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露只是轻轻摇头,叹了一 下,没法子和惟则谈论这件事──她没法子和任何人谈论这
件事,包括自己在内。
「走吧,我的车在西区出口。」他揽揽她的肩说。
但是这趟车真的把约露累坏了,她双脚是肿脤的,人还是昏花的。她说:「我有点晕车,
我们先在这儿坐会儿好吗?」
惟则把她带到乳白的塑胶椅坐下来。乘客都散去了,地下月台显得荒凉。
惟则把她一 只香橙色的行李袋移到椅下,然后挑起她的下颔看她。
「妳没事吧?」他问,他的眼神跳闪着,透着─股掩抑不住的紧张和急躁。
约露蓦然地瞧他一 眼,两颊登时烧红。他知道!他知道她和惟刚的事。
「那天晚上我和惟刚在策轩打了一 架。」惟则低言道。约露脸上的殷色未退,蓦然又泛
了青。惟则拾起她双手,抚揉她冰凉的指末梢,凝神看着她。
「我知道妳受了委屈,惟刚不该冒犯妳!」他的牙关一 阵磨擦,旋又深深吸口气。「把这
一 切忘了吧,不管是昨天,或是多久以前的过去,统统拋到脑后,一 切从现在开始──如
果不拋掉旧的,就不能有新的到来,懂吗?约露?
懂吗?」他问得分外急切。
「惟则……」她语带迷惘地开口。
「听我说,约露,」他截断她的话,迫切道:「我知道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不是表白
的好时机,可是我一 分一 秒也不想再拖延──过去三 十 年,我一 直在寻找生命里的女主
角,我等像妳这样的女孩,已经很久很久了。」
他对无数女人说过这句话,唯有这次自己死心的相信。
「妳让我想要安定,想要生根,想要实实在在的生活,我本来不是个好幻想的男人,但
是遇见妳之后,我每天都在作相同的美梦──今后一 辈子,每个晚上都和妳同床共枕,每个
白天都和妳寻欢作乐。」他的语气一 换,转为激昂。
「嫁给我,约露,做我的妻子,和我厮守一 生,我会好好疼妳、爱妳,给妳和合堂最优
裕的生活。妳这一 生都不必再出社会奔波,不必见识到现实的丑恶,妳的身边随时有人等着
伺候妳……包括我在内;别墅、房车、华衣、美食、尊贵和地位,妳要什么有什么,要去哪
儿就去哪儿──只要妳的人、妳的心是我的,在我身边,那就行了,我对妳别无所求。相信
我,嫁给我,妳的人生再也不会有任何匮乏。」
这一 番话听得约露心神颤动,她垂睫望着自己一 双被惟则牢牢箝住的手,耳语回 道:
「这不仅仅是你的美梦,惟则,这是所有女人的美梦。」
「我爱妳,约露,答应我,嫁我为妻。」惟则喊道,一 把将她拥入怀中。
约露的面颊枕在他外套的垫肩上,厚软而舒适,像他提供的华美人生,她没有闭上眼睛,
她注视地下铁道的那一 头,一 列火车徐徐自外面的世界进入隧道─自光明进入黑暗。
**
*
母亲不追问,不探究,也不逼迫,只以一 句「不管什么事,妈妈都在妳身边」迎纳了她
的孩子。
母亲在慈蔼中透出坚强,令约露惊奇,也温暖了她的心。
然而重回 编辑部
上班,依然一 步步都是忐忑、情怯,甚至慌张。她不知她会面临什么──她怕得要死。
哦,可是编辑部若无其事得好像她根本没有离开过,而她和惟刚根本没有──「约露,
回 来了真好,」慕华热诚地说:「我正巴望着妳呢,喏──」
一 落高耸的资料和文稿,像比萨斜塔在约露的桌面叠了起来。这是她逃狱三 天的报应,
够她忙得忘了自己是谁。活该!
「妳知道,『世代』因祸得福,这几天外界询问电话一 直没停过,订阅率直线上升,未
上市已经轰动武林……」
慕华说文津社登大幅广告公开道歉,我方不再追究,此事就算告一 段落,天下恢复太平。
不,我的心不太平,约露在位子上落座,把资料移到面前,却像只受惊的兔子,不时抬
头觑望,等着猎人,等着──惟刚。
她终于醒悟到自己是在逃什么,在怕什么了。她无法面对的不是案头上姊姊的巧笑,不
是镜子里的自己,是这个男人;这个她又爱又恨的男人,这个她与之耳厮鬓摩,肌肤相亲的
男人──她把自己彻底给了他,她的恨,她的爱,她的心,一 切一 切。只要,只要,这个
男人对她露出一 丝讪笑,一 丝不屑,那么她就死了。
就在这一 刻,那个主宰约露生杀大权的男人,从落地玻璃门阔步走了进来。
她霎时屏住气息。
他笔直进了他的办公室,约露是连他上衣什么色调都未看仔细,他那扇门倏地便关上了。
没有讪笑,没有不屑,没有任何表情──他甚至没有看见她。
约露整副身子在椅上塌下来,像个从绞刑台上解开的人,蹦张之余,留下的是一 波波的
颤抖。
一 番激动的余孽未去,不久,又一 阵高跟鞋踩得通天价响的进来。那个惟刚肯定说是
与他没有婚约的女人,贾梅嘉,跟着扭进他的办公室,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下午,只要门开,约露就听见她娇咯咯的笑声,任凭她再努力地把自己埋入工作里,
那阵笑声还是像只刺猬,在她心头上滚过来,又滚过去。
午候三 时,约露把慕华交代先做的稿子处理,送到主编台,然后决定到员工休息室啜几
口热茶。她只知道再不设法透口气,她就需要氧气筒了。
约露穿过业务部,在鲜少人迹的通道上,她听见有人低微地唤她的名字。
她怦怦地心跳起来,那是镂入她心肌的呼唤,她认得,但是不相信。这不会是真的,是
她在幻想……「约露。」又是一 声,历历逼真。
她悠悠回 过身,满抱着惊悸、激切,以及浓浓,浓浓的渴盼,望着从库房走向她的男人。
为什么总要见到他之后,才知道自己想他念他有多深?
惟刚来到她面前,半晌没有出声,一 味看着她,长长地,长长地,忘怀时间和一 切的
凝视。他抬起一 手轻轻抚住她的腮帮子。
「妳好吗?」
这一 声温存的询问,使得泪意涌上来,堵住约露的喉嘴。
她作不了声,却
不由自主把脸颊偎入他的手心,闭上眼睛。柔腮与掌心娓娓地厮摩,像在互诉衷曲。
「社长,您要的资料找到──」有人不知在哪一 头呼叫着。
惟刚拖泥着不走,手心仍留连在她颊上。然后,他挪了脚,人一 步步的移走,手一 吋
吋的拖开。最后一 根指头依恋地滑过她的下巴,留下一 丝温暖的余韵。
他终于转身去了。
约露靠在墙上,失去所有力气,那一 波波颤意从骨子里冒上来。没有讪笑,没有轻藐,
她该知道他不会这样对待她。她在发抖,极端的甜蜜,甜蜜之后是更大的痛苦,就像一 阵狂
热之后的一 阵酷寒──一 个下午,是千般的作弄,她受不了这样的煎熬。她受不了。
她必须做点什么,改变这一 团混乱,再没有改变,她过不下去了。
**
*
惟刚在车上接到罗庸的急电,就是惟则出车祸,他一 惊,险些和对面疯狂的来车撞上,
自己也出车祸。他抓稳了方向盘,质问:「怎么回 事?」
「还不清楚,」罗庸回 道:「他出门时心情很好,拉着我直说晚上他会有好消息宣布。才
不过两个小时,我就接到电话──他现在人在耕莘急诊室。」
惟刚找了个缺口,急速倒车,连续假日的周六 下午,城市里形色匆匆,涌荡着一 股兴
奋骚动的气氛。
人在乐处容易生悲,惟刚想着,蕴着不祥的心情,赶到医院。罗庸人已在那儿了。惟则
是自己冲撞安全岛的,额角缝了两针,没有大碍,不过是精神非常萎靡。他由罗庸在医院付
费领药,自己先送堂兄回 策轩。
车在新店溪畔的快速道路上奔驰。惟刚打量堂兄一 两回 ,他额上扎一 圈的绷带,靠着
椅背,双目闭得紧蹙,唇面泛着不自然的铅灰色。
「你开车一 向还算小心的。」惟刚咕哝了一 句。
惟则久久没有应声,惟刚以为他不理会,过了好半天,他才突然嘶哑地迸了一 句,「她
拒绝了我!」
这回 轮到惟刚没有应声,他手箝着方向盘,凝神聆听下文。
惟则激动万状喊道:「我以为我打动了她的心──她回 来那晚,我向她求婚,她是显得
那么感动,我恨不得当场把她带到任何一 处可以结婚的地方,」
他没看见他堂弟像咬了一 块石头在牙关似的,两腮绷得紧紧的。他痛苦地说下去,「我
胸有成竹,等了三 天,我料定她会答应──我是这么有信心,兴匆匆去找她,谁知道她竟然
对我说了一 句──惟则,谢谢你──谢谢?我不要她谢谢,我要她嫁给我!」
而我要宰了你,惟刚在心里诅咒。
「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她这阵子心很乱,她必须重新打理自己,她说这样子下去对
我不公平,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这样对大家都好!我──我实在搞不懂这女人。」惟刚的
两腮松弛开来,这才感觉到牙关都咬疼了。他不想讽刺的,却制止不了自己,他说:「我倒觉
得她的心一 点都不乱,她的脑子清楚得很,她的决定是对的。这女人没什么难懂,她只是明
白一 件事──她不是你的。」
惟则陡然像伤兽一 样狂吼,扑过去扼住惟刚的脖子。吉普车冲向堤防,惟刚一 面拚命
控制方向盘,一 面用手肘把堂兄撞开。
他愤然大叫,「你想再出一 次车祸吗?如果你不坐好,我保证把你当一 只鹅一 样,一
路捆回 家。」
惟则却不需要他的威胁,自己靠回 位子,捧住额头喘气。
他才撞了车,受
了伤,经这么一 激动,整个头晕眩起来,瘫在那儿动不了。惟刚瞄他好几回 ,不大放
心。
「你还好吧?」
惟则不理会他的问话,兀自倚着,幽幽说道:「我耍你走。」
「你说什么?」惟刚还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我要你走,离开方家,离开见飞。该你的钱,你拿走,出国也好,另起炉灶也好,总
之离开我们,走得远远的,别再干扰我们,破坏我们!」
惟刚闻言,先是背上一 凉,然后一 股怒气熊熊煽上心头,他偏过头,狼狈瞪住堂兄,
冷笑道:「这叫什么?逼退我吗?我一 直当你本事很大呢──爱情天皇,所到之处,芳心披
靡,你从来不怕任何对手,因为根本没有人是你的对手,不是这样吗?」
他回 头看路,猛地把车拐向华城路,仍旧咬牙说下去,「你错了,惟则,你的对手不是
我,你的对手是你想要的那个女人,她才是关键,她才能左右你的成败。至于我,我对方家
的一 切一 向不忮不求,我不恋栈见飞的位子,但是我也不会因为你追不上一 个女人,就草
草率率,胡里胡涂的走掉!」
**
*
不论惟则的要求,有没有给惟刚造成压力,绍东的这一 关,他是难过了。
罗庸接了他们的脚后跟回 来。他一 脚便踩进厨房,给惟则熬了银鱼豆腐粥。
伤者喝过粥,服了药,到底睡下。绍东却兀自立在门边,凝望着铜床丝被里的儿子,久
久不去。惟刚没见过叔叔这么愁眉不展的。
「他不会有事的。」稍后,他在西向的那座小起居室找到叔父,他仍旧要赶到工厂查看新
机器。可是叔父那一 脸忧色的,却教他走不了。他走到叔父身边,和声劝慰他。绍东只顾怏
怏然眺望框金的八 角窗外。
「他不一 样了,」老人喃喃道:「这趟美国回 来,换了个人,那股积极,那股勤奋,天
天和我讨论公司,孜孜不倦──真没想到这孩子也有安稳下来的一 天,他向我提过好几回
了,他有中意的对象,他想成家,十 足的认真──」
惟刚立着,一 声不吭。
绍东抬头看他,白发皑皑,面容却是焦黄疲蔽的。他重重喟叹了一 下,语重心长道:「惟
刚,你和惟则才相差了几小时落地,可是你打小就比他有做兄长的器量,惟则娇惯了,一 向
心想事成,你处处让他,不和他计较,我都看在眼里,我都明白。这回 你们哥儿俩在闹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难为惟则能够如此发愤,这是个重要的契机,我的希望和心愿全在他身
上了……你无论如何也要多担待、多扶持,可不能让他一 上阵就泄气垮下来。让了他吧,不
管他和你争的是什么,让了他吧,他可不比你,他禁不起打击,多为他着想着想吧。」
听了这番话,惟刚的一 颗心好像被刨了出来,扔在冰水里。叔叔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
过,也从来没有这么不近人情,这么自私自利过,他一 心一 意记挂惟则人生的成功与快乐,
但在惟刚心目中,自己也是绍东的至亲,绍东的血肉,难道他的人生就不该有那么一 点希望、
一 点机会吗?
「叔叔,」惟刚嘎着近似呜咽的声音说:「您只顾着为惟则着想,可从来有没有稍稍为我
着想过?」
说罢,他悄然离去。他没有看见西天的残霞把绍东眼角那硕大的老泪,照得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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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 夜,有人跨入梦里呼唤她。
她蓦然醒来,心儿一 阵悠痛,彷佛被针线牵扯着,引动着。
她把脸埋入温
香的枕内,仍抑止不了那辗辗转不宁的感觉。她翻了几个身,终于慢慢起了床。
几上的黄铜小闹钟指着凌晨二 时。
她踱到窗下的月光中。好一 阵子夜不成眠,令晚却特别不安。她坐上窗格,轻轻吁一 口
气,望着幽静的街巷──陡地一 怔。
对面一 盏街灯下,停着一 部反着白光的吉普车,她分辨不出车色,但是倚在车门上的
一 条挺拔人影,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看错。
她的口舌变得干涩,心儿开始跳荡,双手是凉的,胸口是烫的。她顾不得身上只套了件
棉白 T恤,唯恐惊动母亲的蹑着脚出了大门,然后一 路冲下楼。
她在街的这一 边猝然剎住脚,他在对面的车旁缓缓直起身子,两双眼睛隔着无人的街对
望,四 道视线绻谴纠缠。然后他慢慢走来,而她一 步步走去,两人在街心相遇,顿了一 顿。
他穿着宽领黑夹克,一 双长腿与映在地面的影子连成一 气,投到她身上。连影子的触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