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跋涉半个多小时,一名打头阵的族人去了又回,催赶大家登上高处去看。 在小山陵上,闵敏发现几个布农人都瞠服望着溪谷对面一处大型工地。
“我三个月前还来过这儿,”老村长错愕极了,“对面山头还好好的。”
现在,整块山头夷为平地,露出光秃秃的土层。或许是近日有雨,工地停了工 ,不见半个人,但是各种庞大的机具、挖土机都停放在现场。
“一个爬上岩块的布农人指说:“他们是从另一面新开一条林道上来的。”
高腾云则观察着下方,眉头攒得极紧。“挖掉整个山头,废土废石就近倾倒溪 谷,结果,来了一场高达一千公厘的暴雨……”
喃喃的,闵敏接下去,“把这些堆积在溪谷的废土石,整个冲刷到了……”
“哮天村。”高腾云完成结论。
一阵凉意爬上来,闵敏看着高腾云,讷讷道:“半个月来,我们一直把灾变原 因归结到滥垦滥伐,这推断并没有错,只不过,“她的语气忽然一变,带着歉意, “元凶不是哮天村民,而是另有其人!”
-眨眼,闵敏已旋过身去,他叫:“闵敏,你去哪儿?”
她钻过一截倒木底下,爬向高处。“拍照,”她手忙脚乱拨开蔓藤,四处选位 子。“我要拍工地,拍这些可恶的废土石。”
“我来帮你。”高腾云一下来到她身边,伸手要拿她的相机。
这可犯了一个错。闵敏抱着相机闪开,“不,”她极傲然地说,“我自己来。 这是我的工作。”
然而过一会,从他肩下经过时,又轻轻呢哝一句:“高,谢谢你。”
怎么听都觉得像个亲密的私语,高腾云蹙着的眉心还来不及舒开,嘴边的笑意 已泛起来。
大伙儿在这处来历不明的工地,盘桓半日,议论纷纷。高腾云陪着闵敏做现场 拍照,寻找蛛丝马迹。午后,一行人回到山脚下的小学营区,仍然群情激愤。
望着这一张张布农人黧黑的脸庞,饱含着山林的风霜,闵敏下了决心,并且允 诺老村长,一定全力追查事实,仗义执言。
趁最后还有两个小时左右的天色,他们打道下山。闵敏一路还忙着翻看她抄得 密密麻麻的笔记,后来,她才注意到他们的车行有些忽快忽慢的,讶问道:“怎么 了吗?”
“没怎么,”高腾云马上答说,“一路有落石,不好走,出了山区就好。”他 却又往后视镜瞄了几眼。
闵敏坐在车上不疑有他,也未觉察镜上有条落后的车影子,时近时远的跟着他 们。高腾云心里透着狐疑,彷佛那部尾随的车不是个凑巧。
晚上九点多,终于回到市区。错过一顿饭,索性在一家小吃店炒三份什锦河粉 ,带回宿舍。
谁知高腾云绕来绕去,偏找不到一个停车位,和宿舍有段距离了,他急躁起来 。不该把闵敏一个人留在空落落的巷口等他,虽然尾随他们在山路上绕的那部车, 进了市区便不见踪影,证明是他多心,他还是一时很难笃定。
要是被拖吊,就让它罚吧,高腾云心一横,把吉普往路转角的黄线区一停,便 急急回头去找闵敏。
昏暗的街灯下,她只是纤细细一道影子,显得从后方悄悄逼近她的那个黑影, 特别巨大噬人,他向她伸出手──高腾云就像一头豹子一样往前窜。重重一声撞击 ,闵敏一吓,猛回头,见到人行道上倒了两个四脚朝天的男人,嗯……正确一点说 ,是一对布农族表兄弟。
她□住眼睛研究他们俩,问:“这是你们族里见面的仪式?”
一个抱肩头,一个闪了腰,哼哼唧唧的爬起。青狼满脸都是遭到无妄之灾的表 情,冲着老高吼:“你干嘛莫名其妙的撞我?”
“你干嘛偷偷摸摸接近她?”显然高大哥也觉得他没错。刚才远远的看,他还 以为──还以为──“哎,哥儿俩,别发生误会,青狼是出来迎接我们的,”闵敏 赶紧打圆场,从包包里拎出一瓶小米酒,对青狼笑盈盈。“喏,村长的好意,我特 地带回来给你!”
就算闵敏带回来的只是一瓶子土,八成青狼都要感动得掉眼泪。他马上拔开瓶 盖,仰头喝了一口,非常满足的说了句布农族谚语:“美酒是老实人做的──村长 一定是好人!”
闵敏只笑着挽住青狼。
高腾云跟在他们身后走,略有点跛。有件事他一直很疑心,他觉得每回他们三 人在一块儿,似乎闵敏和青狼就要来得亲密些……做人也别太小气了,高腾云马上 调整心态,青狼早晚要走,闵敏肯定是他的女人,这会她和青狼亲密些,就不必计 较那么多啦!想着,高腾云一箭步上前,伸手一揽,硬把闵敏从青狼臂间揽开,大 剌剌把别人的变成他自己的。人是如何的言行不一致,在这里他做了最佳的示范。
接下来,青狼一双锐目便不时通视高腾云,没有点胆子,还真会被他吓死。不 过高腾云也豁出去了,他总得维护自己的权益吧?何况男女感情的事,还是分清楚 一点的好。
三人回宿舍,吃了迟来的一餐。青狼要了解他们此行的过程,高腾云什么都讲 了──独独略过蝙蝠洞一节。奇怪的是,他觉得青狼看他的眼神,好像比什么时候 都要犀利,可以把人穿透。
时候实在晚了,高腾云催着送闵敏回去,唯恐她太累。她泥着,又和青狼说了 许多话──她还真的很喜欢他呢。青狼更舍不得,现在,他一次比一次舍不得她走 。他的时间有限了。
高腾云考虑了很久,才决定不吃醋。
那栋大厦就在报社隔壁,他坚持送她上楼,到房门口,再三叮咛她门户要小心 。她正纳闷,他忽然把她圈入怀里,就在这条灯色淡淡的廊上吻她。
应该是吻别,没有想到情致却越来越缠绵,闵敏不是自己立着,是由他撑持着 ,整个人变得又软又腻,她的嘴沿他下巴来到他暖暖的颈窝。
再有定力的男人,也禁不起这张温润小嘴那样子吮吻着,他附在她耳畔,喘道 :“亲爱的,再继续下去,我就走不了了。”
闵敏昂头,蒙□地看他。“我要……有个人抱我进屋子。”匿着声,自己也不 能相信说出这种话来。
他把她抱进去,没有再出来。
直至午夜,高腾云才又回到宿舍,人像带了点醉意,身上还隐约荡着一缕女人 的幽香。
因为悠悠忽忽的,一道门,遭到攻击,不能有防备。
他被青狼狠命的撞上墙壁,青狼一条古铜色胳臂就横在他咽喉上,只消一压, 他就呼吸不了。高腾云沉得住气,还能够消遣青狼:“你八成很后悔,如果没把刀 送给我,这会儿拿它来断我的脖子,那就方便了。”
青狼面色阴鸷。“我凭一双手就能断你脖子。”
“突然又对我的脖子不顺眼,总有个原因吧?”
“你冒犯了她!”这位哮天战士如雷咆哮。
原来,他看出来了。也许是高腾云和闵敏之间的气氛,变化得太明显,也可能 是青狼委实太敏感──来到现代,仍以情郎自居,他看出了秘密。
但现在觉得被冒犯的,是高腾云。“这不关你的事。”何况那也不叫冒犯!“ 不关我的事?真真她──”
“她不是真真,再世做人,她已经不再是真真。她有的是全新的性格、全新的 际遇、全新的命运,她和二百年前那个哀怨不幸的女人,一点关连也没有了!”
这番话一出,青狼宛如被当头一轰,他僵住跟块石头一样。她不是真真,她已 经不再是真真……他的脑子里在空谷回音,一阵阵响着。
他猝然把高腾云一放,歪歪斜斜冲出屋子,在幽暗的草坪猛站住了。一架飞机 ──这怪物,几天来他已经看熟了──闪着光点从夜空画过去,然而夜空底下,仍 有无数光点,那是城市在发光,即便深夜,这座城市依然闪烁生光,能够照亮黑暗 。
这与他所熟悉的山林、与他来的那个百年前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而真真 ,因他而死,爱他而死的真真,来到这个时世……也不再一样了。
风来时,觉得凉凉的,这才发觉他留了二行泪在脸上。他可以哭,可以心碎, 但是绝不愿意真真再做一个心碎哭泣的女人,二百年前的悲伤与不幸,他愿意一肩 扛了,他要她在这个身世里,有全新的命运……像高腾云说的那样。
不知何时,高腾云无声的来到青狼身后,看不见他的泪,然而风拂他的长发, 他孤挺在那儿,悲凉而决绝,依然是英雄的姿态。
他懂他的心,他了解的。这一刻,高腾云觉得他与青狼有着相通的灵犀,他们 承受同样的痛苦,得到同样的喜悦,因为,这是相同的一条灵魂呀,迸发出来的是 一般深、一般浓的情和爱!“我爱她,”他缓缓出声道,“从一开始就是,见她的 第-眼,就想保护她、照顾她、为她做一切事情,”他向前走一步,像是对青狼保 证,“我会尽最大的心,用最大的力量,爱她,给她幸福,让她一生快乐,有我在 ,这辈子她不会再流一滴伤心的眼泪!”
青狼慢慢回过身,双眸幽深,注视他许久,然后问:“这些话,你对她说了没 有?”
高腾云略有踌躇。“还没有……”
“那你该对她说,把这些话统统告诉她,不是在这冲着我说!”青狼骂。
“我会。”这一答,则万分肯定了。
一整夜,青狼没有睡,盘腿坐在窗前,他的脸容映在结了薄露的窗上,冷肃, 但是平静。
望过去,床上高腾云睡着,眉目深刻,彷佛梦中仍然有着惦念……惦念的是青 狼给他的托付,他们都深爱的那个女人。
正直和深情都在那张惦念的面孔上。青狼信任高腾云。他晓得时候一到,他可 以放心的走了。
只求、只盼,那个时候不要来得太快。
第八章
那份传真来得很简短,只有四个字:停,否则死。
乍看,闵敏还有点不解,不过她很快懂了。昨天便有同事私下警告她:“小心 点,闵敏,这条新闻不是?惹得起的。”
这反而激起她的倔脾气,也为著有主管全力的支持,她更要做到底。二天来, 她与许多的单位联络过,查访过许多的对象;公家的、私人的,合法的、非法的… …知道的越多,越让她惊心──也越让她不能罢手。
有威胁、没有威胁都一样。
不过,传真上那句狠话,到底造成一些心理影响,闵敏出报社时,整个脑子还 绕着它打转,没注意到高腾云已来到身边。
约好他值完班过来接她,青狼在宿舍等着,再忙,三人一起吃个消夜的时间总 有。
她是从后门出来的,巷弄极僻静,一盏半怀了的路灯,落下来的是灰青色的光 ,让人视线更昏暗。他一来,便伸出一条手臂把她肩头套住,她才要微笑,一般强 烈、令人不悦的男性气味冲入鼻腔。那笑意即刻僵了。
这人不是高腾云!她要挣扎来不及,那条胳臂整个钳紧她的颈子,有个冷硬的 东西重重往她腰部一抵。
“知道道是什么东西吗?”那人低问。
“我希望是把玩具枪。”虽然她冻得像冰库里的一条鱼,她依旧这么回答。
嘿嘿笑着,一张黏腻的嘴,像刚啃过骨头,凑到颊边摩挲她。“你很可爱,可 是,不怎么聪明。”
“谁说的!”她还顶嘴。
那冷硬的东西狠狠顶闵敏一记,痛得她叫出来,那男人对着她的耳朵说:“放 聪明一点,小姑娘,不该问、不该挖、不该知道的事情,千万不要碰,否则你会─ ─”
“放开她!”一个更冷更硬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
闵敏马上喊:“高,他有枪──”。
可是那把刻百步蛇纹的利刃,越发悍强,抵住歹徒的背心不放。“我保证这刀 只要一推,就会穿过心脏,”高腾云那声调,任谁听了都会寒栗,他厉叱:“马上 放开她!”
歹徒的胳臂才迟疑那一下,闵敏迅速挣脱他,正要闪开,他却横出一脚,把她 绊倒。
“闵敏──”就这一分神,那歹徒猛转身,向高腾云扬起了枪。
“不──”闵敏伸手奋力去拖歹徒的脚,他一个颠踬,枪坠了地,高腾云扑地 去抢枪,举枪时,那歹徒已向暗里逃逸了。
闵敏爬进高腾云怀里,鱼解了冻,拚命在发抖。他上下抚摸她检查着,急急询 问:“你有没有怎样?有没有怎样?”
“没……没有,”她极力控制打格的牙关。“那……那人只是要恐吓我,不许 我挖新闻……”那份传真也是。
高腾云振起身子。“我们去报警!”
“不,不要!”她把他拉住。“事情一张扬,我就很难做新闻了。”
“闵敏,”高侀野s。“不要为了独家,就不顾性命!”
“不是的,不是为了独家,是为了真相!”
“真相没有比你的性命来得重要,”他揪住她的双臂,重重说:“闵敏,我要 你放弃这条新闻!”
她不可思议的看着他,脸上犹留着方才受惊之后的苍白,但是倔气也在那里, “你不懂吗,高?威胁利诱,本就是记者工作第一道的难关,如果我越不过,那么 我也别吃这行饭了!”
这一听,他把她揪得更紧。“听好,去报警,否则,让我二十四小时跟着你。 ”
至少,他让她脸上恢复了血色,从苍白变成高傲的潮红,她一字一句说:“如 果我需要保镳,我就到警察局去,如果我需要保母,我就回家去。我也不必做记者 了!”
忧虑心急,使高腾云发怒,他用力摇撼她,“你就不能当个听话的女人,当个 安分的女人吗?”
“如果,”闵敏把那娇巧,却不服输的下巴抬起来。“我要当个听话、安分的 女人,我索性倒退二百年去过日子!”
这是当头棒喝,高腾云蓦然想到命薄的真真,几乎要失声大喊──不,他不要 闵敏回到那孤弱,不能自主的女性命运里去!回过神,闵敏巳挣开他,沿着报社的 高墙跑走了。他的不认同,不了解,最令她伤心气馁,她把他狂急的呼唤甩在后头 ,奔回她住的大厦,把自己牢牢锁在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