着老爸摸摸弄弄,每天非要耗掉一个小时服待机车的情形,我们不由得也兴起了保护它、爱护它,不让它受一丁点风吹雨打之决心。
有一天,爸爸下工回家,不知道为什么脸色无比凝重,匆匆走进屋子里,像是在跟妈妈商量些什么。我们好讶异,今天怎么没有马上汲一桶水、拿块抹布出来服侍这辆尊贵的125?莫非爸爸喜新厌旧的毛病又犯了?这么快就厌倦当车奴了?不会吧!在机车还维持金光闪闪时,老爸应该还是很爱它才对。我们都这么想的,因为我们自己也还没厌倦呀。
我们围在机车四周,找着每一处不小心染上的脏污,等一下可以告诉爸爸哪边要擦一下,突然——咦?
有个小核发现后车轮上的异状,有一颗尖锐得像一根钉子的细长石子笔直插在车胎上耶!
太分了!这是新车耶,怎么这么不小心,居然让石子给刺中?!
不行!这件事一定得马上得到纠正。
轮胎破了,得补胎;在补胎之前,一定得先拔出这颗石头。爸爸太粗心了,都没发现他的爱车受伤。她得把石子给抠出来,拿去给爸爸看,省得爸爸骂她乱说,石头可以清楚地证明她说的是真的!
很好,马上行动,把石子抠出来。
她以为很容易,其实不然。因为石头刺得非常深、非常牢,一点也不容易拔出来。但是重重的困难并不能使她放弃,她本来就是“愈来愈开花”的人种,吃苦当吃补得很习惯了。她决定发挥语文课本里“拔萝卜”的精神,更加用力拔呀拔的。终于,皇天不负出力人,真的给她拔出来了。
很好,事不宜迟,马上拿去给爸爸看,叫他赶快去修机车。
“爸,您的机车坏了,这是刺在车轮上的石头。”
正跟妈妈讲话讲到一半的爸爸当下霍地转身面对这个正在邀功的女儿,看到那颗石头,他脸都绿了——
“你你你……怎么把石头抠下来了?!”
“它刺在轮胎上呀,我就赶快抠下来不然轮胎会坏掉。”很理所当然呀,不知道爸爸的脸色干吗青成那样?
气不成声,上气不接下气,于是一句话也请来不出来。哑口,喘气,重复中……
倒是妈妈尖叫出来:“你怎么把刺拔出来了?这样轮胎的气会消掉,你要叫你爸怎么骑去机车行修理呀?!”
一旁的堂叔也走过来:“幺寿喔,那家机车行平常骑机车去就要十分钟,用走的不就走到明天去了?”拍拍我家爸爸,无言传递着节哀顺变的安慰。
以为自己建功的小孩没料到竟是得到满脸豆花的下场,手上那颗石头当下成了犯罪的三堂证供……快!丢掉,赶快装作跟这颗石头从未相识。
“老——二!”好咬牙的声音,像是恨不得搬出满清十大酷刑伺候。
哇——对不起啦!人家不知道啦!
皮皮锉的小孩当下拔腿就给他溜,觉得老爸很需要冷静一下,她愿意给他时间。
拜拜!暂时不必联络,也不必相送。
她跑了,跑得好远好远,不让爸爸追上。
回头偷觑,看不到爸爸追来,也没看到其他人,才敢摊在草地上喘大气,吁……
而夏天的风,正悠悠扬扬地吹起——
一点点顽皮,一点点寂寞。
信末了,再见!
亲爱的老爸:
那天,您即将远去,欲走还留时,您一直思索着这样的人生,意义为何?
“我不是好父亲吧?”您苦笑,似是自问,也在问我。
怎样去定义好或不好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笑笑地沉默。
人生不是是非题,好与不好概括不了曾经共有的记忆。所以,那时我无法回答,也没能力回答,因为那需要更多的思索与回想。
我在心里决定,终有一天会给您答案。
也许是有点生气,有点故意,您走后,我拒绝爬入长满蜘蛛网的记忆阁楼里翻找所有线索,甚至以两张猩红的封条贴上门扉,转身而去。
可是,许多事,再不记下,就要遗忘。
我有了一丝恐慌,然后哗啦啦啦地,记忆的匣盒一个个被撞开,诸多影像飞转在我眼前,像瀑布甜头灌下,教我头晕目眩。
好吧!好吧!我投降了。不想遗忘的人是我,不是那个害怕被遗忘的您。就算我曾有这样的坏心眼,也无力去割舍自己的记忆。
回忆像浪潮向我扑来,愈往记忆深处走,记起的更多。于是我决定给您写这一封信,一一详述着童年种种,那些您恐怕已经忘记,但是我还记得的事。
看完了这些了之后,您该知道女儿我在当时回答不出您的原因了吧?其实翻完所有陈年老账之后,我还是没法定论您这个爸爸的好与坏。
嗯……这样吧,爸,给您一个当好爸爸的机会,您现在居住的地方,我总有一天也会去。您知道的,我是这么地好逸恶劳怕吃苦,您呢,就先帮我打点一处清幽舒适的住处,跟您仳邻而居当然好,不过方圆五百公尺之内一定要有大书局、公园、美食餐厅才可以哦!
好爸爸(搓手哈腰),嘿嘿……一切就拜托您了!
P.S.对了,老爸,有时候您回来看我们,就别在那边假装了啦!我们当然都知道您不放心我们,总要偷偷来看,我们很感动。不过您就别老是暗示我们这是数年前的画面,大家都嘛知道不是好不好?跟您拆穿了您又生气,是是的。
好啦!好啦!下次我们会配合一点啦。做梦嘛,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祝您
在那边依然大尾
女儿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