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刚──」她颤声一 喊,直扑他怀里,他的一 对胳臂即刻就把她锁祝他的嘴吞去她
的嘤咛,吮住她的双唇──他吻她,吻得那么饥渴,那么狂热,像要吞没她整个人,整个心,
整个灵魂。
不安宁的夜,原来是他在呼唤。她早该知道,他不仅闯入她的心,是连她的梦境也闯得
进。他把她拥得好紧,衣上的铜扣扎得她发痛,她不在乎,一 径疯狂地回 吻他,吻得自己
都要胆战害怕,昏睡的理智不愿醒来却醒来了,她在他唇下伸吟、挣扎,然后撒离嘴唇。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约露抓着他的衣襟喘息低问。
「惟则出了车祸。」他没回 她话,却兀自说道。
「什么?」约露惊道,又是一 阵良心不安。不管她拒绝得是多么婉转,解释得多么诚恳,
依然刺伤了方惟则。昨天下午她毅然向他道别时,他那副形销骨毁的形容,几乎使她落泪。
但她必须断然掉头而去,她不忍伤害对她如此有情的人,却更不能背叛自己的心。
她的心在另一 个男人身上。
「他没事,只是皮肉伤,」惟刚赶忙说明,让她安心。「他很激动,他把我当成绊脚石,
甚至想赶我走。」
这下,约露真的僵住了,惊异且着急地看着惟刚。他把她拥紧,沉重的语气中蕴着急迫,
「我知道妳不爱他,可是妳对我总有那么一 点情愫、一 点心意吧?我知道,我感受得到,
是不是,约露。,我不是一 厢情愿的傻子吧?」
街灯的光落在约露的眸心,使得她盈盈如泪,她的下唇抖颤着,靥上先是一 阵白,然后
一 阵红。她摇头哑声道:「我──我才是一 厢情愿的傻子,我迷恋你迷恋得这么疯狂,这么
痴迷!八 年,你能想像吗?光凭一 张半毁的相片,我竟然爱你爱了八 年!」
「那么跟我走,约露,」他一 双大手急劲地抓住她胳膀。
「我没办法解释
为什么我对妳的感情这么强烈,我只知道妳对我是太重要了,在遇见妳之前,我从没感
受过别人所谓人生的甜蜜、人生的满足,有了妳,我总算尝到做个男人那些最美好的感觉─
─我爱妳,约露,跟我走,跟我一 起共创人生,共享人生。」
浓烈的甜蜜涌进约露的心房,她却好似遭到盐酸腐蚀的骇然挣脱他,苍白着脸倒退,连
连摇头。
「不,不,不可能!你还不明白吗?你对以霏,对我家所造成的伤害,那是怎么也弥补
不了的,我又怎么能够把这一 切拋诸脑后,一 笔勾销?你可知道,以霏的日记摆在那儿,
总像个噩梦,在在提醒我,你对她的始乱终弃──」
「可是我并不是──」当下他只要把话说完,所有他为惟则背负的冤屈,顷刻就会一 扫
而空。可是约露就不能无论如何的原谅他吗?就算薄幸的人真是他,就算他真的负心过,难
道他是一 错就再也不能回 头?
「妳说妳爱我,」他痛苦地改口道:「却斤斤计较我从前的不是,妳的爱是这样偏狭、这
样封闭、这样没有容量吗?」
惟刚的一 番质问却像诋毁,约露听了惊栗而心痛,她昏了头的忿然发怒,叫道:「是的,
是的,是的!如果你亲眼看见你至爱的姊姊死在你面前,如果你的双手曾经染满她的鲜血,
如果你的家庭从此粉碎,你就会和我一 样──偏狭,封闭,没有容量。」
惟刚感到一 阵矢血似的昏虚。他们都一 样,他们都在他身上贴上标签,以此来排拒。
叔婶因他不是己出而弃嫌,约露则念念不忘他是罪人──他们都不能,也无能,因为他是他
而爱他。
忽地一 部夜归的车,像头冥顽刚愎的怪兽,自街的一 端向他们横冲过来。
两人各自向后闪避,车去后,两人立在原点默默相望,见到的只是烟尘外,彼此暗淡的
脸。
「妳知道吗,约露?」末了,惟刚幽幽道:「在我的爱里,没有以霏,没有鲜血,没有其
他──只有妳。」
语罢,他蓦然回 首,一 上车即阑珊去了。
***
一 周之后,方惟刚孑然离开方家同见飞。
尾声
他走了。公司上下哗然。在编辑部,即使是男员工,都挂着红眼眶。但他看不到众人栖皇的泪光。
***他走了。约露的心成了一 口枯了的井,冰冷空洞死寂。从那天起,她的眼睛望出去的,也俱是灰的、暗的、没有一 丝的颜色……***他走了。老人镇日坐在庭前的风中,不畏冷冽,或是压根没有感觉。那几天,天空偏是异常的碧蓝,把老人的脸孔托得益发是槁木死灰,一 头白发在光天下宛如霜冷的芒花。而他,总像在想着很远很远的从前……「老爷子,老爷子,用饭了。」罗庸在门边喊得苦口婆心。
这已经第三 回了,老人依旧纹风未动。
惟则向罗庸使了个眼色,然后走向老人的座椅。刚拆线的额角仍有着嫩嫩的线纹,但他却特别显得神清气爽,或许是令所有人伤心的事,对他是有利的吧。
「爸,回 屋子吃午饭吧,尝尝罗庸的韭黄炒鳝。」
「我没有胃口……」
「爸,」惟则扶着椅侧半蹲下来,带一 丝愉悦口气的柔声道:「公司里的情况井井有条,不受惟刚离开的影响,您尽管故心好了,何况还有我呢,是不是?」
「不一 样了,再也不一 样了……」
绍东这样的反应,使得惟则顿时惊疑起来。不仅仅绍东从不曾表现得这么脆弱,更因为他的表情话意,都是一 反寻常。由是用更柔和的口气道:「爸,我可是卯足了劲在学习公司的事,你不会是对自己的儿子没有信心吧?」
「你……不是我儿子。」
「爸!您在说什么?」惟则闻言大惊。
「你不是我儿子,」绍东的声音低靡,竟有种悔之不及的痛苦。「惟刚才是─惟刚才是我的亲生儿子。」
三 十 年前,那娃儿声嘶力竭的啼哭声,又传入绍东耳中了。秋瑚不是坏女人,不过是心眼偏了点。临盆三 日便抱了一 对酷似双胞胎的堂兄弟新生儿回 了家。兄嫂骤逝,印刷厂是绍东一 人独撑,事业刚起步,没有余裕给秋瑚找帮手,两个新生儿也是她一 个女人家独立哺养。她,总是偏爱自己的亲儿,那个大的,不是她怀胎生下的,说什么也殷勤不了。可是绍东又怎么忍见大哥的遗孤,被弃于一 旁?兄弟俩父母早亡,大哥拉拔他长大,车祸中救他脱险,己身丧命火窟,手足之情尚能有过于此吗?
绍东深谙妻室的性情,惟则一 日为绍午之子,便得不到秋瑚的温柔慈爱,一 晚,绍东趁秋瑚入浴,悄悄把摇篮里两名男婴连同衣饰对调过来。
惟则成了绍东与秋瑚之子的那一 日,惟刚成了伶仃的孤儿──他与双亲的缘分,只有短短七 天。
三 十 年,绍东铁着心,把牙关咬出血来,瞒住秋瑚。秋瑚到死都不知她搂在胸口,百般疼爱的孩子,与她根本没有血缘,她真正的亲儿却给她始终冷落在一 边。她给自己的自私和狭隘做了最残酷的惩罚。而绍东只知万不能、万不能负了大哥的恩义……三 十 年前,他失去亲生儿子。三 十 年后,他再一 次失去亲生儿子。
***约露对镜愕然──镜里一 把削瘦成桃尖的下巴,一 双玲珑洞大的双眸。谁说她和以霏是两个模样的长相?眼前这张脸不正是活脱脱以霏的胚子?
穷愁无聊的周日闲午,母亲把一 盅热热的桂圆粥端进房里,百般哄约露吃了。她赫然发现到,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母亲在打理一 切,回 过头来照顾她了?她汗颜地步出房间,见母亲倚坐在藤椅上,正就一 匹米白的麻布,缝上一朵朵小巧的梅花结,看来是在制一 面小帘子。
「我不知道妳又开始做这些了,妈。」约露慢慢在母亲身边坐下,把桌上一 只装了各色饰结的藤篮拿过来端详。
「闲来无事嘛,」母亲笑道,挨过来从篮中挑走一 只8字结。「惟刚送的这把线,颜色鲜亮,又不札眼。」
惟刚。约露的心又刺痛了一 下。她望着藤篮,咽喉一 梗,双眼变得模糊。不能提到他,不能想到他,否则泪珠儿便要一 颗颗坠落下来。
也不知什么时候,她手上的藤篮被拿开,肩头被搂过去,她索性投入母亲怀里哭了起来。哭了半天,约露才渐渐收住声音,母亲去拧了条手巾过来,扳起她的下颔,把她脸上的泪痕擦干净,端详她片刻,然后说道:「妳小时候,不管碰到什么委屈,只管哇啦哇啦诉苦,从来也不哭,现在却只管哭,一 句话也没有。」
「他……惟刚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公司每个人……都难过。」约露抽抽嗒嗒地说。
「我知道,」母亲一 叹。「他来向我辞行过。」
「什么?」约露猛一 扬头。
「那天我和他聊了好一 会儿,这孩子──」母亲却突然改口,「告诉妈,妳爱着他,是吗?」
母亲这么一 问,约露惭愧又心碎,眼泪再度迸了出来,失声喊道:「我不该爱他,因为──因为──」
「因为以霏?」
「妈!妳──妳知道?」她抬起泪眼,惊异地看着母亲。
当年,为了不让父母更加悲恸,约露私自收起了以霏的日记和相片,惟刚的事,她也绝口未提。一 直以为母亲浑然不知,但此刻母亲却发出深沉的喟叹,幽然说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
「那么──那妳不怪他?当年以霏就是和他在一 起,以霏是为了他死的!」约露哑着声激动地说。
「以霏为了他死,但是真要怪,还是要怪以霏自己呀,」
母亲以极端悲怜的口吻道:「以霏太执拗,傲性又重,事事钻牛角尖,自己走上无法开脱的路子。」「以霏是钻牛角尖,惟刚却是始作俑者,他害得以霏走投无路,难道他没有半点责任,半点罪过?」约露喊道。
「妳看不出惟刚的悔意有多深吗?我们对他追究,是怎么也比不上他对自己的谴责─一 个人受良心苛责了八 年,那也够了。」
是的,她见过的,那回 在电梯里,惟刚眸心那痛楚的锋芒,刀刃一 样地割人心,不也折损了她恨他的意志?然而,生死的情仇,是能这样轻易地拋下吗?
「可是爸爸呢?」约露惘然地问:「如果不是以霏发生这种不幸,爸爸也不至于伤心过度而死呀!」
母亲露出无限的哀情,却只是轻轻的摇头。
「我和妳爸爸从小一 块儿长大,他那种极端激越的性子,我摸得一 清二 楚,老实说,他以这种方式走完人生,也实在不是意外。」
「妈,难道,难道妳就这样把一 切放下?妳疼以霏,妳爱爸爸,我们一 家人本可以快快乐乐生活下去,但是这一 场悲剧毁了一 切,想想这八 年我们是怎么过的?」约露手一 挥,环顾四 周。「看看这地方,没有一 点阳光,没有一 点欢笑─我们本来可以拥有幸福人生的!」「约露,」月凌执起女儿冰凉的手。「妈妈痛苦过,也绝望过,泰半的日子,却是在彷徨失落的心情下度过的。悲剧落在我们头上,悲剧带走了我们的家人,妳知道吗?悲剧也会把我们剩下来的人生一 并夺走!」
约露带着泪眼,似懂非懂的瞧着母亲。
「以霏是我的宝贝,妳爸爸也一 直是我人生的全部,他们跟着悲剧走了,我们还在,我们却不能跟着悲剧断送自己的人生──人生好比一 条河,不能停,也不能干涸,不论是平坦或崎岖,川流不息才是生命的意义。」
在约露眼中,母亲的神情是那般安详慈婉,她的眉心或笼着一 缕缕淡淡的悲伤,但昔日里的凄苦之色,却已全然不见。
「妈!」约露不禁投向母亲,去贴烫慈怀的温馨。
月凌拥住女儿,双眼隐闪着泪光。人生像廊下那铁铸风铃,沉寂许久之后,又在风中疏疏朗朗重新吟唱起来。哦,是的,夫婿与爱女是她一 生永难忘怀,但是即使已为人妻、为人母,还是要历练多年的挣扎和苦思,才又成长,活出自己。
「为了以霏和爸爸的事,我一 直痛恨惟刚,」约露离开母亲的怀抱,悄声说出。「后来才发现──那只是武装,我──我喜欢他,我爱他,我控制不了对他的感情,可是却没办法把他伤害以霏的事放过一 边。我觉得对不起姊姊,也无法原谅他。我感到好矛盾好痛苦,我恨命运,为什么命运这样作弄我,给我安排这样的人生!」
月凌替约露整了一 下凌乱的鬓发,扶着她俊巧的双肩说道:「妳知道妳跟妳姊姊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她执着,而妳懂变通,妳有弹性;她总一 直线的走,而妳却能找出许多通路。命运不是天生注定的,命运不作弄人,是人自己作弄自己,是人的性格,人的想法,人的做法,形成了自己的命运。妳姊姊、妳爸爸一 生被性格牵引着走,执拗不变,那才叫注定。」「妈,」约露揪着母亲的手,无助望着她。「那么我该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改变这一 切──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像在高空走钢索,无论进退,都是死路一 条,我好痛苦!妈,告诉我,到底我该怎么样」
「约露,别人给的意见再多,那都是别人的论断,妳的抉择,必须妳自己裁定,妈只能告诉妳──认清自己,认清对方,当那个无怨无悔的决定出现的时候,妳也就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那个无怨无悔的答案,又是在何处躲藏呢?约露心想。也许是要把脑子绞尽,把心肠剖开,把秋水望穿,把双鞋踏破,甚至去向施小姐苦苦哀求,于是喜出望外的拿到一 纸简陋的地图,于是在入秋的黄昏,凭图去穿过关渡枯黄的草泽,寻找那座偏僻的岸边小屋。约露小心绕过湿地里成丛的芦苇,一 双麂黄短鞋全被泥泞弄污了。或许她对惟刚的感情,依然是分辨不了的谜,可是她的心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清晰明净的了。
***如果约露依然分辨不了她对惟刚的感情,惟刚却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深爱她了。河口涨潮了,水鸭在远处的江波上浮沉,惟刚眼前的一 处沙洲,却有一 只翠鸟栖在茳茳咸草上,一 瞬不瞬地注视水面,准备捕鱼──那种专注,那种忘我,便像约露对他。从一 开始,约露就像睹了咒一 样的在惩罚他、作弄他、煎熬他,她的全面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她眼中没有别人只有他,就连惟则也夺去不了她的心!从来,从来没人对他这么在乎!这么专注!只有她,她整颗心像植入了他体内,她整个人是与他胶着在一 起的,她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