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英俊的鼻梁和嘴唇,加上千百般的表情──那些表情,有的动人,有的却邪气,但每一 寸都教人疼惜,教人迷恋,教人痴爱……「痴爱,往往演变成失控的个人行为,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台上方惟刚沉厚的声音,窜入约露恍惚的意识里。「用情是需要拿捏分寸的,但情感的甜蜜经常令人忘形,失去节 制,失去均衡,」
约露的心口下一 把火在煎着,惊且怒的情绪。以霏的日记怎么说?甜蜜和疯狂,情愿为他倾尽所有──我不后悔,哪怕失去自己,哪怕失去一 切。
以霏,妳这呆子!
「最可笑的是,不问青红皂白,一 厢情愿的付出,」他说得那么断然。「不但对方无法消受,更浪费了自己。」
一 点也没错!以霏浪费了自己,伤害了自己,约露内心嘶叫着,从座位霍然站了起来,她甚至断送了生命!
约露面色煞白地对台上的方惟刚怒目以视,现场连咳嗽声都停止了,骇异的寂静中,骇异的目光全指向她──她却只看着台上那男人,不知站了多久;十 秒,二 十 秒,或者更久。然后她把字典一 抱,在众目睽睽下,离开座位,走出会场。
惟刚两道视线追到门口,然后她消失不见。他接上刚才的话题,继续侃侃而谈,自若的神色,在他脸上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
当台上台下渐从错愕中回 复过来,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发生五 级地震,在天旋地转。他一 眼就认出她──梁约露。惊骇也不足形容那一 剎那的情绪反应。
梁约露不只是梁约露。那眉目如画的侧脸,长发半遮颊,隐约绝美的鼻尖下巴,像死去的历史活过来,像──昔日那女孩又回 来了。
第四章
总像人人都在为情所困。
惟刚步出座谈会场,长长吁了口气。最是没完没了的,就数女人的感情问题。终场后,一 批女听众又把他包围,那些个天知道该怎么办的问题问得他满头包,三 两下就把福德坑填满了。
周日黄昏的台北市街空落落,他伫立道旁,双手插入裤装,抬头望天。云沈沉地,天空一 色潮湿的灰,像一 只铝锅盖好低好低的压下来。
一 部焰红的爱快罗密欧,流火一 抹飙到他面前,车门敞开来,流香朴鼻。
车上,一 阵莺燕此起彼落的喊着「方大哥」。他诧异地扬眉。
「惟刚,上车呀!」梅嘉攀着方向盘,倾身喊他。
如果有选择的余地,惟刚宁可一 人清清静静走段路。他的脑子和心情都需要通风。他此刻没兴致和任何人打交道。
「惟刚!」梅嘉尖着嗓子又叫,勾魂也似。
他叹了叹,侧身上车。后座挤了三 名女郎,靓妆丽服,笑脸迎人,纷纷向他问好。三 女皆是梅嘉经常合作的模特儿。
不等惟刚开口,梅嘉丢了一 罐饮料到他腿上,说道:「掰了一 下午,口也渴了吧?」
惟刚一 看,是罐冰沁的德国黑啤酒。梅嘉自是好意,可是拿黑啤酒解渴,于他此时,怎么都觉得文不对题。他把那罐黑啤酒搁到一 边,回 头向三 女招呼。
「刚刚我们还摸上去找你呢,方大哥,」其中一 人说:「你被一 群女人团团围住,脖子以下,什么也看不见。」说着,她不知想到什么,捂嘴兀自笑着。
「她们到底在问你什么呀,方大哥?」另一 人问。
一 些她们必须和最亲近的人一 起解决,却往往向最陌生的人和盘托出的问题。惟刚耸耸肩。「婚姻、感情、外遇、交友,种种疑难杂症喽。」
于是另一 人若有所思道:「女人真傻,哪怕是女强人,一 到感情关口,也总是六 神无主,拿不出办法!」
这话引来回 响,几个靓女七 嘴八 舌论起感情问题。惟刚寂然静坐,望着窗外飞掠的街景,听着众女玲珑的话语,心头却压着一 条长发的影子。
昔日那女孩,是否也如此?──在感情的关口上,六 神无主,不知所措?
惟刚猝然心绞疼起来。不,她不是,她永远在他心中是冰清玉洁,敢爱敢恨,在感情的关口上,她没有踌躇,不顾一 切的,甚至于……梅嘉却呵叱起来,「无聊!哪来这么多感情问题?」她不耐烦谈这些。感情的事,她没有问题,只有信念──凡她想要,就一 定要到底。
「听着,」她伸手拍一 下喇叭,不是交通上的必要,不过是唤起车上乘客的注意。「我说时间还早,咱们到福华中庭喝咖啡,然后上罗浮宫吃法国菜,我请客,怎么样?」
她说得爽气大方,后座欢声雷动。
「梅嘉姊,晚会什么时候开始?」一 名女郎问。
「八 点,就在福华地下楼,饭后我们直接过去。」
惟刚心生狐疑。「什么晚会?」他掉头问梅嘉。
「设计师联谊嘛,晚上你会看到巴黎来的那三 个时装设计新秀。」梅嘉回道。
惟刚弓起眉峰。这晚会他是知道,但他没说要去。午时自策轩出门,只讲好梅嘉来接他,没提别的节 目。
「妳们去吧,」他说:「我还得回 公司。」
「惟刚!」梅嘉叱道:「别扫兴,说好一 道去的。」
他什么也没和她说好,当着人前,不便驳她,只道:「公司有急事要办。」
「我不管!什么事统统放下来。」梅嘉是孩子气的口吻,大人的耍赖。
平日惟刚的耐性算好,面对梅嘉也屡屡不厌其烦,但这个黄昏他却感到异乎寻常的躁郁,麦克风的回 音和嘈杂的声笑还在他头颅内嗡嗡作响。他哪里也不想去,甚至也懒得再说什么。
「我回 见飞。妳就在路口停吧,我搭计程车走。」
梅嘉当没听见,径把车头掉回 仁爱路,往福华大饭店的方向疾驰而去。
「梅嘉,」他的声调下沉了。「妳就算把车开进福华,我照走不误。」
梅嘉要是心细些,该注意到惟刚今天的气色不但阴霾,还蕴着少有的强硬。
但她只管气惟刚不遂她的意思,一 发怒,猛然就当街煞车。后座三 个女郎,像挂在窗口的布娃娃,前摇后撞,一 个个失声惊叫。
「梅嘉姊,妳怎么停在这里?十 字路口吶!」
一 时闲,四 周喇叭大作,煞车声四 起,梅嘉置之不理,板着脸气呼呼道:「不去大家都别去算了!」
三 女当中一 人,向前推摇惟刚的椅背。「方大哥,你就去──」
惟刚没有回 头,只把手一 掣,制止她的哀求。
「梅嘉,开车。」他沉声命令。
梅嘉一 张下巴往外抄,坐在那儿,相应不理。
「妳想在路口当夹肉汉堡,悉听尊便,我和三 位小姐可不陪妳。」说着,他掣着车门把手,作势下车。
梅嘉斜睨惟刚,见他的态度分外严峻,像是吓了一 跳,下唇抖索起来,像小孩受了欺负般,十 分委屈。她却很快操动方向盘,穿出车阵,离开十 字路口。
车过福华大饭店,往南侧道路拐去。
后座的女郎都俏俏喘了口气。还是没人吭声,车上一 阵沉寂,气氛很僵。
过片刻,惟刚才偏过头,打量起梅嘉今天的妆扮。她穿一 身苔绿色紧身小礼服,一 对白金钻石耳环,直吊下颈际,秀发篷松梳向一 侧。
或许是余怒未消,
两腮仍是红扑扑的,倒显得十 分娇媚。
他回 头对后座三 女道:「知道吗?妳们的梅嘉姊是越生气越漂亮。」
一 阵静默。
然后,梅嘉噗哧一 声笑了,三 女也跟着咧开嘴,车上的气氛豁然开朗。
不久,小跑车入新店工业区,抵达见飞大楼。
惟刚喃喃称谢,推门欲下,梅嘉喊住他。「你晚上会回 策轩吧?」
他把肩一 挑,不置可否。梅嘉狭然横过来,一 把搂住他的肩头,也不管旁人,凑向前便吻住他的嘴。
惟刚在女郎的窃笑声中,挣脱梅嘉,尴尬地下车,向她们挥别,旋即登上见飞大楼的长阶。
一 人大厅便碰见警卫组长阎碧风。
「阎组长。」惟刚打招呼。
打从惟刚十 五 岁到见飞当小工起,他见到的阎碧风便是钢板一 张的面相。
奇的是,今天他们的阎组长居然换了脸上的招牌──鼻子扭着,眉毛打了结,满脸都是嫌恶,睨他一 眼,即把头别开,不肯再理他。
是他身上爬了臭虫吗?一 定是的,否则阎组长的五 官不会走样至此。惟刚朝身上嗅了嗅,没有臭虫味,只有女人的脂香粉味。
得上楼冲个澡!这么一 想,他跨入电梯,看了大镜,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阎组长有那么鄙视的表情。
一 枚红艳艳的唇痕,大印似的戳在他的嘴角。
惟刚回 到十 楼套房,立刻进浴室把嘴角的口红印子拭掉,忽然倦了,没有去冲澡。他脱下外套,顺手掷向椅背,踱向壁柜,拿下一 瓶金花干邑白兰地。
这酒闲置已久,最初是什么人送上来的,他早忘了。他一 向滴酒不沾,此刻也殊欠饮酒的兴趣,但是空空的双手慌得很,需要有个东西握着──有个东西或许润润枯涩的喉咙,或许消泯阴郁的心情。
他拎着半杯酒,拔开领结,在当窗一 张松木休闲椅坐下来,慢慢咂口酒,遥遥望着远处观音山影的玉体横陈。
说公司有事要办,不过是讹梅嘉一 句。他该回 策轩,不是到这里来。却也只有这里,才能给他一 份宁谧,悠悠怀想平日里从来不想的一 切……特别是年少的种种,特别是过去了的人和事,特别是……昔日那女孩。
那女孩,他已经很久不再,也不愿去想了。不料深埋的记忆,今天却给一个形貌与她酷似的女孩,整个给翻挑起来。他狠狠吃了一 惊,剎那间,那些个记忆,那些个往事,洪水一 样地汹涌上来,淹得他连一 口气也没法子喘。
老天,他还以为他已经忘了,已经忘了……长发倩倩,眉目如画,谁知竟还有第二 个像她一 般的人儿──梁约露。
惟刚望着昏暗的暮色,一 双艳冽的眸子在脑海亮起。难怪头一 回 见到梁约露,便是一 种异样感觉强烈得像刀子,从眸孔直刺入脑门──她的形貌拨魂弄影,呼之欲出,可笑的是在今天的惊骇下,才赫然看出那份雷同。
他果然是熟悉她的。
却也是对她一 无所知。
惟刚举杯大大饮一 口,酒汁滚过咽喉,直烧入肺肠,就像梁约露的一 般烈焰,灼得人焦头烂额。
他不知哪里犯着她,惹得她对他这样的忿忿不平。从初次碰面开始,这女孩便不断顶撞他、冒犯他,屡试不爽。天知道今天她竟然就在座谈会上霍地立了起来,那样气虎虎,冷森森地逼视他,然后掉头就走。
他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吗?
虽然别无其他动作,却也造成了一 场虚惊,想到她走出会场的一 幕,依然是惊心动魄。那样的放肆,那样的冲动,那样的大无畏!
这教惟刚不得不相信,是他曾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而且是非常非常的对不起!
但是惟刚没有对不起她,她与这女孩根本就是素昧平生。
他把杯中的余酒
一 口咽下,推开椅子站起来。明天一 早到编辑部,他就找慕华。
他决定不要临时编译人员了。
**
*
一 周,约露整整悔恨了一 周,慕华居然找上门来时,她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那么鲁莽,那么孟浪,但她实在疯了,气疯了,他在台上的那些论调,对姊姊的所做所为,彷佛是种嘲弄,是种嗤笑,是种侮辱!别人或许可以笑姊姊痴,笑姊姊傻,但是他,方惟刚,对姊姊有一 字、一句、一 个念头的不敬,便是该死。
他是该死,这一 点约露从来没有怀疑过,但是这仍旧不能拿来抵做藉口,毕竟她是失态了。
「这有失风范,」她彷佛听见姊姊对她叨念,「妳从来就不是行为乖张,作风尖锐的女孩,这不像妳。」
是的,那不像她。但是她变了。姊姊死后,她的性情就变了,她的人生也跟着不一 样了。
快乐对一 个人的影响不大,伤痛却可以彻底改变一 个人。
十 六 岁是一 条界线,那之前的约露爱交朋友又爱笑,活在活泼淘气的好风光里。姊姊一 去,把她生命里的一 部分生气也带走了,人生急转直下,她变得阑珊,变得沉默,她终于和人群疏远了。
最后,让她真正斩断和同侪往来情谊的,是掌掴胡丽屏那事件。
是在姊姊死后那年的暑假,约露在图书馆外听见和她同龄,又是邻居的胡丽屏,正对一 群同学议论以霏的坏话。
「……我姊姊和梁以霏都是台大的,我姊姊说的,梁以霏在学校最风骚了,自以为走到哪儿,男生都要捧她,这一 回 给人玩弄了,受不了屈辱就──」
约露不知哪来的力道,挤上前去,一 巴掌把胡小胖子掴得仰倒在巴西铁树上。
胡家爸妈自然上门来兴师问罪,约露挨了父母狠狠一 顿痛责,还不许辩驳,可是她一 点也不后悔。要不是胡丽屏的姊姊胡美屏躲得逶远的,她也要给这个生了一 张刀子嘴的女人一 点教训。
约露弃绝和朋友的往来,是在这时候,收心把自己埋入书堆,赶上功课,也是在这时候。她领悟到,孤独才是最安全的生活方式。
慕华则是例外,她是带约露的学姊,约露推辞不掉。一 方面,慕华有种温温的笑容,让约露想到姊姊。
不过这会儿,慕华坐在她家客厅那张藤椅上,啜着香片,脸上仍是温温的笑容,约露却没什么安全感。
「上班时间,怎么有空过来呢?」她很是忐忑,也顾不得客套的直问:「不会是我的稿子有问题吧?」
周一 她打电话通知慕华,她不上办公室了,译妥的稿子,她则用快信寄上。
这还不是为了回 避方惟刚!每回 碰上他,她就像一 盆烧得火红的炭碴子,暴跳如雷。周日又在座谈会上演出那样的场面,对他固然忽不可遏,却也心虚得很。何况闹事本来就不是她的本意。
但是慕华为什么突然来找她呢?
「稿子好得很,」慕华回 道:「我下午出来洽公,顺便把上月份九 千元的稿费拿过来给妳,另外,有件事──」她先把杂志社的薪资袋交给约露,随即正色道:「方社长决定招考正式的翻译人员,以后外文稿子就不再外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