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兮兮的小脸登时变色,红艳艳的小嘴颤抖个不停。子城见状,连忙伸手捂住她即将爆发的哭喊,另一手则横过她的背,将她拉向自己,让她伏卧在他胸前。
“你再不让我好好睡一觉,我会累死。”
他口气中的倦意与疲累让湘云不敢再吵他,安静地侧脸伏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怦怦!怦怦!她耳畔传来他有力的心跳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部落中狂野的战鼓,击发出源源不绝的生命力。
“好好睡一觉。”低沉醇厚的男声轻语,“醒来后,你会发现事情并不家你以为的那么糟。”说完,子城粗糙厚实的大手温柔地轻抚着她柔顺的发丝,一下又一下,渐渐拂去她的不安。
慢慢地,大手的动作变得愈来愈迟缓,最后停在她背心不再移动。
怦怦……怦怦……规律的节奏依旧在她耳际响着,不曾间断。
怦怦……怦怦……令人心安的声音缓缓放松了她内心的紧张情绪。
怦怦……怦怦……海天一色的白色沙滩上,只剩下平稳的呼吸声和海声,交织成大自然的和诺乐章。
吵醒湘云的是一连串细碎、轻巧的脚步声,接着她便发觉到原本舒适、软硬适中的“人肉枕头”变成了冷硬的大石头。
“俞子城……”她不安的轻唤,微睁开惺忪睡眼,长长的眼睫眨了眨,试着眨去眼中的困盹。在迷蒙的视线中,她隐约见到一对细瘦的土黄色爪子立在她眼前。
爪子?湘云愣了一下,跟着定睛一看,目光不偏不倚地对上一对又黑又圆的眼睛。“啊——”骇人的尖叫声立时划破寂静的沙滩,一人一鸟逃难似的向两方奔离三尺远。
正在椰子树上采椰子的子城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声一吓,脚下一滑,差点跌下树来,幸好他反应够快,连忙稳住身子,才没成为这片美丽沙滩上的一缕亡魂。
他低头望了底下一眼,见没什么事发生,又继续为今天的晚餐努力。
树下,一人一鸟远远对望着。
“叫魂啊!”色彩斑斓的大鹦鹉用极标准的合语斥道,振了振翅膀又飞回大石头上。
她竟然被一只鸟用台语骂?老天,她一定还没睡醒!湘云重重拍了下额头,完全无法相信眼前所见所闻;
“毛都被你吓掉了好几根。”大鹦鹉一边斥道,一边忙着收集掉落的羽毛,它收集完毕后,它又用力抖了抖身子,抖落几根老旧的羽毛。
湘云的思考能力完全停摆,只能傻愣愣地瞪着眼前的大鹦鹉。她知道鹦鹉的发音构造不同于其他鸟类,只要给予适当的指导,要教会它们说话并不困难,但人类的话语对它们来说只是单纯的音节,并不具备任何含意,可是这只鹦鹉却好像真的懂自己在说什么。
“看啥?一脸呆样。”大鹦鹉横了她痴呆的模样一眼,抬起头对着树上喊道:“喂!她害我掉了好几根毛,你要赔啊!”
“扣掉你自己故意抖下来的。”子城的声音从椰子树上传来。
“我怎么可能自己故意抖下来!”
“我看见了,再罗唆我就不赔了。”
“实在坏人喀。”大鹦鹉用台语嘀咕着,不太甘愿地用爪子把自己抖落的羽毛踢开。
湘云扶着额头,觉得自己快晕倒了。这只鹦鹉不但会骂人还很爱钱,更夸张的是,俞于城竟然还很正经地跟它讨价还价。
她在作梦,她一定是在作梦!
“喂,她看起来好像快昏倒了。”大鹦鹉昂起头提醒在上头采椰子的男人。
“旁边有没有石头?”子城随口问道,注意力显然还是放在手中的椰子上。
大鹦鹉晃着小脑袋四下张望了一下,回报道:“没有。”
“不用管她。”
湘云不敢相信的瞪着高踞树上的男人,脑中的晕眩感被他没良心的话一激,气得血气直往上冲,连昏倒都不知道该怎么昏。
不管她是不是在作梦,他至少也该表现一下绅士风度,下来扶她一把吧!
“咦,你还没昏倒啊?”子城探头下望,对上湘云气嘟嘟的小脸,“那好,娃娃,你跟它去抓几条鱼回来当晚餐。”
要她去抓鱼?湘云伸手指着挺俏的小鼻子,愣了半晌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怎么可能抓得到鱼!平常吃鱼,她妈咪都会要厨师先把鱼刺剔干净,他竟然要她去抓鱼?!
“走了啦!还杵在这里做啥?傻头傻脑的。”大鹦鹉不耐烦地催促道,没有一点服务热诚。
“可是……”湘云为难地看向子城,“俞子城,我……”她连没煮过的鱼长什么样子都不是很清楚耶。
“娃娃,我会生好火等你抓鱼回来烤啊!”子城没看见她脸上为难的神色,朝她大力挥了挥手。
“喂,你到底走不走啊?”
湘云看着大鹦鹉不屑的神情——她确信它那副斜眼看她的表情真的是不屑——心中觉得无限悲凄。竟然连只鸟都瞧不起她的无能!
去还是不去?她犹豫着。如果不去,俞子城会不会就不给她东西吃?可是去了,她一定抓不到鱼啊!
你连试都没试,怎么能肯定自己一定抓不到?她心里突然窜出一个声音反问。
可是……湘云咬着下唇,依然下不了决心。如果……如果鱼咬她怎么办?
“喂!”大鹦鹉不耐烦的声音再次响起,黑珍珠似的瞳眸轻侮地斜睨着她。
湘云到今天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禁不起激的,她愤然地抬高下巴,不再任由它那“双“鸟”眼看人低。
不管了!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类,怎能让只鸟瞧不起呢!
她鼓起勇气跟着大鹦鹉走过椰子林,踏上一条黄泥小径,约莫走了五分钟的路程,她和大鹦鹉来到一片幽暗的雨林前。湘云胆怯地停下脚步,怎么也提不起勇气再向前一步。
大鹦鹉仿拂着出她的迟疑,立刻不屑的轻哼一声,“胆小鬼。”
“我才不是!”
“那就进去啊!”
“进去就进去。”
不到一分钟,湘云就发觉自己中计了,不过为时已晚,她已经在浓密的雨林中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雨林里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潮湿刚暗,阳光穿透叶隙洒落耀眼光辉,也为雨林带来几许明亮色彩与蓬勃生机,随处可见不知名的奇花异树散布林间,翠绿的蕨类植物在角落静静抽吐新芽。
一股莫名的感动充塞在湘云的胸臆间,只为这林间蕴含的生命力,如此原始而单饨。她深深吸入一口清新的空气,闭上双眼沉醉在这绝尘的美丽世界里。在这里她是如此真切的感受到生命与自由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湘云缓缓睁开双眼,却见那只聒噪又瞧不起人的大鹦鹉安安静静地停在树上等她。
“好了?”它问道。
“嗯。”湘云点点头。
“往那边走。”小小的脑袋往左前方一指,它不往前飞,反而轻巧地停在她肩上。
湘云呆了一下,有些讶异它竟然会主动亲近她,她以为它很看不起她呢!
“发什么呆啊!”
“喔!呃……往那边走吗?”湘云连忙回过神来,指着右前方的小路问道。
“另一边!笨死了!”
湘云惭愧地挤出一抹苦笑,往左前方的小路走去。相信很难找到有人比她更悲惨了,被一只鸟骂笨还找不到任何理由可以反驳。
不久,湘云依稀可以听到潺潺的水流声由不远处传来,又向前走了一百多公尺,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赫然出现眼前。
银白色的小鱼自水中跃起又落下,激溅起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中闪耀,圆润的鹅卵石散落在溪底,一阵微风吹来,溪畔的小黄花迎风摇曳。湘云怔怔望着眼前的景象许久,以为自己误入画境之中。
“你再不动手抓鱼,等天一黑,你就看不到回沙滩的路了。”大鹦鹉提醒她道。
“喔。”湘云听见他的提醒,连忙僚高又皱又脏的白色裤管,小心翼翼地走到溪中,但她左着右看就是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银白色的小鱼依旧优闲地在溪水中游来游去,完全不理会这个鳖脚的捕鱼人。
这些鱼看起来好像很温驯,应该不会咬人吧!湘云虽是这么想,但一有鱼游向她脚边,她还是紧张兮兮地闪到一边去,看得大鹦鹉猛摇它的小脑袋瓜。
“他们不是食人鱼,不会咬人。”
听了它的话,她终于鼓起勇气弯下身抓鱼,但那些鱼倒也不笨,三两下就从她手边溜走。几次失败后,湘云决定师法孔子不耻下问的精神,向大鹦鹉请教抓鱼的诀窍。
“请问你知不知道怎么抓鱼?”
“你看过会抓鱼的鹦鹉吗?”
呃……好像投看过。可是也不能怪她问了这么一个笨问题,因为它实在聪明得不像一只普通的鹦鹉,她自然以为它什么都会。
既然无人可请教,湘云只得自己摸索。她相中一条游得最慢又靠她最近的大肥鱼,蹑手蹑脚地慢慢接近它,接着奋力往前一扑,结果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仆倒在冰凉的浮水里,还擦破了膝盖。
那条大肥鱼像是故意挑衅似的,依旧悠哉地在她眼前游来游去,气得湘云忘了擦伤的膝盖,决意跟那条大肥鱼杠上。
她霍地从溪水中爬起,斗志燃烧到最高点。一开始她只知道傻傻地扑过去抓它,几次失手后,她渐渐掌握住技巧,到后来她几乎算是抓到它了,但一下子又被它挣脱。
“要是抓不到你,我就不叫林湘云!”湘云双手叉腰,魄力十足地对大肥鱼下战帖。甜软的嗓音依旧,但此时此刻的她哪里还找得到半丝温柔婉约的形象。
她静静观察着她的动作,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箝住它游动的身子,不论它如何挣扎也不松手,最后大肥鱼终于不再挣扎。
湘云望着手中的肥鱼好一会儿,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抓到鱼了。又过了三十秒,她忽然爆出兴奋的尖叫,“俞子城,我抓到鱼了!啊——我真的抓到鱼了!我会抓鱼耶!”
在她没注意到的角落里,有双眸子带笑的注视着她,柔声低语道:“娃娃,我看到了。”
湘云和大鹦鹉回到沙滩上时,子城已经生好火,手里
甚至还拿着一条刚烤好、热呼呼、香喷喷的鱼准备送入口中。
“你们回来啦!”子城回头看见是他们,轻快地打了声招呼,毫不愧疚地一口吃掉半条肥嫩多汁的烤鱼。
“你……”湘云瞪着正在火上烤的几条肥鱼,不知道该称赞他厉害,还是伸手把他掐死。
“我很厉害吧!”子城咧开嘴笑,露出一排白得很碍眼的牙齿。“随便抓抓就这么一堆。”
既然他这么厉害,干嘛还要她去抓鱼?故意整人嘛!弄得她膝盖擦破不说,全身边酸痛得像快散了一样。湘云不悦地瞅着他令人恼怒的笑脸,不发一语地走到火堆旁。
“你先坐下,再等一会儿就可以吃了。”
“不用了,我自己有鱼可以吃,吃你‘随便抓抓’的鱼,我怕会拉肚子。”湘云火药味十足地冷哼道。但天生的甜软嗓音听来就是冷不起来,反而像是在跟他撒娇,着实让她气恼。
她拿起放在火堆旁削好的小树枝,打算自己搞定这条鱼,但她左看右看,还是不知道如何下手。
“让我帮你吧!”
湘云獗着小嘴觑他半晌,最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鱼和小树枝交到他手上,嘟囔了一句:“谢谢。”
子城替她把鱼处理好,放到火上烤,又开了颗椰子给她解渴。
湘云捧着椰子,与子城并坐在火堆前,静静注视着熊熊燃烧的火光,那只大鹦鹉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寂静中,只有枯枝燃烧的爆裂声和海浪声回荡在幽暗的沙滩上。
又过了好一会儿,阵阵诱人的烤鱼香味慢慢飘散在空气中,让饥肠辘辘的湘云忍不住重重咽下几口急速分泌的唾液。
“你的鱼好了。”
她接过烤鱼就急急要往嘴里塞,子城连忙拉住她的手,提醒道:“小心烫!”
“噢。”湘云强忍住嘴馋,耐心地等了三十秒后,立刻迫不及待地大口咬下,一边咀嚼着,还一边孩子气的说:“我的鱼真好吃。”
忽然,一个黑色头颅横过她眼前,轻咬一口烤鱼。
“嗯,真的比较好吃。”
“当然,我抓的嘛!”湘云得意地抬高小巧的下巴,神情骄傲极了。
子城但笑不语,用小树枝拨了拨火堆中燃烧的枯枝。
凝望着他温柔的笑脸,湘云垂下长睫,轻喃了声,“谢谢你。”
“为什么?”
“谢谢你救了我。”还有给她机会证明自己不是什么都做不到的搪瓷娃娃,起码她学会了自己抓鱼。她忽然有种感觉,仿佛他是有意让她知道自己做得到。
“不用客气。”
吃完烤鱼,湘云起身到海边洗净双手后又回到他身旁坐下。她曲起双腿,眼神木然地呆望着亮度慢慢减弱的火堆,第一次抓到鱼的兴奋情绪渐渐被对未来的不确定感所覆盖。
“俞子城……”
子城抬眼看她。
“肩膀借我靠一下。”湘云挪了挪身子挨近他,偏过头靠着他结实温暖的臂膀。
在这个不知名的陌生小岛上,她只有他能够依靠,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陌生男子,除了他的姓名外,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教她如何能对未来不感到茫然与恐惧。
一直以来,她生活在一座无风无雨的玻璃温室中,热切渴望能伸手触及外面世界的蓝天,但当她真的走出温室时,她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恐惧这未知的世界。
能追回温室内吗?该过回温室内吗?她问着自己,却发现有一部分的自己用力摇着头说不。
“俞子城,我们……回得了台湾吗?”
“嗯。”子城只是轻应一声。
“俞子城,你知不知道从这里坐船回台湾要多久?”
子城没有回答,只是拨弄着火堆中燃烧的树枝。
湘云垂下头,额头轻只着膝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你不怕吗?说不定我们会在这座荒岛上困一辈子。”
荒岛?他绝对不会把这座收费媲美马尔地夫五星级饭店的私人岛屿叫作“荒岛”。
“不用担心。”子城的大手搭上她瘦削的肩给予她温暖与信心。他现在只担心他微薄的存款被那家伙吸得一滴不剩。
“只要你想回去,就一定回得去。”
湘云静默片刻,忽地抬起头对他绽开笑颜,“我相信你!我们一定回得了台湾。”
子城嘴角微扬,但笑容中却没有太多笑意。
不知道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他似乎并不想回台湾。难道台湾没有任何让他眷恋不舍的人吗?他没有思念的情人吗?这念头才起,一抹傻里傻气的浅笑不受控制地在她唇边微绽。
湘云惊觉自己在傻笑,连忙伸手捂住小嘴。
开心什么?她问自己。他在台湾有没有情人与她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