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不管是拥有与否,这一 生他都忘不了她。
草茎上的翠鸟,陡然扑向水面,宛如一 首飞行的诗,啄了食倏忽飞去。惟刚自小屋前方的木板道上站直了身子,把双手插入裤袋。他穿着卡其布长裤、白背心,外罩一 件榄橄绿大衬衫,在秋色中临风飘然──那形影却是孤独的。
约露看了一 阵酸楚,轻悄悄走向前去。筑在水面上的木板道吱咚作响。伫立在那端的青年男子回 过身来。
目光交接的那一 刻,两人都明显地凛然一 震。
「约露……」他的嗓音和他的脸庞一 样,憔损得令人心疼。
老天,我恨这个男人!约露立在那儿,激动得抖瑟。
惟刚缓缓向她走来。「妳怎么来了?妳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她恨他把她的人生变得覆水难收,恨他对她竟有那种摧心折肺的力量,恨他使得她无法好好过一 天日子,倘若没有了他……「我是来找你算帐的,方惟刚,」约露凛若冰霜对他说:「你究竟要骚扰我母亲到什么时候?老趁我不在家去找她,带她去吃烧腊,怂恿她和你到河堤散步,几时还大老远载她跑去逛故宫!你到底是什么居心?你企图要大小通吃吗?这真的太过分了!你这样玩弄女人!你不知道有了我,就再也不能有别人了吗?」「约露!」惟刚喊道。
她扑进他怀里,一 把勾下他的颈子,她的泪和吻泛滥他满脸。她在梦中透骨相思的惟刚,那眉宇、那鼻唇、那下巴,甚至一 头浓发,彷佛今天都要一 一吻够、摸过、爱够!惟刚双手环住约露的腰身,一 边吮吻她的皓颈,一 边呢喃,「妳是来复仇的,妳是来折磨我的吗?妳永远也不放过我吗?」
「我是,我是,我是,」约露含住他温热柔软的双唇,回 道:「如果你不用你这一 辈子、这一 条命来爱我,我永远也不放过你!」
海口来的东北季风,萧萧飒飒穿过红树林,和两人灼热的激情形成了强烈的对流。惟刚抱起约露,走过木板道,踢开木屋的小门。
霞光初消,夜色像一 面温柔的帘幕,笼住沼泽区。小屋里幽暗不见光影,约露被放到一 张只铺了一 层薄垫的硬床上,她却什么也不在乎,她体内有火在烧,她的肌肤起着一 阵一 阵麻麻荡荡的感觉。她听见惟刚把门关上,他走回 来,在漆黑中伸手摸索她的脸,她的脸早滚烫得像只刚煮熟的蛋,但他的一 只手更是灼烈得好比北投的温泉。
约露不知道自己一 身衣靴是怎么卸下的,只知道惟刚那火热结实的躯体滚到她身上时,她就像糖霜溶入热茶的在他怀里整个化掉。
他们挣扎在一 起,极小极小的床上,这挣扎更显得疯狂销魂。床脚在响,她迎向他,他进得很深,凶猛地、饥饿地溶入她体内,直到灵魂核心。她找到了她的方向,和他一 起飞向天堂。
不知多久,惟刚抱着她翻过身,约露趴在他胸前,鬓云散在他身上。两人相贴的胸脯仍在跃动、仍在厮摩,绸缪出一 缕缕的肌腻汗香。
两人耽溺在这甜蜜的静默里,许久没有言语。到末了,惟刚才低声开言道:「妳不恨我了吗,约露?」
「哦,我恨,」她在他胸口吁气道:「我怎么能不恨?八 年前你害了我姊姊,现在连我也一 并害了!」
「既然如此,妳为什么还来找我?」他抓着她的手膀问。
约露哀婉地一 叹,把柔腮偎入他的肩窝,认命了似的说:「因为我更爱你──我真不明白,这份感情这么强烈!它就像撑竿跳一 样的越过了一 切,把那些恨意、恐惧和怀疑,都拋在后面,突然间,我恨不恨、我怕不怕、都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爱──或是不爱。」「那么妳爱或是不爱?」惟刚扶住她两肩,像举哑铃似的把她上身擎起,小屋内一 片黝黑,但约露知道他的视线对准了她。
「我刚刚说过了。」她嗔道。
「我还要再听一 次。」他坚持。
「我爱!──我爱你入骨了!」约露不禁喊道。
他仍然擎着她,稳稳不动。
「可是,约露,妳又为什么爱我?我什么地方值得妳爱?」
「因为,」她的嗓调变得无比温柔。「你在面对过错的时候,一 片诚实,一 片真挚,而且充满勇气;因为你的人,你的心,你的作为,让我觉得你是一位君子,一 条好汉!」惟刚的膀子一 松,约露重回 他温厚的怀抱。他拥着她良久良久,下颚摩挲她的头发。「那么妳不再为以霏的事怪我恨我了?妳原谅我,而且真正接纳我了?」「我接纳你,我爱你──是与非,对与错,好与坏──我全包了,我全都要了!」「约露!」惟刚动容喊道:「别忘了,我现在可是个一 穷二 白的人。」「嗯,」约露轻轻吟哦,舒适地依偎他。「这个我不担心,我相信我们一起努力,一 定能脱离一 穷二 白的状况,如果真的不行,我们就过一 穷二 白的日子。」「哦,老天爷,现在谁想把妳抢走,我就把谁毁了!」惟刚呻吟道。
他又想要她了,她知道,她更想要。她拥住他,像失去的宝贝抱回 胸前,永远也不要再放。甜极了的谴绻,直甜进了梦里。她在喘息后,悠然困去了。
然后听见惟刚那动人的声音在耳边轻响。
「约露,」他唤着她。「该起来了,这样睡会着凉。」
他下床,把天花板一 盏灯扭亮,小屋里一 片迷黄。惟刚套上长裤,拾起地面的衣服,仔细为约露穿上。约露有几分恍惚,几分娇赧,待他扣好她的衣扣,这才四 下张望一 眼。「这是什么地方?」她好奇问道。
「赏鸟小屋──我一 个赏鸟狂的朋友的。」
「你就住在这儿?」
「不,我朋友把他在竹围的空屋借我落脚,」惟刚说,穿上白背心。「不过大半时候我都耗在这里。」
「在这里做什么?」约露追问。
「在这里看着双双对对的花嘴鸭,」惟刚严肃地回 答:「殚精竭虑想着如何把妳弄到手。」「而我居然自动前来投怀送抱?」约露睁大一 双波光潋滟的双眸,问得不可置信。「妳并没有亏本呀!」惟刚纵声大笑,揽臂把她搂了过来,熄灯往外走。「走吧,我们先去吃点东西──我饿坏了!」
他是真的饿!在竹围的小街口,约露咋舌看惟刚虎咽下一 盘炒面,两碟蚵仔煎,四 碗大肠面线,外加满满一 盘子熏鱼和卤味。两人回 到惟刚借住的那栋电梯大厦,约露还在嘲笑他的超级胃口,却见一 名老汉从门厅的客椅站起身,急急向他们走来。「惟刚,你总算回 来了,」罗庸满面焦虑道:「快跟我走。」
见他的形容,惟刚蹙眉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父亲在医院等着见你。」
***白宗文博士,国内脑神经科权威,出身医生世家,祖父辈在日据时代已是府城名医。他行医二 十 七 年,加上自小的耳濡目染,五 十 多年来看遍亦看破了人生的生生死死,面对病家的悲恸哀凄,早便不再为之动容。
可是眼前这名高大的年轻人,不知怎地却触动了他顽石一 般的心。
加护病房外,他沉声为年轻人讲解方绍东的病情,年轻人貌似冷静,一 双眼睛却像通了高压电流般激颤,他呼吸急促得必须开合着嘴巴才能喘息。看出来他在拚命自制,可是白医师却没见过有人自制得这么艰辛,这么痛苦的。
「他是我父亲。」每几分钟,他便如此喃喃自语。他的表情非常复杂古怪,他让白医师想到多年前,一 名车祸失忆的小病人重回 父母怀抱那副茫然可怜的模样。他陪他进了加护病房,他一 见病床上周身仪器的老人,便是猛烈地一 震,瑟瑟作抖起来,连白医师都挂心了,他拍拍年轻人宽峻的肩膀,悄声探询,「你还好吧?」「他是我父亲……」惟刚口里依然叼着这一 句。他任由护士小姐为他披上隔离衣,然后一 步一 颤地走向老人。「他是我父亲……」
白医师不明白为什么这句话听得他这么恻然不忍,他想他是老了。
隔一 道长廊,惟则闷头坐在长椅的一 端,也是喃喃自语,他却说的是,「他不是我父亲 ......」
约露立在一 旁,绞着双手,无助地看看惟则,又看看那一 头的加护病房,全然不知如何来安慰这对堂兄弟!罗庸说的只是故事罢了吧?
她不相信真有这种─这种惨绝人寰的事!
惟刚和惟则堂兄弟俩是幼时被对调过来的,惟刚才是绍东和秋瑚的亲生儿子,惟则不是──惟则的父亲是已逝的绍午,他与绍东其实是叔侄,不是父子……这种错综的关怀,比游乐场上的地球仪更令人昏狂,可怜的罗庸嗫嗫嚅嚅才话到一 半,便几乎要被惟刚勒得断气。「瞒我到现在──连你也是!」他暴跳着吼叫,时而又出现极端悲愤幽怨的神色。「我不到医院,我不去看他──他拋弃我,他不要我,他拿我换了别人!」
罗庸按住他的胳膀,彷佛在控制一 个暴躁的孩子。
「惟刚,大夫说他只有三 成存活的机会了。」
惟刚瞬时面色如土,僵在那儿。约露看得心都拧绞了起来,她立刻挪过去,把他拦腰拥住。她觉得他的身躯隔着衣服竟透出了寒意。
他却滚下两行热泪,双手砍向空中,放声嘶吼,「这不公平!」
他堂兄惟则也好不到哪里去。嘴角松退着,双肩也颓垂着,再也不见原先那副倜傥的神采。约露不忍心,在他身边坐下来,安慰话还没出口,便听他兀目咕哝,「哪里知道是脑瘤在作怪,我不追着他问就好了,可是他突然冒出那番话──我不是他儿子!他激动,我更激动,我要他把话说清楚,他却一 个倒头就从楼梯栽下来。医师说脑瘤破裂,推进手术房七 小时,下午一 有意识就喊惟刚的名字。」
「惟刚进去看他了。」约露轻声道。
惟则抬头看约露,目光如从远处收回 ,直落在她脸上。
「妳和他在一 起了?」他突然这么问。
「是的,」约露顿了顿,然后一 正色,简单地回 道:「我爱他。」
「可是──」惟则双肩一 耸,猝然坐直,他激烈地瞅了约露半晌,末了却发出空洞的笑声。「这下,惟刚倒成了最后的赢家,老子是他的,妳也是他的。」
他嘿嘿笑了片刻,像是感叹,又像讽刺,摇头道:「倒不知他现在会不会庆幸当年没追上以霏?」
「没追上以霏?」
惟则侧头盯住约露,探测似的眼神。「妳不会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惟则那表情让约露异常困惑──他的眸光不断闪烁,他在盘算,也在挣扎,如果还能扳回 约露的心,他会说谎。但即使是傻子也看得出来,这女人的一 片情是尽罄在惟刚身上了。「他真的还没对妳说,」他慨叹,说话口气却几乎带着恨意。「我还以为只要妳不知道,我就能多几分胜算,我就能得到妳,但是妳和以霏是这样截然不同的;以霏……以霏她像一 块软糖,入口即化,惟刚带她回 策轩的第一 天,我就让她爱上了我──」约露一 下把他的手拉住,这是她头一 回 主动触碰他,可是她的指甲扎入他的手臂,她的劲道大得惊人,他痛得打哆嗦,她抓得愈紧,箝子一 般凌厉。
她细着嗓子问:「你说什么,惟则?以霏爱上你?」
「没错,以霏爱上我!爱得死心塌地,爱得我毛骨悚然,她让我觉得爱情游戏一 点也不好玩──」
「你是那场爱情游戏的男主角?」约露仍旧细细地、小小声地问:「以霏日记上写的人是你?她爱的人是你?她肚里那孩子的父亲是你?」
那阵哆嗦从惟则的肩膀蔓延开来,他开始全身战栗,他甩脱约露的手,抱头俯下身去,嘎哑地低道:「是我!是我!全是我!」
「不是惟刚?」约露喃喃问道,但是并没有聆听惟则回 答的意味。她缓缓站起来,朝白色长廊那头的加护病房走去。她知道她进不去,她只想尽可能,尽可能地和惟刚靠近。***这房间什么都是白色,四 壁、被褥,被褥下的老人──白得刺人的肺腑,刺人的瞳子。惟刚彷佛招架不住这片决绝的白似的,不断眨睫,眼框还是通红了。这段半间教室长的距离,他像走了一 辈子……走到病床边。
老人更白,裹着头套的白脸,透着晦暗、苍灰和死气。他就要死了,他就要再一 次拋弃我了!惟刚感到一 股狂怒从生命的深处暴泄出来,他想旋身走掉,双膝竟然一 软,在床边跪倒下来。
老人像应了感知般的颤颤睁开眼,眼神却是麻木而迷芒的,好像入眼所见都不具意义。现在他连我都不认得了!惟刚的双肩开始抽搐,一 阵阵的号咷在他的胸腔里歇斯底里地翻腾,像要破胸而出。
「惟刚 ...孩子 ...」绍东却嘶哑地出了声﹗「叔──」唤了一 声,惟刚却又噎住,然后忍抑不住地哽咽了,他喊道:「爸爸!」三 十 年来,他孺之慕之的一 声称谓,竟是在哭声中喊出,血肉父子,竟是在死别相认。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更无人道的事吗?「我和你妈……对不起你,原……原谅爸妈,这……是为了报恩,」绍东断断续续的说,他像用尽了最后的力量,颤抖抖地伸出手,抚住惟刚那张与他酷似的、温热而布满泪水的面庞。「我一 直是……把你搁在心上的。」
惟刚在父亲那只瘦棱棱的枯手垂落之前,抓住了它,紧紧按在腮边。他那彷佛从童年时代迸出来的热泪,滚滚落过父子交握的双掌。
惟刚吾儿:你我有父子之实,却无父子之名,,三 十 年来,见你自髫龄日渐成长勃发,却始终形单影只,伶仃景况,为父看在眼里,肝肠之痛,不可言喻。
你的母亲,一 介弱女,待你之偏颇,不过凡人之心肠,此亦正是为父的苦处。子侄对调,如割心头之肉,岂予所甘所忍,然长兄如父,父恩浩荡,兄嫂遗孤,不忍弃之……***一 个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