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只好留在公司过夜,」惟刚咕哝着说:「走吧!上十 楼房间梳洗梳洗,也许找得到吃的……」
十 楼房间?同事口中的小东宫?惟刚的私人套房?
「不要!」约露脱口喊道,惟刚一 扬眉,她才放低音调──哦,真希望她的耳根子别这么火辣!「你请便,我留在大厅──或者回 四 楼办公室,我不上十 楼。」「妳不是想在办公室枯坐一 晚吧?别傻了,犯不着这么自虐──走吧。」他催促着。
约露抱住皮包往后退。「我说我不上十 楼。」
「妳知道妳这人的毛病是什么吗?──就是别扭。」他不耐烦,把她往电梯拽去。约露和他挣扎。「别拉我!」
惟刚目光凛冽看着她,胁迫道:「妳是要我扛妳上去了,梁小姐?」
看他那副眉色,约露心头一 悚,半点不敢冒险。
一 上十 楼,电力和电话都告中断。做人可不一 定要到世界未日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像现在,约露便后悔没照母亲的吩咐早点回 家,后悔没有坚持留在大厅,后悔自己的──一 度软弱。
***此刻她一 关上浴室门,秉烛站在那儿,四 下张看,好像在寻找逃生的窗口。这浴室只有一 扇小窗,但空间相当宽敞,乳白的四 璧,深蓝的卫浴设备,水格上嵌一 面椭圆明镜和一 座玻璃架子。
约露趋前去端详。架上置着象牙皂,乳霜和一 柄玳瑁齿梳,一 支白牙刷插在蓝漱口杯里。边边有把铁灰色的传统刮胡刀。她望着它,很是着迷,不觉伸手去触碰,犀利的刀锋刮过指尖。
「呀──」她倏地把手缩回 来,吮在口中。
约露往后倒退,乍然清醒。不该碰方惟刚私人的用物,她也没兴趣,她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哪怕只碰他的东西。
一 个大意便见血了,还不听教训吗?
但是他救了她的命,约露褪下脏兮兮的裙装,抓过莲蓬头,困恼地想;这会儿我在他浴室,用他的香皂,拿他的毛巾清洗全身,每一 样都像他的人,像他的指尖,他的手心,一 吋吋抚过她的身子……约露体内有一 簇小火,从底下烧上来。她打开莲蓬头把自己冲净,用比较冷的水。
穿惟刚的 T恤时,他又来纠缠她了──她足足瞪了那件T恤五 分钟之久,似乎想搞清它是敌是友,它像宿命似的上了她的身,贴在肌肤、又轻又柔。一 股独特的气味,带着花草洗衣精的气息,带着木头衣柜的气息,带着惟刚身体发肤的气息,荡呀荡进约露的心脾,在她四 肢百骸激起阵阵诡谲的热流……她颤然倒吸一 口气,彷佛又回 到惟刚的怀里,被他一 双胳臂紧紧圈住,没法子逃避。
接下来是他的裤子,像个墨绿色的咒语,把她镇住。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儿蹭了多久,陡然一 阵扣门声,拉回 她的意识。
「梁约露?」惟刚在门外喊着。「妳没事吧?」
他听她在内含混应了一 声,又隔半晌,才见她慢悠悠推门出来。
惟刚已在桌上另烧了一 支蜡烛,烛火使每样东西都变得颤袅袅的,连人也不例外。惟刚想是他眼睛花了,见约露立在那儿,楚楚的脸庞,依稀有种腼腆的表情,全不见向来那股煞气。白色 T恤宽宽松松罩在身上,一 条短裤却又勒得紧俏,看着只觉得她年纪娇小,有说不出的可爱撩人。
惟刚不由得心神一 荡──这是那个在办公室气汹汹说恨透他了的女孩吗?过半天,他才清清喉咙说:「我刚问过阎组长,公司的发电机故障,没法子自己发电,我这里有吹风机,只怕用不上,「他望着她──有哪个女人披挂着一 头湿发,还这般俊俏的?」不过,这东西应该派得上用场。」
约露喜出望外的从他手中接过一 具行动电话──她着实记挂单独在家的母亲,如何也得试着和家里联络。他又怎么这么善解人意。
趁她打电话的当儿,惟刚转身进浴室,她对着他的背影细细说了声谢谢,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
好在家里的电话还是畅通的,母亲也还算镇定,约露极力向她保证留在公司安全无虞,明天台风一 过,她立刻回 家。
她放下行动电话,发现手边的几上多了杯热腾腾的奶茶。
她瞄了浴室一 眼,知道是惟刚为她搁上的,于是产生抗拒,欲就还推,最后端起来时,还有点心跳,不知在甜蜜什么。
奶茶毕竟让她的情绪松懈了一 些,她才放眼浏览室内──原木地板,几椅床榻,草蓝色枕被和床罩,门边设了座小流理台,摆上一 座微波炉,最多加部米白小冰箱,整座房间,仅限于此,看不出任何华丽和神秘──不是同事私下描声绘影的那回 事。
多少海市蜃楼,都是人凭一 张嘴巴捏造起来的。约露把杯子举到唇边,作自嘲的微笑。窗外的风雨突起一 阵咆哮,把她一 惊,茶水溅上手背。
「鬼哭神号,」惟刚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岂是古人一 句『高楼多悲风』所能形容?」
约露回 过头。他淋了浴,和她一 样,头发也是潮润的,他换了套泛灰的黑色背心短裤,打露着结实的胳臂和一 双长腿。约露咽了咽,克制心悸的感觉──没有人穿着褪色的衣服,还有资格这么气宇不凡的!
他开冰箱,搜罗出鲜乳、雪藏蛋糕和水蜜桃罐头,拎两只黑陶土马克杯,踱了过来。「不要说妳饿──妳不想吃。」惟刚警告着。
约露却摇头,回 道:「我不会这么说,一 个饥肠辘辘的人不会这么虚伪。」惟刚大笑,笑声有发自肺腑的浑厚和爽朗。约露觉得颈后一 麻,一 根弦往心里头颤到了两片面颊。她灌一 口奶茶,止不了颤意。
惟刚拉过松木休闲椅,坐下来切蛋糕。「请妳务必相信,如果我有阿拉丁的神灯,绝不会在台风夜拿这些冷飕飕的东西待客。」
他示意约露在对面坐下,把一 片香槟葡萄蛋糕装碟,拿到她面前。那口蛋糕还未送进嘴,一 阵香槟的醇气就先把人醉了,未料那蛋糕之松甜,人口即化,更教人销魂!约露闭上眼睛,咀嚼那风味,轻轻一 叹。
待她睁眼,惟刚正注视她,微微笑着。她有些羞赧,吶吶说道:「这蛋糕的口感真好。」「丽晶西点师傅的绝活儿。」
「说真的,我宁可你不要有阿拉丁的神灯。」
这一 回 ,他笑,她也跟着笑了。
两人在静默中享用甜品,偶尔一 两声清脆的杯盘交错,便只有楼外的风雨迢迢。约露不会想到,与他相处会有这般静好的气氛。
末了,惟刚首先出声问:「妳究竟在赶什么稿子?」他分了数片黄橙橙的水蜜桃给她。「马留云的专访,其实不赶,只是我──手痒,」她一 笑,一 口细白的贝齿嫣然可见,看得惟刚收不回 视线。「我有四 个小时的采访记录,希望写得精釆。」「四 个小时?」这下,惟刚是真的讶异了。「两年前马留云回 国演唱,我们也派人采访过她,结果锻羽而归,编辑说马留云性子乖僻,根本打不开她的话匣子。」「我知道,慕华警告过我了,但是我查知她酷爱养兰,于是约她在北投的观光兰园见面,她一 口就答应了。」
「投其所好──这一 招是用对了。」
惟刚的赞许使得约露心头一 阵欣喜,她向那阵欣喜投降,害躁地挪挪身。「我啃了好几天的兰花宝典,然后去见她,我们在兰园逛了两小时,大谈兰花经,后来又在兰园附设的雅座喝咖啡,她谈兴很好,告诉我许多事──对她遭遇婚变之后,以四 十 岁的高龄,赴欧洲习乐有成的这段历练,更是侃侃而谈。」
惟刚颔首。「马留云和财团夫家的恩怨,当年还曾轰动一 时。」
「是的,她告诉我,当年夫家对她不义,她一 度有玉石俱焚的想法,但是一 念之间,摆脱了恨意,淬励自强,整个人生也从此改变了。」
惟刚像被触动什么,凝神注视她,良久良久,才沉声说道;「这世界的恨意,有的能摆脱,有的不能,不是吗?」
约露一 听这弦外之音,猛地抬头。两人目光交会,刚才一 番闲适的气氛瞥然惊散,气流彷佛在轰轰地对撞,发出噪响──或只是她耳中的血流在响?
「那是因为有的恨意刻得太深了。」约露的噪音低,但是清晰。
他没有再说话,而她没有再看他。她垂下视线,把水蜜桃吃完,他则等她一 搁下叉子,立刻质问。
「为什么?」
摊牌的时候到了──是他挑起的。约露缓缓抬起头,一 对霜冷的眸子,炫丽得出奇,反而一 把火似的,惟刚一 下就被烧化成灰。
他也生气了,神色凛然起来,看着她无声地逼问──为什么?妳我素昧平生,我方惟刚又如何招致妳的恨意?
「她死前一 直在找你……」
「谁?」惟刚坠入五 里雾中。
约露并不理会,娓娓如诉的诛讨,更显得怀恨深。「如果不是你避不见面,你弃她不顾,她不会走上自杀的绝路。」话一 说完,她双泪迸流。
惟刚大惊,满目骇异,看她那双泪汪汪的眼睛──然后,所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所有如谜似雾的感觉,在霍然间皆明白了,他战栗、悲郁、愁惨,哑着声唤了出来:「以霏!」
第六章
她又梦见姊姊了,魂梦煎熬处,依旧是一 页页残落的日记,不尽的憔悴与神伤。十 月十 七 日又有七 八 日未见到他。浓睡醒来,鸟语烦乱,唉,不明白为何近来总这般疲倦,这般忧闷,有人传话给我,说是他如何如何,我总觉得无稽,可是……(以下焚毁)十 一 月一 日今日决意去找他,翻过三 班公车,折煞一 双削瘦的腿,愈近一 步,相思愈浓,──谁知谁知,窗下他的座位竟是空白……(以下焚毁)十 一 月二 十 三 日他是蓄意躲避──电话,书信,留言,无一 联络得上他,我的心好沉,小腹好沉,两条腿好沉,我想我再也没法子走动了。我怎么办?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以下焚毁)十 一 月二 十 九 日方,你在哪里?我需要你!···元旦那天,她把一 只小白瓷掼碎,拎起最最尖利的一 片,往素白的腕上划了过去──不,不要,姊姊!
又一 阵裂瓷的激厉声响,约露惊魂地醒来,嘤咛睁开眼,映照上来的是草蓝色枕头。又来了,又是哗啦啦的一 阵──这回 她听清楚了,是器皿摔碎在地板的声音。她翻过身去,惺忪中见到一 名衣饰美艳的女子,立于床榻前。
是贾梅嘉,把一 只瓷杯吊在纤红的食指尖上,瓷杯落地,粉身碎骨之声,锥人的两鬓。「别再摔了!」约露呻吟道,乏力地从床上爬起。
梅嘉冷笑。
「妳睡得可真香,摔了两只杯子一 只碟子,这才把妳的魂给叫醒过来。」约露左右张望一 下,不见惟刚人影。楼外风雨歇了,台风已经过境,门口的廊灯是亮的,那么电力也恢复了。
她把凌乱的长发拢到脑后,还没来得及出声,梅嘉又开口了,满口气的妒恨。「妳也真行,进见飞才多久,就把老板给弄上床,还挑时辰─我只听过巫山云雨,妳还是狂风暴雨呢!什么货色有这本事!」
约露按捺不住的怒气倏起,忿忿说道:「妳不要胡说八 道──妳还没把事情弄清楚呢!」梅嘉捏起鼻子嗤笑。
「反咬我胡说八 道了,事实俱在──」她扬起下巴,往皱乱的床榻一 睨。「瞧瞧这个,王嫂──」她回 头喊道。「我有胡说八 道吗?」
约露这才发现敞开的门边上,还挨了个提着拖把水桶的清洁女工,一 双好奇的眼睛,瞠得像中山高的路灯!
该死的方惟刚究竟在哪儿?
「惟刚人呢?」梅嘉诘问。
「我怎么知道?」约露没好气地回 答。
梅嘉狂笑,恶毒地说:「不会吧?才一 个晚上就不投机了?妳罩男人的手段才这么一 点?」
「梅嘉,妳在胡说八 道什么?」惟刚的喝叱蓦然响起,那清洁女工一 见到他,慌忙退避下去。
梅嘉回 身对惟刚冷哼,「你也来指我胡说八 道!两个人口径一 致,这是默契,还是昨天晚上在床上彩排的──」
「够了!」惟刚喝止她。「梁小姐昨天加班,来不及赶回 家,留在公司避风雨,如此而已,别在那儿瞎说。」他走进来,身上穿的是骆驼黄衬衫和黑色牛仔裤。约露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更衣出去的。
「避风雨避到这张床上来了是吗?」梅嘉双手往腰上一 扠,冲着惟刚。「你呢?你又为什么不回 策轩?说好回 去吃晚饭的,一 家人都在等你!」
一 家人都在等他?梅嘉把场面描述得真是壮观,他叔叔一 向就没有那种等他吃晚饭的闲工夫。
「我通知过罗庸了,我有事要忙,」他把一 份卷宗撂到桌上,见满他的杯盘残骸,蹙额质问梅嘉:「这是妳搞出来的?」
梅嘉把脸一 偏,下巴抬上天。
「这是最新式的起床号。」
惟刚抓住梅嘉的手膀向门外走。「出去,让梁小姐梳洗更衣,她还要赶回家。」房门碰地关上,独留约露一 人,被一 地狰狞的杯盘碎片困在床上,怔然发呆。外传惟刚和梅嘉已有婚约,看来真有这一 回 事,梅嘉甚至于堂皇在方家起居了,不是吗?难怪那女人见了她要气得龇牙咧嘴!有哪个女人受得了自己的男人在床上「招待」另一 个女人的?不知梅嘉是不是这张床榻的常客,倚过约露倚过的枕头,抱过约露抱过的被子,偎过约露偎过的臂弯──无聊!无聊极了!约露陡然跳起来,愤然摔开被子。惟刚和梅嘉如何,和别的女人如何,乃至于他个人种种一 切如何,和她又有何干?
以霏已经死了,不是吗?她这是在费什么力气,又能有什么意义?何况以霏,那个傻瓜以霏,自己信誓旦旦的,她不后悔──即使失去自己?即使失去一 切?
那么约露又何苦还要恨他,怪他,对他耿耿于怀?打从八 年前往那堆灰烬里翻出他的相片,见到他的第一 眼起,约露便对他立下不解之仇。捧着他的相片翻来覆去地恨他,越是看他就越是恨,越恨他就越是看他──越是要和相片里两道慑人的目光对峙抗衡,像中了邪,着了魔一 般,根深蒂固,不可自拔地恨他,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