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真真一双手不知不觉的伸出去,要将青狼搂住,他却猛地把她推开来。崖 上草木萧萧,杀气腾腾,青狼纵身跳起。
“有理伏!”他叫,才跃两步──一张网自天而降,罩住青狼,旋即吊上树。
芒林中窜出一人,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拾向青狼,暴喝:“可恨淫番,终于落我 罗网!”
持剑之人,两眼通红,满血胡髭,一脸的凶煞气!若非他发声,真真绝难认出 他便是平日她那温雅文俊的凌秀哥哥!在他身后,三面草丛都是严阵以待的弓箭手 ,所有箭头都对准网中的青狼。真真惊呼:“凌秀哥哥!”
凌秀两道目光射过来,迸着一种像是愤恨而痛怨的眼神,对着她而来,吓她一 跳,然而他转瞬便喊:“真真别怕,凌秀替你把这番杀了,”他手一挥,下令:“ 放箭──”
“不!,”真真的尖叫喝住了弓箭手。“不要伤他!”
“真真,你受这番侮辱,为何护他?”凌秀厉声问。
“他没有侮辱我,”真真拚命摇头。“他对我没有一分一毫的伤害,如果没有 他,我不可能活着命上崖。”
真真愈是辩护,凌秀愈是盛怒。“这番大胆凶残,杀知县仆,劫知县女,今日 不杀此番,不能了结!”
哪知道真真竟向悬崖闪去,煞白着脸赌咒:“你真杀他,我便跳下这崖,粉身 碎骨!”
这万万不是凌秀想得到、料想出的变化,他哮吼:“真真,你是疯了不成?这 样护着这厮,究竟为什么?”
那被罗在网中的青狼,从树梢头嘶着声喊下来,“闵姑娘,顾你自己,别为我 做傻事……”
凌秀见他两人彼此相护,不禁又惊又怒又妒,挥剑朝青狼冲去,“索性我直接 斩了你──”
真真哭着大叫,“秀哥哥,你逼我死矣!”
凌秀闻声,手中长剑铿一声落地,忽然凝在那儿,心中茫茫,再也不知道什么 该做,什么不该了。缓缓抬头望去,见真真在崖端飘荡荡、泪盈盈的那模样,他内 心绞起一阵剧痛。
难道她不知道他爱她吗?她遭劫这三日,他神颠魂乱,忧急得如同要死去,他 用尽了方法。在水仙岩抓回来那名哮天番身上,终于拷问出真真被劫的去向。那番 死前犹自冷笑道:“你们抓不到青狼的,他的本事太高了。”
连通事周滚眉都拧着一双手说:“青狼少年豪强,闵姑娘恐怕……凶多吉少。 ”
凌秀赫然拔出长剑时,周滚眉倒退好几步。“真真若死,我必将这番碎尸万段 ,真真不死。我也耍将这番碎尸万段!”
顾不得天候恶劣,调兵遣将,由一队归化的生番带路,直上埋伏崖。一路咬牙 切齿,誓杀青狼。
只是他作梦也想不到,崖上发现真真那时际,她人在那少年番人的怀抱里,在 她的唇下!不见她挣扎,不见她反抗,她竟像是心甘情愿的由她拥吻。
那一?,凌秀原本满副欢喜之心都碎了、散了,整个人像坠入噩梦中,一个很 可怕很可怕的噩梦……此时,崖上刮起一道强风,凌秀从梦中醒来,入眼所见的还 是真真临崖那伶伶仃仃的身影儿,他听见她一遍遍恳求:“放他走,凌秀哥哥,放 他走……”
他心一紧,英雄的意气皆消沉下去。罢了,罢了!“来人,把这番解下……”
“一见青狼挣出网罗,真真离了崖,一头朝他奔去。才半途,凌秀横出身来, 拦腰将她抱住。紧套在臂弯间。
“闵姑娘──”青狼喊企图强眼前的刀枪阵,然而刀光剑影隔着,只能听见凌 秀狠狠地发毒誓:“哮天番,你听好了!从此刻起,你再敢接近真真一步,我定将 你大卸八块,再剁成肉酱喂了猪狗!”
真真也惧了,唯恐凌秀即时翻脸,急叫:“青狼,你快走,快走──”
她人被凌秀拘得死死的,不得解脱,等她好不容易探出头来,险急的高崖上, 已不见青狼的影子,却从那荒渺渺的林菁深处,传来悠远的回声。
“闵姑娘,你承诺我的事可要记得了……”
“青狼!”她微微应着,凄恻而坚决,我会,我会为你伸冤的……为哮天社伸 冤,真真把它当做对青狼的誓言,念念不忘,暗暗着急,却没有实现的机会。原因 是,历经风波回到霞外居,进门却见父亲病沉沉的,情势比以前还更严重了。
不问也知,自是为了她遭劫的意外,一急急坏了原就孱弱的身子骨。真真又是 愧疚,又是忧心,守在病榻,寸步不敢离开。照料过几日,才见得父亲的病容渐渐 转出些好气色来。
但是闵正毕竟因病不能视事,一切委由凌秀处理。凌秀接连几天早出晚归的忙 着,真真心里已有些怀疑;这日,园邸外忽然人马喧腾,她让老仆阿全去瞧是什么 光景。阿全兴匆匆跑回来说:“北路讨番的兵马来到水沙连了,驻扎在詹爷的庄子 外,这边的班兵刚接到咱们宋大人的令,要过去会合呢。”
真真一听,大惊失色,回到父亲榻前,跪下来便哭。
闵正自病中睁开眼,问她话:“真真,你哭什么?”
“爹,”她揪住锦褥一角泣诉:“哮天社番是冤枉的,詹福九夺番妇,构陷番 人,爹,您要查清楚,为他们做主呀!”
闵正伸出手,微弱地把女儿握住。“你放心,爹会做主……等爹病好了,就替 你和凌秀完婚;你娘……”他咳了一阵子,接下去,“你娘也高兴得很呢……”
便这几句话,说明了病人依然是神智昏沉,人事不知,真真好像兜头淋了一盆 冷水,对父亲的满腔希望都成了空。
“您说什么,爹?”她悄声问。“要替我和凌秀完婚?”
然而她爹闭了眼睛,又昏睡过去了。
真真觉得一阵凉意,漫上心头。
直到二更天,凌秀才回到霞外居,折过四廊,要回自己的厢房,没想到回廊的 风灯底下,真真立在那儿。
“真真,这时候你在这儿做什么?”
夜里风凉,她系了件黑缎子披风,绣银红花朵,一张脸出奇的雪白,多半是人 在风中受寒的缘故。
“凌秀哥哥,”她迎上来,开口便道:“我听说讨番的部队来了。”
凌秀的脸色马上沉下去,这些天,他的脸色都够阴沉了!自下了埋伏崖,他便 是这副神态,真真虽然仔细向他交代经过,越替青狼辩解,越使他变色,真真只得 噤了口,该说的都没说。
她一直在等机会,可是她还真怕见到他。她的凌秀哥哥像换了个人,一向总是 温悦的面目。寒得吓人不说,他那双眼神彷佛纠结着什么复杂的心思,每当她觉察 他拿那双眼睛,不出一声的盯着她时,总不由得心头一惊……如今事况急迫,她不 能不硬着头皮来找他。讨番之事,是他在负责。
然而凌秀却无意和她讨论,一句“你不必担心这些”,便旋身走去。
真真急急跟着走,一方脑儿说:“那哮天社人是受了詹福九的陷害。福九杀番 人,夺皮货,强抢番妇,使得那番妇自尽,才激得哮天社人下山复仇,福九是始作 俑者,错不在哮天社!”
长篇大论,凌秀却是恍若未闻,真真一急,伸于去牵他箭衣的袖子,他猝然反 过身,一把将真真拉到胸前,他身上一股混合马革风沙和强烈的男性气味,冲入她 鼻腔,一时使得她无法透气。
他的脸几乎要压到地面上来了。“你为什么如此关心哮天社?这些野番是生是 死,你何必在意?莫非,你还真对那个叫做青狼的番小子,有着特别的感情?”他 像咬着这些字句说话似的。
被凌秀这样一质问,真真自己也惊动了!风雨岩窟的那三日,崖上的拥吻,那 个英伟的少年番人有一种她可以强烈感受到的情意,她初开的情窦,她的一片芳心 ,竟不知在什么时候,放在他身上……然而这样的感情,真真不敢、不能、也不愿 承认,尤其在凌秀面前!她挣扎着,一面极力陈述:“那福九的暴行太令人齿冷, 哮天社明明受了冤屈,青……青狼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官府要做的该是查明真相 ,秉公处理,倘若爹爹能够视事,一定会主持正义,凌秀哥哥,你也不能例外呀! ”
也不知是真真的道理打动了凌秀,还是她泫然的神情使他软化,凌秀终于深深 一呼吸,放开她,反翦双手,转向斑驳的红拦干。
“哮天社怎么受到冤屈──你说来我听听吧。”
这一说钜钿靡遗,真真将青狼所述一字不漏都告诉凌秀。她一脸充满热切的期 盼,为哮天社主持公道的希望,现在都寄托在凌秀这里了。
许久,不见凌秀反应,她在风灯一旁,只看到他半张脸,看不出他的表情。他 沉吟了半晌,才道:“果真如此,那么这件案子倒要重新考量了。”
真真一听,喜动颜色;哮天社有雪冤的机会了!他这时掉过脸来看她。“但是 现下哮天番四处流窜,很难找出他们,问明原由。”
真真立刻记起,在岩窟那时,青狼曾经向她提到族人的下落;赶快提供线索, “他说过他们全族都退到祖居地二个山头后的溪底,露宿山林。”
凌秀点点头,忽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径望着幽暗的园林。真真一时忘我,上前 去拉他的手,切切问:“凌秀哥哥,你会帮他们吧?”
凌秀震了一下。她的手小而软。他曾经有过许多想像,但从来没有摸过她的手 。他一直抱着不能冒犯她的想法,一心珍重着她,偏偏,她辜负了这份珍重,埋伏 崖上,她让那番抱着她冰清玉洁的身子……他觉得自己体内不知哪处,有一根弦, 绞了起来,越绞越紧,越绞越紧……他伸出一条手臂,把真真束在自己身上,低头 看她。“你一片热呼呼的心,是为了哮天社,还是为了那个半人半兽的番子,青狼 ?”
“他是好端端一个人!”
“不,他不算,”凌秀摇头。“这些番子不算是人,他们是兽的一种,你没瞧 过我父母死时的模样,你没瞧见轿班和小银掉了脑袋的那副惨像。
真真双眸突然注满了泪水,吃力地想解释,“他们是──”
凌秀的嘴却压到她唇上,没有吻着,只是烫烫的压着,阻止她说话。她听见他 用一种幽沉得怪异的声调说,“你知不知道,你爹爹已经把你许给了我?很快你就 要成为我的妻室,在你的思想里,不能有别人,只能有我,懂吗?”
她不明所以的打着颤,没能作声。
凌秀蓦地把手一放,真真跌到栏干上。她还来不及收拾那股惊悸感,已见凌秀 回身一转,不回厢房,竟又朝黑黝黝的后园子去了。
只踌躇一下,她还是喊:“你──你要去哪儿?”
他打住步伐,回头对她微笑。“你不是把哮天番的下落告诉我了?我这就去找 他们……谈谈。”
在她的思想里,不敢有思念,然而每当入了梦,那条粗犷而英伟的影子,却是 了无顾忌的充斥在梦中。
夜里她梦着,白日她苦苦等候消息。
五天后,水沙连响起漫天的爆竹声,喜庆一般,小厮一路兴高采烈奔回来,连 喊着:“宋大人回来了!”真真匆匆打起帘子出堂屋,迎面来的是一阵喧腾。
“宋大人大获全胜,凯歌荣归!”
这话她可听不懂了,按着心跳问:“宋大人又不是去打仗,哪来的“大获全胜 ”?”
“宋大人是去打仗!兵将乡勇五百人,直捣番窟,把哮天番杀得一个不剩…… ”
接下来那歼杀的盛况,真真再也听不见了,她只觉得眼前的光天化日瞬间变了 色,天昏地暗中,她看到一个人全副武装,提着长剑跨入大埕,他的靴上满是泥巴 ,满是血迹。
凌秀来到她跟前,她已经认不出他了,因为他那张脸庞的俊秀之色,被一层层 的冷酷,一层层的煞气掩盖去了。她彷佛揪着他在哭问,但不自知。
“你骗我……你为什么这么狠心,他们是无辜的……”
“他们不是人,他们该死!该杀!”
“青……青狼?”
“他死在乱刀下。”
那一团乌云朝真真压下来,她只来得及吐出一句,“我恨你……”人便倒地了 。
他来寻她,遍体一道道的刀痕,淌着血恨恨说:“真真,你出卖了我……”
她在梦中肝肠寸断,大喊:“青狼,我随你去──”
然而他丢下她走了。
过了两天的水沙连,仍旧听得到鞭炮声。当周滚眉在家中的堂厅,认出上门的 这位全身素白,面色如雪的美人,居然是闵知县的掌珠,不禁大感惊异,忙搁下烟 杆子,亲自扶正青缎垫子,请了上座。
她是来问讨哮天社的始末,只有滚眉这里,能得到一点实情。滚眉是社番养大 ,与哮天社攀得上一点亲戚关系,正因为夹在汉番之间,他显得很为难。
对于福九,滚眉也颇有些忌惮。只怪哮天社要惹上福九爷,后来又把事端闹大 ,宋大人不也说了──过去汉人折损在番人手里的,也不只一名妇人、一批皮货而 已。
这一听,真真又是一惊,这么说福九迫害哮天番的事项,凌秀是知情的,而他 竟然助纣为虐!“也难怪宋大人,他双亲死在番乱中,他对番人一向深恶痛绝,这 回大小姐在水仙岩遇劫,宋大人更是放不过哮天社了。”
他这不知是慨叹,还是剖析,真真无心分辨,她只听到下一句,“本来出兵也 没这么快,是宋大人得了消息,知道哮天社人藏匿的地点……”
这个“消息”,正是从真真口中说出去的,她想帮助哮天社,反害了他们!她 好似血流都冷了,眼泪汨汨而下。
“他……他真把他们杀得一个不剩?”
哮天社是灭族了,滚眉吞吐着说不出口,但是真真看他表情也明白了。
“他们说……一干祸首的尸体被带回来,悬在荒坡示众?”她泣问。
所谓一干祸首,指的是反抗最烈的几名哮天战士。滚眉点头。
“青……青狼呢?”真真颤抖得不成声。
滚眉黯然道:“也在其中。”
真真悠悠晃晃站起来,说:“周先生,带我到荒坡去,我要去祭他。”
荒坡上的风,割过人的脸,冷得像刀子,滚眉忍不住要牙关打格,多半是因为 他在这里提心吊胆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