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心裏七上八下,跟着娓娓沿著海堤下的街巷,磨磨蹭蹭走了半个多小时。远处薄暮的天空,可看见海湾蓝星大饭店灿灿然亮起蓝光,壮丽得像下凡的蓝色女神。
他们距蓝星有一公里路遥,这一带地域已属蓝星所有,曾有兴建度假小村计画,由於事未成熟而搁置,还有一些零星的屋舍荒置在海边。
李隆基隐隐觉得他的命运已经形成,然而内心挣扎,有百般的不情愿——他暗中瞧了瞧娓娓,海堤小街起起落落的,路面又崎岖,她穿小跟头的鞋,细致的服装,自己走来已够吃力的了,仍然一路好心好意地搀扶他,娟秀的鼻尖沁著汗,都无暇拭去,走一步轻轻喘一下……
他不忍心,实在不忍心,硬著头皮只好告诉她,只好说了。
「呃……到了,我就——」他一咬牙,伸手往海边荒弃的小屋一指。「我就住这儿。」
她趁著还有一点隐微的日光,四下一眺,小屋,礁岩,临海,傍山,间有一阵阵歌吟似的海涛声,不由得叹道:「你住的地方好浪漫。」
李隆基差点大声呻吟——她根本不明白,这地方可能缺水、缺电,小屋裏可能有老鼠、蟑螂,甚至娱蚣,你只要站著三秒钟不动,就会有苍蝇那么大的蚊子过来把你包围,吮你的血……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抱著必死的心,穿过一道栅门,走上几年前蓝星在此所修葺的石板道,在距离最近的一栋小屋之前打住,杵在那儿像根杆子,半晌没有动作。
「你不开门吗?」娓娓问他。
开门?谁知道门裏头是什么样子?李隆基慢慢回过身,在乱发下对她痛苦地一笑——这回是真实的痛苦。
「谢谢你送我回家,我不会忘记你的好意,不过,我这屋子奸乱,我一直没有心情收拾,实在是——」
娓娓善解人意,马上说:「我了解,你不方便招待客人。」
「是的,请原谅。」
娓娓退一步,柔声道:「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可要好好吃饭休息,自己保重。」
「我会,我会。」他松一口气。她一走,他也会马上走,谁想待在这个地方!
「那么我明天再来看你。」
「什么?」他控制不住的大叫。
「你——你不欢迎我?」她的嗓子发抖了。
「欢迎,当然欢迎。」他咬著牙筋回答。
这表示他必须冒著生命危险住在这裏,和老鼠、蟑螂、娱蚣以及苍蝇大的蚊子搏斗,成为名副其实的倒楣、失恋、兼之有病的诗人李斯特。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自作孽?
娓娓对他微微一笑,把忠心耿耿拿在手上的诗稿交还给他,「你的稿子,」她後退,轻声道别。「那么,明天见了。」
李隆基把她喊住,走上前,诗稿放到她手上。「这些送给你做纪念。」这是他耗去两个无眠的夜,特地赶写出来——还真亏了学生时代几年加入诗社的历练。
娓娓却忽然像被他得罪了,秀脸一颦,诗稿如数塞还他,也不说话,转身就走。
李隆基手抓诗稿,发愣——他做错什么了?
回过神,大步赶上前,一把将娓娓拉回来。她跌在他怀裏,他忘了自己应该是个虚弱的人,她也忘了。他低声问:「你在生我的气,为什么?」
她的长睫毛一会儿抬上来,一会儿落下去,盯著他满是胡髭的下巴,说:「我不要你写给别的女人的情诗。」
李隆基在黄昏仅余的幽光裏凝看她,她的眉目蒙胧而美丽,他的脸慢慢俯下来,嘴压在她唇上。
娓娓觉得晕热而无力,这个吻给她一种熟悉感,这个人整个地给她一种熟悉感,这就是缘分吗?这就是爱情吗?她感到唇际是甜的,心头是醉的,而人是昏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颤悠悠睁开眼来,他老早没有吻她了,正以奇异的眼光看著她。
夜色裏,她的脸仍然嫣红可见,她的双眼像个会发亮的梦,引得诗人兴动,又下觉低吟:
女神所遗落的
最辉煌天际的那颗星
不知如何悄悄地落在
你晶莹的眸心
两人在诗的袅袅余音中相对。
「明天来找我,」他的嗓音显得有些惺忪。「我为你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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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娓娓如约而至。
晨间的海边真美,由於微雨,使得坚峻的海崖和长青苔的礁石变得柔和,看来是一片氤氲绿。而海,海是雾蓝色的,像娓娓今天所著的衣色。
为了衣著,娓娓很费了一番心思——华丽些的衣服,不敢再碰,她又不愿意把自己穿得丑恶。未了,挑了这件蓝底子的洋装,七分袖,裙沿有几道白波纹,有夏日的情调,简净,而且是旧衣,她穿了有信心。蓝发夹别在长发上。
她提一大袋,裏面有原味优酪乳、全麦面包、新鲜苹果和水蜜桃,一切她认为应当是诗人吃的,实际上更像瑜伽修行者的食物。
她走上石板道;心微有点怦跳,按捺了一下,到小屋前去敲门。
小屋像个闷不吭声的人,了无反应。
娓娓纳罕著,伸手扭了扭门把,门把锈了,僵持一会儿,被她扭开来,她小心徐徐地推开门——一股霉气冲了出来,她呆望著黑鸦鸦的室内,七横八竖堆得满满的木料、建材、工具,哪裏是人住的屋子?
娓娓感到非常狐疑——是她搞错屋子了吗?
石板道那一端另有两间小屋,娓娓逐一查看,一间屋内严重积水,另一间根本已经半倾圮,不能住人了。
诗人李斯特的小屋在何处?
娓娓失落地立在那儿,茫然四顾——昨天的际遇是她幻想出来的吗?根本没有诗人李斯特,根本没有李斯特的小屋?
但是为什么他的唇放在她唇上的那种温存的感觉,仍然那么清楚?
娓娓发著轻颤,觉得她快要哭了。
突然风中传来一阵碰碰的响声,一簇高大的礁石後方,原来还有间屋子,还要更破烂,一扇小门甚至关不住,被风吹得翻来覆去。
娓娓很灰心了,转了身定。那门发出更大「碰」的一声,她叹口气,慢慢回转过去,义务性的朝屋裏探个头——没想到这间屋窗明几净,近乎离奇的地步,空气中还荡有一股「稳洁」的香味,好像不出一个小时才刚大扫除完毕。
屋裏不见人迹,地板几落书,几椅上堆满纸张册子,一幅看不出来是什么的画倒栽在墙角,一切仿佛仓卒间来不及布置。
这是什么人的家?正怀疑,娓娓瞥见几上一叠发绉的纸——正是昨天她一直捏在手心上,诗人李斯特的手稿。
她的心突突跳起来。原来他住这裏!都怪她自己没搞清楚,差点以为他骗她,差点要走掉。她赶忙定了定心,把袋子放在门边。
他人呢?还未起床?娓娓一时担心起来,她来得太早吗?可是都已经早上六点多了。
「李斯特先生?」她轻喊,走到客厅後面的小房间张望。
诗人李斯特果然横在床上——从头到脚一身的肮脏!脸上的胡髭更浓了,贝多芬的发型更乱了,穿的还是昨天那套旧米黄,换都没换,脚上一双麂皮旧鞋甚至没脱下来,他整个灰头土脸的,浑身污秽,街上一条流浪狗有可能都比他来得整洁点。
她吃惊地移到床边叫醒他。「李斯特先生,你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他在密密麻麻的头发下睁开眼睛,看见她,惺忪地吟哦一声,含著浓重的鼻音说:「我……我昨天忙了一晚上……」
「您究竟忙些什么?」
「收拾这鬼地方——拔掉两个老鼠窝,扫出十八条娱蚣,花了两个钟头把五只老癞蛤蟆赶出屋子,然後是壁虎和蜘蛛……」
娓娓张口结舌。「您把这地方说得好像恶魔岛那么可怕。」
「差不多。」他发出腰酸背痛的呻吟。
「您就这样打扫了一晚上的屋子?」
不能据实说,他在恍惚的睡意中还留有一点警觉,务必营造出诗人生活的美感。
「不,我离开小屋,到沙滩踯躅,仰望星光,俯听涛声,」他双眼半睁著,喃喃背颂。「我的感情像海浪般澎湃,灵感如泉水般涌来……」
娓娓又感动又心醉。「然後呢?」
「然後……」他的眼皮好沉重,他努力保持清醒。「我回到斗室,独坐灯下,在破晓那一刻提笔写诗……」
娓娓捧著心窝儿叹息了。「然後呢?」
「然後……」他的声音变得非常之低微。
「李斯特先生?」她讶异地俯身去看。
诗人李斯特已经累得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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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醒来时,有片刻的迷惑,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谁,却不知道身在何处。然後,他看到床边一张旧椅子,坐了个姣好的长发女孩,霎时间,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捧一本诗册,垂首专心地读著——他晓得她是在看守他,他像一个升了天的灵魂,内心洋溢著满足、喜悦、安详和死而无憾的感觉。
「你醒了?」娓娓惊喜道,放下手中的诗册,她的眉目间有些倦意,但却是很愉快的。「感觉好一点吗?」
「我像重生了一样。」他用沙哑的嗓子说,对她微笑。
她的面颊色泛起了粉红,但是轻斥地说:「你昨晚把自己累坏了,收拾房子的事,应该找人来帮忙的。」
是呀,他应该叫饭店一组人马过来大扫除——泄漏蓝星少董假扮成潦倒诗人的秘密。
不能,他不能那么做,这件事完全不让人知道最好,何况他认为自己该有点为爱而死的诚意,倒楣就倒楣到底,他挑了小屋当中最可堪造就的一间,抱著甘心牺牲自我,甜蜜而又悲壮的心情,亲自动手打理屋子……
没吃没喝忙了大半夜,这辈子没有为任何人任何事这么卖命过,然而当一个男人睁眼醒来时,见到的是心上的女人守著他、候著他,一步没有走开,这温柔坚决的情意,眼醒来时,见到的是心上的女人守著他、候著他,一步没有走开,这温柔坚决的情意,教人不管付出任何的代价,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枉屈。
「你饿了吧?想吃点东西吗?」她殷殷地问。
李隆基暗中微笑,真好,她开始服侍他了。他抚著肚子,从小床坐起来。
「还真的有点饿,」他说:「现在几点了?」
「八点多。」她说,从小客厅拎来一只袋子。
李隆基接过面包和苹果,惊讶道:「八点多?我以为已经中雨了。」
「是晚上,现在是晚上八点多。」
他吓了一大跳,掉头由小窗望出去,这才发现外面一片漆黑,而小屋裏是亮著灯的。他不可思议的直看著娓娓。
「你从早上一直待到现在?」
她显得有些拘促害羞,轻轻点了个头。
李隆基突然间感到很不是滋味,先前的什么满足、什么喜悦,一下全消散掉了。娓娓竟然在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床边守了一整天!他不由得低头望望自己——这男人这副德行,到底有什么魅力,使得她这样子恋恋不去?难道她真的喜欢他,宁可喜欢他?这——这不是见鬼了吗?
他把面包和苹果重重一放,嗄声道:「你怎么可以在陌生男人房裏待一整天?现在又是晚上了,这海边荒凉无人,你不知道这样子很危险的吗?女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
娓娓受他一顿骂,脸都胀红了,结结巴巴说:「我……我担心你,你一直没醒,所以……我不是故意的……」
李隆基用手把自己的脸一抹。他在干什么?他不是为了收服娓娓的心才乔装成诗人的吗?现在诗人吸引了她,表示他成功了,他该窃喜,不是对她发火。
他叹一口气,伸手轻轻把娓娓的手牵过来,温和道:「对不起,我说话太不客气了,事实上,我是关心你才会这么说的。」
她瞅他一会儿,然後小小地笑了,细声答道:「我知道。」
她眼底有温柔的情愫,有对一个男人的信任,李隆基看了,心头是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各种滋味搅和在一起,不知要高兴,还是要懊恼。
他顾不得吃喝了,起身把她肩头轻轻一揽,往前推了推。「走吧,我送你到街上去,你累了一天,早点回去休息。」这时候他说话不知不觉透出权威。其实他才舍不得她走,但是更不忍心让她在这裏熬著,看得出来她倦了。
娓娓人在他宽大的臂弯裏,心头像有双小翅膀在扑动著,又是赧然,又是欣喜。她对他很感到惊异,这男人乍醒,身上又肮脏,然而流透出一股威仪,使她服从他,听他的话。
他们藉著星光走石板道,他小心地带著她。她说:「我一整天都在看你的诗,你的作品不少。」
「哦,那些。」李隆基又偷笑了。昨晚他利用一个空档,跑回别墅翻箱倒柜,把整个学生时代的旧作都找出来,连同几批书籍一起搬了来。当年热中於写诗,也颇得到一些赞扬,但毕竟只是小兴趣,没想到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这些诗你发表过吗?」她问。
他马上记起自己是潦倒诗人的身分,用一种亘古以来诗人的忧郁和深沉道:「时人缺乏诗情,不爱读诗,这类极度精致的语言,需要细心去玩味、去理解的,如今都乏人问津了。世面上充斥的是速食文化——」他叹了叹,这时候倒有几分真正的慨然。「诗人的作品没有读者,我想发表也没有机会。」
娓娓忽然站定,把李隆基一双大手紧紧握住,她的手细致而温暖,他的心头荡了起来。
他听见她坚定地说:「我们一定要想办法让你的诗作发表——好作品不能让它埋没了。」
为什么他觉得又有一场灾难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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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娉娉巡看蓝星大饭店,特别在顶层朝东的天悦厅逗留了片刻,由此眺望一公里外度假小村的那片海边,格外的清楚。
她问随行的主管,「张总,度假小村那一带,安排了保全人员定时去巡视吧?」隆哥儿只身待在那儿,娓娓又会去找他,两人在外的安全,她不能不注意。
「有的,白天二回,晚上三回。」中年的总经理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