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起头来,现出沉痛的表情。“不,你不懂的,否则你不会辜负我的一副心 肠,多年的爱恋,你不会眼中无我,你不会去爱上那个番子!”他的话越说越激厉 。
“难道我宋凌秀就真的比不上那个半人半兽的番子?难道我在你心中的价值是 这么的微贱?枉我对你的一片痴爱,浓情深意,你宁可爱那番子,不愿爱我?真真 ,真真,你让我好痛苦,好断肠;是你,是你负了我,是你作践我、糟蹋了我!”
他的样子、他的嗓子都变了,双眼睛织起红丝,那脸泛着青,透出阴气,嘶声 道:“我……我不能再爱你了,不能再留你了……”
真真欲挣扎,他却将她抱紧,轻轻“噢”了一声,呢喃道:“你流血了……我 来为?拭去。”
凌秀的手指抚过她嘴角,指上一抹鲜血。真真大惊,她的嘴角在淌着血水!凌 秀只是含笑望着她。
“你心里念念不忘青狼,对不对?你想见他,他也想见你,”他笑了,脸扭曲 着。“可以,我让你和他见上一面,就在这旖旎的洞房,我亲自去带他来。”
凌秀猛把真真放开,起身往外走,在喜帘之前打住,回过头。“不过,”
他慢幽幽说,“这是他死前见你的最后一面,也是你死前见他的最后一面;你 呢,会拖得久一点,你喝下的那杯酒会让你熬上一整夜。”
帘起又落下,真真扑上去叫,“凌秀──”她的身子却猝然痉挛起来,撞在桌 面上。
抖着、喘着,真真抬起头,望见对面雕花铜镜里她自己的脸。血,从她的眼梢 、嘴角、鼻子汨汨地沁出来。真真震骇得捧住脸,想要立起,然而一阵剧痛穿过她 体内,倒下去时,她衰竭地喊:“青狼!”
青狼到底在哪里?夜风飒飒,周滚眉拉着马,匿身在霞外居边门的暗处,心急 如焚。
自青狼在荒坡落网,滚眉便一直不安到今天──背叛青狼是死路,背叛凌秀也 是死,但在凶险的人生局势当中,滚眉最后选择的,是对得起自己良心的那条路。
趁凌秀成亲之日,他拎了喜酒直上牢房,把狱卒灌醉了,破门放出青狼。
哪知道青狼一听真真被迫与凌秀完婚,竟似发狂一般,逼着滚眉带他来到霞外 居。
他发誓:“我一定要把真真带出来!”
这一潜入,也有些时辰了。青狼呀,老兄,滚眉心底打着鼓,口里喊苦,你人 在哪里?青狼人在乌黑的后埕,不意撞上个打灯笼的老婆子,她虽是满脸震惊,喘 吁吁的,却道:“你……你就是我家姑娘喜欢上的那个人吧?”她突然用袖子拭泪 。
“你来得好,快去带了她走吧!她虽嫁了,怕也没得日子活了。”
就靠这自称罗嬷嬷的老婆子指引,青狼来到上房,红光中四下凄清,真真一身 美丽的衣裳,人倒在桌下,头上的珠冠都滚掉了。
青狼大惊失色,忙将真真抱起,这一看,更加骇然──她面如薄纸,七孔流血 ,满肩的刺绣花草,星星点点都溅了血,她的气息只剩游丝般的一缕。
“真真!”
那锥心的唤叫,使她睁眼,她抓他的豹衣说:“快逃,青狼,凌秀要……要杀 你……”
“那畜生把你怎么了?”
“他……在酒中下毒……”她手往桌子一抓,花乌螺钿的桌面上还落有猩红色 的粉末。
青狼狂急地抱她起来。“我带你出去,叫人救你!”
“不,不,”真真喘道,“我知道……我没得救了。”她娇小的身子又是一曲 ,大量浓血从口中冒出来。
他慌得为她拭血,热泪却像滂沱的大雨直落下来。真真抖索着伸手去抚他的泪 脸。
“不要伤心,青狼,我……屈服了凌秀,如今凌秀杀我,正好……成全了我, ”这薄命的佳人忽对他绽出一笑,凄绝,而又美绝。“死前,能再见你一面,我… …也无憾了。”
“真真,心爱的!”青狼抱着她恸哭。眼睁睁见心爱之人死,与英雄绝路没有 分别。他觉得他也要死在这一刻了。
真真又起一阵强烈的痉挛,剧痛使她凄惨呻吟,她揪住青狼的手,哀伤D:“ 拿出你的刀来,送我走,别……别让我受折磨……”
青狼的一双眼睛被热泪烧痛,也烧模糊了,他的脑子一阵一阵的发黑,刀在他 手里猛颤,真真一声声痛苦地求着他……那把爬着百步蛇纹的刀在那片美丽的胸瞠 刺下去,热血飞溅到他脸上,与泪相溶,他听到她用最温柔的声调说了最后一句话 :“郎君,来生再会……”
现代闵敏噩梦,魇住了她。
梦境狂乱,她挣扎着,不能醒来。
她在风声鹤唳之中。四野,是一阵又一阵悚人的战啸,她惶惶不安;身上,冒 着一道又一道的寒气……有个人横?着她,要逃也不行,都骇僵了,望着那人的相 样。长的发,黑森的眼;他将一把刀举起来,刀上历历绘着百步蛇纹。
真真……他一声唤,她整个惊栗起来,忽然悲伤不能自己。一步步惶恐地向他 走去,一步步看清楚他的面孔……深浓的一副眉眼,藏着一股伤心色,凛凛使人心 痛。她想问为什么?想伸手抚触他忧郁的眉心──他陡然扬起手来,手上不再是百 步蛇纹的刀,是卷起来的一份报,扫向她的脸。
又是那股愤忽,那一条条凌厉的指责,句句都螫入她的心。
“你要做的是新闻记者,不是新闻技术员,做报导要有生命力,要有关怀面, 也要有那么一点人性──”
不!闵敏被她自己惊醒了,梦里的那声呼喊,嗡嗡的在耳朵里响,她猛坐起来 ,粉绿的被子揪在胸口,颈子上一片汗。
她冷得直打颤,虽然房间里温暖馨香,绝没有寒意。
是那梦的关系,她作的是什么梦?梦的是什么人?使她这样子耸动心惊。
梦的前半段已经是暧昧不明了,她只记得一股子凄怆,现在回想,还留着心碎 的感觉。
梦的后半段有一张脸……她的脑子绘出他的轮廓,那雕刻般英俊而深刻的五官 ,教人一看就不能忘的,一个男人──高腾云。
闵敏整个地都想起来了,闭上眼睛,靠在枫木床头板上,恨这个男人。
他在办公室骂她还不够,追到梦里来,继续讨伐她。同事们安慰她,不要想太 多,一件事情做得再好,都有人不满意,记者写稿得罪人,那是宇宙自然常态。
但是闵敏一时之间,还不能接受这个宇宙自然常态。她是这个世界上怀有崇高 理想那批人当中的一份子,如果你跟她说这个世界已经没救了,她争得让你的脑袋 都掉下来。
如果你跟她说,她是个技术员,不是记者,那么脑袋掉下来的会是她自己。
闵敏进报社之初,是待在编译祖,每天埋在国际新闻堆中,呃,基本上她觉得 ,这是比较容易让人就在编辑台上睡着的工作。
她脑筋很灵活,很快想到用麦克笔把“为新闻,有热情,有冲劲,有理想”这 十二字专业格言大大写下来,摆在自己桌上,希望给上司一点联想。
可是很奇怪,她这几个字能大家造成的感动和注意,好像也没有比马路上“禁 止车辆回转”那几个字,还要来得强烈。
于是一天,她发现自己微不足道的一只手,在会议桌上举了起来。她只有一分 钟的时闲,因为就要散会了。众人发愣地看她,又用去半分钟,她拿剩下的半分钟 说了一句话:“我觉得编辑部二线的工作人员,应该有上第一线磨练的机会。”
当时老板那表情,和六祖慧能顿悟的时候差不多。
第二天,市政组的组长便要闵敏去报到,然后交代她去把市长太太和议员太太 吵架的新闻写回来。
她写回来了。可惜的是,那天她穿的一件漂亮的黄纱衫的袖子,在人群推挤中 被扯裂了,没有捡回来。
不过闵敏对于跑新闻、抢新闻所出现的种种状况,一点都不介意,三不五时裂 开一只衣袖,踩断一只鞋跟,统统说得过去──只为她实在太爱、太爱这份工作了 。
闵敏绝对相信记者工作是人生最好的历炼。每天出门采访都像在上学校,这个 社会就是大教室,每一个碰到的人,都可以做为她的老师,她所学习是人生世相, 社会百态。
她自然要感觉到骄傲,能有哪一行业,比之记者工作更精采、更富内涵的?你 每天都在仗义执言,为社会利益挺身说话,你的报导引起回响,甚至督促了改进, 能有哪一种成就,还要令人满足、令人欣慰呢?因而闵敏一头就栽进去,每天为着 她的新闻工作追赶跑跳碰,不嫌苦、不怕累,也可以不吃饭,而依旧是活活泼泼, 斗志高昂。
记者群中,抱着理想的人数,也不在少,然而闵敏特别有一种天性上的纯真盎 然、对人生的热情。她在工作上所体会到的那种快乐,正是一个人的天分得到发展 。
她很努力,最期望获得欣赏。
高腾云最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她是新闻界的新兵,还需要信心,而他直接 造成打击。
闵敏用最缓慢的速度,做一个深呼吸,丢开被子下床。一双腿纤长圆润,走过 象牙木地板。
这间八坪大,灰红色调的套房,一个好处是,它开了一幅引人入胜的落地玻璃 窗;人只要能望得出去,所在的空间就不致显得那么狭窄迫人。
闵敏把覆在额上、曲如波浪的头发拨了拨,踱到落地窗前。她睡时穿的是一件 俏小的白色紧身背心,底下是更小的白色底裤,遮隐不住一圈细腰,一身婀娜结实 的线条。
好在是深夜里,不至于担心这副撩人的体态,教人给窥见了。
隔了一条街,与她面对面的,是那座白日里属灰白色,而入夜后成了灰黑色的 庞大建筑,光影点点,那里面一向有许多病人,也有许多医师。
而其中一个就是高腾云。
光是想到他,闵敏心头便又涌现那种莫可名状的感受──好像认得他,曾经与 他相亲,应该记得的,却都忘记了,被一道空空白隔绝开来,有说不出来的沧桑, 说不出来的绝望……二天来,这感觉在心里牵萦,使得闵敏心神不宁,比较他对她 的那场指责,影响还要更大。
他把她抱到会议室的沙发时,其实她还有隐微的一丝意识,感觉到他的动作俐 落而温暖;为她拂开头发,为她解开衣领,他的手抚过她的额头、面颊、皮肤,每 一下触碰都像个温柔的关心在那昏沉的片刻里,她感到这一生从未有过的甜蜜和依 恋──对一个男人。
一个狠狠贪骂她,伤透她的心的陌生男人。
闵敏抱着胳膊,把自己靠在落地窗上,把纤丽的影子描在青霜似的玻璃片上, 她却瞧不见自己一张明秀可爱的脸蛋,出现了委委屈屈,又不服气的表情。
不,她绝不是高腾云说的那样。
做为一个记者,追求的即使是新闻的客观信实,也绝不是放弃了对人的那份关 怀。
对于哮天村的灾变,正所以要关怀、了解村民的痛苦,闵敏在灾后三度进入危 险的山区现场,甚至于摄影记者没能跟上来,是她,拿着自己那部傻瓜相机,打着 哆嗦,拍下哮天村一幕幕怵目惊心的景况──山崩了,屋垮了,地盘流失,人还被 埋在土石流底下,尸体一具具被挖出来,幸存的人俯地嚎哭……而灾区四围,不见 苍山,不见翠林,光秃秃的陡坡全是人工种上去的经济作物,在松软脆弱的地质上 。
人把大自然毁了,大自然终于回过头,把人也毁了。
难道,她在抹去热泪之后,能够不把事实写出来吗?难道,她要把报导仅仅停 留存同情关怀的层面,而不做分析,不做探讨,不公布真相,不告诉大家──人是 怎么自己把自己毁灭掉的?她错了吗?闵敏忽然觉得嘴唇在颤瑟,她咬住它,把额 头抵在玻璃上。才跑了半年新闻,她的眼泪好像洒得太多了。
在哮天村现场就已经偷偷哭了一场,回报社看照片,又是眼热心酸,动笔描述 灾民的情形。
写一行字,掉二行泪。
她真个和台湾高山地质一样的脆弱!可她就是搞不懂,明明“山地悲歌”一篇 报导,得到那么多的掌声,她偏偏只在乎高腾云一个人说的话。
她不要他藐视、不要他反对、不要他误会;她要他嘉许她,欣赏她!老天,他 只是一个陌生人!闵敏抬起头,盯住楼外夜色里的大观纪念医院,全然不明白自己 ──为什么要在意一个把她拿来和“轮胎”一起打比方的男人?经过不安宁的一夜 ,心头还悬着纠葛,天一亮,闵敏依旧全副精神抖擞,去做她该做的事。
这是她的过人处。
九点不到,她赶到市政府。哇,果然看见一群为数二、三十人的莺莺燕燕,早 盘踞在广场上。昨天便得到消息,特种营业人士要向市政府抗议强力取缔。
天气清凉,群莺们更清凉──一律比基尼!警卫要维持秩序,碰上推挤却很为 难,因为男女授受不亲!她们向市长要求工作权!市长要把她们送到“妇女福利中 心”妥善处理!很有趣,很热闹,也有很多问题必须关心。闵敏忙了一上午,稍有 空?,随采随写。
群莺散去了,她还没走,溜进市府大楼,到新闻处、公关室逛一逛,向熟人打 招呼。跑得勤快,再加上那么一点敏感度,往往能碰到意外的好新闻。
不过闵敏今天碰上的倒不是新闻,是一个人。
她在三楼大厅,远远瞥见他从电梯踏出来,一直风度翩翩,颀长的身影,其实 还没有把握是他,心就先跳了起来。
他偏巧朝她的方向过来,她的心跳得更快。
他看见她了,似有几分惊喜,泛起笑容,快步走过来,道:“闵小姐!在这里 碰见?,真是太巧了。”
闵敏脸粉红的,叫声:“邵议员……”
邵天俊他是哈佛回来的政治学博士,家里是中部极有底子的大家族,去年县议 员选举,一举就拿下最高票;还不到三十岁,年轻,诚恳,热心,走到哪里都受人 欢迎。
尤其受女人欢迎。
因为他的文质彬彬,那常蕴含笑意的眉梢眼角,不算最英俊,但是很迷人的一 副相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