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胸口上仍负着沈沉的压力,是约露柔腻的娇躯在他的臂弯。他从枕上抬起头,瞄瞄几上的小钟,指针在十 。他困着了近一 小时。
约露偎着他,一 头秀发披散在他胸膛,札得他痒痒的。她悄悄蠕动了一 下,他侧了侧身,低嗅了声,「约露。」
她没应答,小虾儿似的蜷曲在他怀里。惟刚把遮着她脸蛋和肩膀的发丝拂开,一 室杏黄的灯色熏陶下来,把她一 身肤色映照得像惟刚那方红花芙蓉印,娇得教人恨不得把她塞进心口里去。
惟刚起半身想拉上被子盖住她,却在两人抵触的腿闲发现一 抹血痕。他的胸口一 热,周身荡起浓浓的似醉酒意。他小心碰了碰她腿内侧的血丝,她猛然一 震。「哦,约露,」他愧惶地叫一 声,把她拥入胸怀。他不能说他后悔,但是汗颜和不安却免不去。「对不起──我不该。」
她却忽然垂泪,低声问:「以霏也是这样,对不对?」
「以霏?」
「这就是以霏的爱,以霏的奉献,她付出一 切,没有保留,因为爱情不许有保留,否则就会失真──男人总有办法让女人服膺这一 条。
不想毫无保留的结果,却落得一 场始乱终弃!」约露抬起头,控诉似的说。
「妳在说什么,约露!」惟刚越发感到惊疑了。
「你知道她后来为什么拼命找你吗?」约露不理会他的问话,兀自看着他,眼里一 半是泪,一 半是火。「她是何等心高气傲的女孩,你对她既然无心,她也不会再苦苦缠住你不放,但是你在她身上种了祸根,她完全慌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找你,拚命找你,她不求你负责,只希望你想办法!」
惟刚的面色骤然翻白,他瞠目望着约露。
「妳是说以霏她──」
「她已经怀孕了!」
第十章
深宵,真空管送出的爵士乐,带着鼻音,欲睡而未睡。惟则站在紫绒沙发边,摇荡手上
半杯白兰地,未饮而欲饮。突然间,起居室的门破天荒似的被擂开来,惟则什么都还没有看
清楚,就给来人一 记拳头击中下巴,倒坐在沙发上,酒红溅了一 手。
「你对她做了什么?」他那三 天不见人的堂弟,惟刚,双手揪住他的衣领,倾轧在他鼻
尖狂吼。「你对她做了什么?」
「放手,惟刚!」惟则惊怒交加,往后挣开来。「我不知道你在发什么疯,我不知道你在
说什么──」
「我在说以霏──梁以霏,」惟刚两眼冒凶光,额上青筋绽露,惟则几乎可看它们在突跳。
他和惟刚做了三 十 年兄弟,从没见过他这副骇人的模样。「那个怀了你的孩子去寻短见的女
孩!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竟是这么一 个卑劣、懦弱、不负责任、没有良心的男人!你这
样对待她!你害死了她!」
这一 字字,一 句句,都像漫天的冰雹向惟刚当头扫下来。
惟则惊慑地半仰
在沙发上,居然还在手上的酒杯,终于咚地落了地。他颤索地抬起手,把脸蒙住,指间
斑斑的酒红,血色一 般。
「她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不是不爱她,但我也得呼吸过日子!」他呻吟道,一 张脸围
在栅栏似的十 指后面,局迫得可怜。「她受不了一 点差池,一 点瑕疵──白鞋踩了泥巴,
也不管电影就要开演了,非得回 宿舍换鞋不可;没洗手不能摸她的脸,摸了她的头发就不能
摸她的下巴。她活在一 尘不染的世界里,她要的也是个一 尘不染、完全封闭的爱情。是的,
她把一 切给了我,做什么都在为我奉献,所有知觉意识全钉着我一 个人。她斤斤计较我的
一 举一 动,一 点玩笑也禁不起!一 次我逗她,说我其实喜欢的是丰满的女孩,接下来一 天,
无论怎么道歉,怎么赔罪,怎么哄怎么劝,她硬是一 句话不说,她不发脾气,也不和我吵,
就是一 句话不说,那天回 来,我整个人也差不多虚脱了。」
惟则的双手自脸上滑下来,他把后脑勺往椅背一 靠,一 只手背重重叠在额头上,闭紧
了眸子。
「北海岸那一 夜,那一 夜我对她情不自禁,我明知道不能,但她太动人……如果,如
果她能多一 点折冲,她能人性化一 点,我愿意和她绑一 辈子,」他忽然嘿嘿笑了起来,又
改口道:「──或许过个几年我愿意,毕竟两个人的日子都还长。可是从那天开始,她更投入
了,她那种爱法会把人甜死、腻死、闷死!
我不能不走开去透口气,也希望她冷却一 点。是,我认识了另一 个女孩,可是我并没
有忘记她,我只是──」
「你只是在逃避!」惟刚到底压不住怒气地喝叱。「她急着找你时,你心里已经有谱了。
你敢做的,就算是苦果,也要能担,你却逃之夭夭!我哪里知道她给你摆布得这么惨,后来
她找我,我─我─」他却说不下去了,惟则趁此嘿嘿冷笑起来。
「你也在逃避,」他堂兄向他还以颜色。「你不肯理会她!
你心里爱她爱
得发狂,但是心肠太软,自尊心又太强,自以为有成人之美,有君子之风,不愿和我抢,
偏偏对她用情太深,心里又不能放──终究只能逃避她。她三 番两次想见见你,你总是躲着,
怕见了她痛苦更深。到头来她还是必须找你投靠,她或许明白了,我救不了她,你才是救星
──你却不理不睬,你能救而不救,你才是害死她的人!」
惟刚不想一 转眼所有罪过又全数落到他头上,他的背脊凉飕飕的,一 双掌心全是冷汗。
约露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才怨恨他如此之切。可是她今晚忙乱穿上衣服,不肯再听一 句
解说,泪涟涟跑出套房那时,又是怎么指控他的?
──她说他对以霏始乱终弃!哦,不,不,她是完全搞错了。从头到尾和以霏难分难解
的,是他堂兄惟则,不是他,不是他。
惟则揉着眉头,睁开一 只眼睛觑他,讥嘲道:「你失踪了三 天,回 来就追究这个──
是以霏向你托梦了吗?」
惟刚把双手插入夹克口袋,抬头仰望天花板,回 道:「以霏八 年不托梦,约露却诅咒了
我八 年。」
「约露?」一 听到这名字,惟则慢慢坐起来,打量着堂弟。
「你和她谈过?
你们碰过面了?什么时候?」
惟刚掉过头来,定定地,深深地凝视他堂兄。
「今晚,刚刚──她在路上看见我,跟回 了见飞,跑到十 楼找我,我们……前半小时
才分手。」
惟则半晌没有吭声,一 径瞧着惟刚,视线在他脸庞上探着、寻着、搜索着。
神情像烛光,忽明忽减。然后,他开始喘气。惟刚没见过一 个人光凭坐在那儿,便可以
喘得天塌了似的。惟则俊白的面孔渐渐冒出红光,最后竟烧得满面紫胀。
「你这混球,你碰了她!」惟则赫然从沙发上弹起,狠狠向他堂弟挥了一拳,把惟刚打得
踉跄后退。「我知道,我一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又是那种惭愧、心虚,那种可恨的,想不
开的表情;总自认是正人君子,不愿负人恩义,那种孤傲,那种矜持,那种虚假和做作──
的下流胚!你碰了她!」
惟刚用手背抹去唇边酸腥的血味,他想彷惟则一 句话──我对她情不自禁,她太动人了
──他又把话咽回 去。惟则所怒骂都是真的。他可恨又虚假,他怕负人恩义,永远也放不开,
可是对约露那锥心刻骨的情愫,却是一 丝一 毫也虚假不了的。
惟则还在哮喘,那种喘法,教人担心他会发了肺炎。
「你碰了她,」他嘎哑喃喃,蹒跚移了寸步。「我不在乎,我爱她──我不在乎,」话声未
落,他又一 拳朝惟刚挥来。
惟刚倏地扭住堂兄的手腕,咬牙道:「不许你说爱她!听见没有?我不许你再说这句话!」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门口突来一 声暴喝,绍东披一 件靛色睡袍,对两人怒目以视。
他瞪了儿子一 眼,旋转向惟刚,脸色奇寒道:「搞起兄弟阋墙来了吗?你是怎么一 回 事,
惟刚?几天不见人影,回 来就打架!
多少责任在你身
上,你可没有拿人生闹着玩的本事,别忘了自己的身分地位。」
有生以来的第一 次,惟刚是抬头挺胸来正视叔叔的,绍东的威势再也压不下他炯然的目
光,他正声道:「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身分地位,叔叔。」
说罢,他把惟则放开,昂然阔步走了出去。
就连绍东奇异闪迸的那眼光,也追不上惟刚。
**
*
隔天一 早,惟则便跌跌撞撞闯进套房,惟刚从一 夜的乱梦中醒来,听说约露离了家他
去,他惊坐而起。
「她到哪儿去了?她昨晚没有回 家吗?」他问。
「她母亲说她很晚才回 家,今天一 大早就出门了──据说心情很激动,要请假几天,
到外头散散心,究竟去了哪里,她母亲不肯透露。」
惟则抱头在松木休闲椅坐下来,头发前端还是油亮整齐的,发脚子却失了服顺,芒草堆
似的参差松散。他埋着头含糊咕哝了一 会,猛地仰起脸来,凶狠地问道:「你咋晚对她说了
什么,她对我彦生这么大的误会,跑走了不肯见我?」
怕是被误会的人是我,你还有得凉快呢。惟刚阴沈沉地想,还是讷然摇了头。
他答说:「我没机会说话,昨晚我才弄明白,原来她一 直把我当做以霏往来的对象──
难怪一 开始她对我就是一 副势不两立的态度,她误会我了。」
惟刚决心不让这场误会再继续下去,他要向约露说个明白,一 切只是混淆了罢。她冤枉
了他这么久,谁知竟藏着一 番情意──昨夜的缠绵,不是从情字来,又是从何而来?他内心
的愧惶,揉上了苦涩,更揉进了甜蜜。一 丝兴奋,一 丝欣喜,战战栗栗地发芽。等约露明
白了一 切,怪他或许仍免不了,但是恨意必然云消烟散,只要她不再恨他……这么久以来,
惟刚内心终于萌了希望。他却听见惟则似笑非笑叹了一 声。
「没想到我会有这一 天,」他的声嗓是粗糙的。「我这辈子对许多女人动过心,当中有几
个是用了真感情的──以霏就是;但要说茶饭不思、牵肠挂肚,那是从来没有的,谁知道碰
上约露,我却整个人都完了──」
惟刚面色乍变,一 副奋起要与惟则理论之态,惟则却挥手制止了他。
「这女孩实在太奇妙了,她望着你笑的时候,一 股子蜜意像要把人全部溶掉,她却可以
随时甩开你走掉,一 转头就把你忘了,让你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惟则苦笑着摇头。「她和别的女人都不一 样,她不迎合,不屈从,她总有自己的主张,
而她的主张总把我带到一 个全新的方向去。」
惟则顿了顿,彷佛在回 味什么,然后才又接下去说:「有一 回 ,她不让我开车送她回
家,说她起了兴致,要走一 趟路,那么姣好的女子,脚力之健!我陪她走得满头大汗,一 路
听她如数家珍说着捷运线,什么桔线,棕线,起站终站,如何来又如何去──你见过几个女
人那么有方向感的?」
惟刚虽不情愿,也不由得莞尔了。
「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我像个没有心的人,即使和再可爱的女人在一 起,也
隐隐感到空洞。但是现在我对人生开始有种踏实的感觉,只要有约露在身边,我就感到笃定,
因为我是有心的,我的心就在她身上,牢牢的在她身上。如果没有她,我的心就散了,我的
人生又成了空──我不能失去她,你懂吗?我不能没有她!」
老天,这次他是认真的,这个不断掉入爱河,不断拿新欢来换旧爱的浪子,脸上再也没
有玩笑的表情了。那双眼里的真实、忘我,迫切和急苦,惟刚看着都要心惊动魄了。他不知
是要同情或是憎恶,只能微弱地说:「没有用的,你和以霏的那一 段,芥蒂太深,她不可能
罢休,她对姊姊的情感是很深的──」
惟则猝然跳向床边,冲着惟刚急急道:「我会向她解释,我会说明一 切,恳求她的谅解,
从今以后我会全心全意地待她好,弥补这一 切──」
「不,惟则──」
「不,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我爱她,我要她,我不在乎你和她曾有什么瓜葛,只
要你闪到一 边,不要搅和,我就饶你一 死──」
「该死的不见得是我。」惟刚咬牙道。
「惟刚,看着兄弟一 场,我从来没有求过人,现在我求你,你让我自己去向她解释这件
事──至少答应我这一 条!」他嘶喊着,绝望得扭曲了脸。
惟刚怔然望着堂兄,在他的神情里看见了自己──也是那般绝望。
**
*
约露躲了两天,还是躲不过那重重的绝望。
她逃难似的匆遽来到东势一 座小农场,这农场的主人和她家有一 层亲戚关系,腾间客
房招待她的亲切是有的。她恹然地无暇欣赏乡间农林静美的风光,一 颗心却被满园子凄厉不
绝的蝉嘶给噪反了。
「牠们为什么叫成这样子?」她忍不住问了。
农场主人告诉她,「这是牠们的吶喊,为了求爱,一 生就这么一 次求偶交配,之后结束
生命。爱和死亡,牠们都是义无反顾的。」
约露觉得像受了教训,即使一 只蝉的生涯都能有这样的决烈和担当,她竟只能逃之夭夭。
拋下母亲,拋下工作,已显现出她的自私和懦弱,约露知道她不能再躲避下去。她必须回 去,
回 去面对──面对什么,她却只是心乱如麻。
当晚,她即搭了夜班火车回 家。哦,她恨夜车,黑漆漆的车窗,见不到丝毫光景,像是
茫然的未来,令人恍惚。她把座位让给一 名老婆婆,一 路站着,足足摇晃了两个半小时之
后,到了台北站,已是疲乏不堪。
她昏沈沉地下车,脑子仍在颠簸,却一 头撞上一 片胸膛──她嗅到熟悉的古龙水味儿。
约露靠在那片芬芳的衣襟上微笑,老天,她好累!
惟则把她拥住,她听见他吁了一 口气。
「妳回 来了,妳总算回 来了。」
「你怎么知道──」
「我天天跑妳家,令堂拗不过我,把妳今天回 来的车班时间告诉我。约露,妳没有告诉
我一 声就离开,真是不该,妳知道我有多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