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激战下来,尸首完整的也面目全非了,谁是谁都辨不出来,”他苦劝。 “大小姐,你就在这里遥祭吧,也算表了心意。”
黄纸钱满天里,彷佛化蝶而飞,真真一身缟素,早哭倒下来。滚眉心底的忐忑 却越来越深,好像不管他怎么做,都要惹祸。
远处鸦叫声中,一列木架,几具尸身在风里阴恻恻地晃荡,大老远瞧上一眼, 也教人恐怖。真真却跪着一步步爬过去,滚眉拉都拉不住。
她害了他!她害了他!真真满脑子凄惨地喊,泪眼朦胧看不清方向,可是鸦群 忽然惊起,她抬头──前方的风沙里出现一条人影,伟伟岸岸,长发扬起……真真 连眼泪都没有抹清,踉跄爬起,便朝他奔过去,伸臂将他搂住,那副披着豹皮背心 的胸膛是暖烈的,她把泪脸贴在那上面。
“我就知道你没有死!你不会死──你是观音娘娘赐给我的,你不会死!”
被拥住的这年轻人却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往下拉,迫她昂起脸来,面对一柄冷森 森的猎刀。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死?”他咬牙一字一字说,“因为我还要来向你索命! 是你指点那宋凌秀引兵人山,杀尽我族!”
“你杀了我吧!我甘心死在你刀下。”她流着冷泪,闭上眼睛。
刀尖抵在那如玉的皓颈上,刺出了血滴。青狼的双目也像迸出了血滴,他嘶吼 :“你为什么说化不算话,没有帮我反而害我?”
真真睁了眼,透过弥漫的泪水看他,看不清楚,也知他痛苦。“凌秀哥哥骗了 我,我求他帮助,才把你族人的下落告诉他,谁知他竟领兵去攻打你们……”
青狼凝立不动,身体却在真真的双臂里颤着,像忍住着无比的苦楚。他陡然把 她一推,再不理她,旋了身走。
“青狼,你往哪里去?”她悲声喊。
他顶着风沙回过头来,悲愤中露出冷笑。“族人差不多死绝了,我除了复仇, 就只能一人在山林之间苟活。”
激战中,青狼原决心反抗到死,不想负伤的父亲严命他护送巴奇灵和小雨逃命 。他不解父亲还是想为部落留下一线命脉,等他将两人安置在安全处,匆匆又赶回 去,然而战场已成了死城。
“带我走,青狼!”真真跑过去拉住他冰凉大手,恳求他。“我愿随你入山, 做你妻子,为你养儿育女,一生不离!”
说出这话,不唯青狼呆了,真真自己也呆了──她怎能做如此大胆惊人的表达 ?然而这一字一句都是出自肺腑,都是真心真意!青狼慢腾腾将整个身子转过来, 像受到莫大的震撼,那张脸交织着各种情绪──但是,他与凌秀的复杂深沉是多么 的不同,真真望着他想,他的神色坦坦荡荡,激动、惊异、甜蜜和悲哀,全部一目 了然。
他两手捧住她的脸,双眼又深又沉的看她。“你是说真的,真真?你愿意跟我 走,做番人的妻子,过山野的生活?”
用力点头,用力将他拥住,决绝而贞烈。
“爹爹一开始误信詹福九的佞言,凌秀哥哥又是非不分,而我,我害你亡族, 害你成了孤零零一个人,这一切,我要弥补!”
“就只为了弥补?”
“不,不只这样!”真真将脸埋入他怀里,喃喃道。
“那还有什么?”他挑起她的下巴,一定要她说。
“还有,还有,你是我在水仙岩向观音娘娘求来的,我向地求一个相爱的郎君 ,□把你给了我。”
千般的柔情、千般的蜜意,还有那一镂动人的凄楚,却揉进她的语气、她的神 色里,青狼再也按捺不了,将她紧紧拥抱。他原以为已经粉碎了的世界,这一刻, 都教她给补了回来。
突然间,他们听到远处风起劳动,滚眉也喘吁吁蹭上坡来。
“巡兵来了!”他喊,转对青狼劈口道:“你也大胆得可以,就算你在山上侥 幸不死,也该知道这节骨眼风声正紧,莽莽撞撞闯下山,自己送死来!”
青狼牵紧真真的手。“我们走。”
“慢着!”滚眉大叫。“你就这样把大小姐带了走?我回去如何交代,我还能 活命吗?”
育狼的眉色一厉。“你若阻止我,你也不能活命。”
滚眉脚一蹭,重重吐一口气。“算我走倒运,走倒运,”他掉头往山脚下一张 望。“巡兵即时便到,事实上,这一带都布有防守的人,真不知道你是怎么闯来的 ……这会儿你携了个姑娘家怎么跑?”
他将两人往荒坡一侧推去。“走,走,进树林子去,那头有一、二间破凡舍, 好歹可以避一避。”
匆匆入树林,躲入瓦舍。天色将暗了,青狼盘算着,不便带真真走夜路,也只 得先就此避过一夜。滚眉也这么说。他慌慌忙忙欲走时,真真喊住他:“周先生, ”她卸下自小佩戴的富贵春金锁片,交与了他。“请将此物转呈我爹,告诉他是我 心甘情愿随青狼走……”如此亦或可助滚眉避祸也。
此时她也不免悲伤落泪,切切地交代,“告诉我爹,真真不孝,真真求他原谅 ,但望……但望日后父女犹有重见之日!”
滚眉望着金锁片摇头叹息,这锁片上雕镂的荣华富贵,从此去矣。青狼又在门 口拉住滚眉。
“三天后再把锁片交上去。”
滚眉自然明白。三天后,青狠带着真真,已深入莽莽群山,不复可寻了。
黑寒的瓦舍,一对惊命的鸳鸯拥着、吻着、相互爱怜着,哪怕门外不数步便是 重重的危机,也不能减去一丝丝两人的情意,或也正是这重重的危机,更使那情意 浓上千重,万万...夜,渐渐深了,忽然间两人都感受到,周遭有一种奇异的死寂 。青狼竖耳倾听,远远荒坡那一头,只有在亡命里呼号的风声,此外是一片沉甸甸 的安静。
他悄声对她说:“我出去探探。”
“不要!”真真惊悸的拉住他的手,不要他离开。
“别怕,只在树林子,马上回来。”
一个深吻浓郁郁的留在她唇上,他不在的片刻里,可以陪着她。她捧着心等他 ,那扇破门吱咯的开了,她一颗心始落了地,娇呢投向那道高长的人影。
他拥住她,附耳温温柔柔唤一声:“真妹妹……”
这一唤使得真真的五脏六腑全部震开来,像听到恶魔的呼唤……他不是青狼, 他是凌秀!幽暗中,他把一串□□响的东西挂到她颈上。那是她交给周滚眉的金锁 片。
汲文斋里,像刮着惊怒的风,下着愁惨的雨。
真真被凌秀-掷,掷到了父亲的床榻前。闵正拖着-条松散的辫子,撑起白衫 里半具瘦塌的身子来。病沉的人,迸出了旺急得不寻常的精神。
说是中邪,说是昏头,都不能解释真真的行为,闵正又惊又急,气得直哆嗦, 而真真跪地泪流满面,一声声的哀求:“爹,我爱青狼,我与青狼已有盟约,求求 您,让女儿随他去,我愿意荆钗布裙,跟他过蛮荒生涯的日子!”
就算闵正再是一身的清骨,不屑于世俗,他到底出身诗礼,又是在上做了官的 ,怎么也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他颤声斥道:“蛮荒生涯,哪来的钗?哪来的裙? 真真,他们是一群茹毛饮血,未开化的番子呀!”
“不,不,爹,他们也是人,他们也同样有情有义,有规有格,尢其青狼,尤 其青狼……”
闵正扯住帐子直喘。“再怎样,一名深山的番子比得上文明人吗?真真,你知 不知道爹已将你许给了凌秀,你凌秀哥哥对你一片心,你这样辜负他?”
他摇首重重叹息。
“你自毁了好姻缘,自毁了好姻绿,如今,他还要你吗……”
一语未毕,那守在门前的凌秀,磕一声拜倒青石地上。“恩帅,凌秀对真妹妹 之心,自始至终,未有丝毫改变,只要恩师一声准了,凌秀立刻与真真成礼完婚─ ─”
哪知真真哭出声,断了凌秀的表口。“爹,真真与青狼订有终身,真真只嫁他 一人……”
她父亲抚住心口,彷佛气也透不过来了。“真真呀,真真,你胡涂到这地步! 为父的余日不多了,你教我到了九泉之下,如何面对你那死去的娘?如何向她交代 ?”说着,“哇”一声咳出一团血在绿褥子上……人便摊在乌心石的床板,双泪直 下。
真真吓得跪爬过去,凌秀也抢到榻边,而一直抱着小枣子立在一旁垂泪的闵玉 ,也赶了过来。她一向是个最无能为力的女人,自真真遇劫,闵正病沉,她只是张 惶失措的,难有什么主张,现在,她推着小枣子哽声说:“去,小枣子,求姊姊去 ──求姊姊听爹爹的话,答应爹爹的安排,不要再忤逆。”
小枣子一把瘦伶伶的小手臂勾住真真的颈子,见大人个个流泪,他也跟着哭泣 ,还更伤心。
“姊姊、姊姊,听爹爹的话,”他虽然不懂事,但蒙胧知道姊姊似乎要到什么 地方去了,再不回来,故而自己加上一句话,“不要丢下小枣了,小枣子要姊姊! ”
童稚之言,使得真真整个心碎了,她抱着幼弟,热泪都淌到他桃红的衣衫上。 亲情之难割,爱情更难舍,她泪眼模糊面对父亲幼弟,心里想到青狼,那整副肝肠 便像刀割着,刀绞着,刀剁着……赫然她被拉起来,凌秀押着她。“恩师,由凌秀 来劝劝她……”
一到廊上,凌秀便把真真往红砖壁一按,壁上一副浮雕走兽图凹凸地扎她的背 ,而凌秀的神情让她怕──他用那种痛苦、那种急切、那种激烈逼压着她。
“难道你不明白?青狼是要犯,如果你跟他走,官府追逼,他最后是死路一条 。”他颊上有道血痕,那是在荒坡捕捉青狼时,教他给一刀划上去的。
她泣道:“官府追逼──那也是你!”
凌秀的一双眸子像两口井,透出阴寒之气来。
没有错,在哮天番窟大战之后,没有法子确定青狼毙了命,这绝对是凌秀难以 定心、也不能罢休的,他带下青狼父兄的尸首,暴露在荒坡,料准了如果青狼未死 ,必来劫尸。
凌秀只是没想到,青狼能够闯过荒坡上的防备,竟至于把真真带走。
然而,青狼一定也没想到,他误以为可以信得过的周滚眉,早是凌秀底下的人 。
此刻凌秀很慢的,但是很冷的微笑起来。他用嘴唇去摩挲真真粉湿的颊,嘘气 似的说:“你可以拿你自己来交换他的命,真真。”
第五章
喜之日,一切从简。
新人在堂中拜过天地,病奄奄的闵正由侍仆扶回房去,新婿携了娘子的手,踩 过红毡,扶入了新房。
精雕细琢的红眠床,绣帘悬在床眉上头,花草簇拥着凤凰。新人坐在大红幔下 ,红烛烧得正旺,烨烨的火光在新人华丽的宫装上跳着、闪着、心慌意乱着。
她的头垂得低低的,彷佛头上那顶珠冠不胜负荷。微一动,冠上一排珠帘子便 颤了起来,使得掩在帘下的那张娇容,好像也在颤瑟。
他缓缓移步过去,为伊揭帕。
她没有抬头,但他瞧见了她脸上两行泪。
他一震,伸手要握她手,陡然她缩了开,表明了、道明了她的不情不愿、无心 无意。他觉得整副心肠像被马蜂所螫满,血淋淋、火辣辣的痛不可遏。
她说过的话又在他脑门上响──“我只为青狼嫁你,我只为青狼嫁你,我只为 青狼嫁你……”
一遍遍轰击着他,把他逼疯了。
她对他真的无一丝情意吗?他是如此刻骨地爱着她!凌秀突然用力将真真一抱 ,压在床板上重重便吻;她在他强大粗暴的怀抱里嘤咛,然而她的人,冰凉、呆板 、没有反应。像一扇永远不会敞开的门扉。
他移开来喘气的当儿,真真启了她那发红的唇,说:“你答应今晚就要放了青 狼……”
青狼,青狼,她心里只有青狼!?那间,凌秀感到一股蛮暴可怕的力量从他体 内的隐密处窜上来,像另一个灵魂,将他整个的控制住了。
正当此时,外头响起急迫的叩门声,凌秀蹒跚穿过贴了喜字的粉红帘子,出去 应门。是伺候书房的小厮。
“宋大人,不好了,老爷他──”
凌秀那阴霾怪异的神色,使得这小厮话到一半就断了,凌秀也不理睬,径自跨 出门槛,像个醉了酒的人歪歪倒倒一路的走,走到了汲文斋。
这幽僻的轩馆有一股死亡的气息;闵正快要死了,他苍瘦的脸漫着一层混浊之 色,生机一点一点的在离开。
“真真交给你了,好好照顾她、爱惜她……”他竭力做临终的遗言。
凌秀只呆呆立在那儿,也不流泪,也不下跪,僵硬的面孔像副面具。
“她只是一具空壳子,跟你一样,已经没有生命力了,我没办法爱她,没办法 留下她……”
“凌秀,你──说什么──”只存一丝生气的闵正一惊,伸出枯手揪住凌秀缎 红的袍子;而凌秀仅仅一拨,便拨下他的手,面无表情看他一眼,转身而去。
“凌秀──”闵正使了最后的劲嘶喊,生命的一线却在这里溘然断了。
闵正死了,双眼瞠在那里──彷佛留下惊异,留下悔恨。
而凌秀双眼所蕴的,是一种决裂,一种疯狂的眼神。他跌也似的重新进了新房 ,差点把喜帘扯裂。真真固然已如同稿木死灰,还是不由得感到惧怕。
她为青狼的生死感到惧怕。
但是凌秀的举止这时候却显得出奇的缓和,他什么都没说,踅到檀木桌前,用 两只玲珑的玉杯斟了洒,从从容容擎到真真跟前,温存地唤一声“娘子”。
“我们喝盅交杯酒。”他对她微笑。
那琥珀黄的酒汁轻轻漾着,杯底的红彩牡丹花变得蒙蒙胧胧。他要她拿住酒, 肘弯儿与她一勾,她怔着,杯缘凑在唇边,他却用力一推,一杯酒如数进入她嘴里 ,火一般的流过咽喉。
真真呛了起来,凌秀拥住她,迷离徜,痴痴望着。
“我依旧记得初次见到你的情景,就在你家书斋外,你靠在黄陶大鱼缸上,逗 那水里的金鱼玩耍,腕儿有串银钤子,叮叮当当地响,你梳着双髻,还是个八、九 岁的小丫头呢,那年我也才十三,但是,但是,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将来我一定要 娶这姑娘为妻……”
说到这里,凌秀伸手轻抚真真的粉颊,她却在他的触碰下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