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男声在他耳边响起,他惊讶地睁开眼,却见到揪住他衣领的大块头痛呼一声往后倒下。
他虚弱的身子跟着那个大块头往后倒下,另一双大手却毫不费力地拉住他,将他打横往肩上一抛,冷淡的声音不容怀疑地宣布道:“现在你是我的弟弟了,阿恳。”
从那天起,他有了一个哥哥,一个名字,一个家。他知道他应该满足了,毕竟他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小扒手到现在吃得饱、穿得好,可是人总是贪心的,他多希望有一天他可以叫那个他敬爱如父兄的人一声“哥”,而不是跟着其他人一样叫他“墨哥”。
诗奕望着他陡然垂下的双肩,小心翼翼地轻问:“我说错了什么吗?”
“没有。”墨恳提振起精神,习惯性地隐藏起自己真正的感受与渴望,顺手将锅里的松饼倒扣到盘子上。
“墨恳哥哥,可不可以分我一点点?我好饿。”诗奕垂涎地望着桌上金黄诱人的松饼,咽了咽口水。
正打算动手煎第二块松饼的墨恳听见她的称谓倏地定住身形,狐疑地回过头。“等等,你叫我什么?”
“墨恳哥哥。”她乖巧地又唤了一声。
她看起来是年纪挺小的没错,但他不认为墨哥会带一个未满十七岁的少女回家。
他扬扬浓眉,“你有没有搞错?我今年才十七。”
“我六岁!”她绽开笑颜,轻快地答道。
墨恳愕然瞪视着她澄澈如稚子般的黑瞳,一时反应不过来。从看见她的第一眼,他就觉得她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是哪里怪,现在他总算明白了——她脑袋坏了!但这就更奇怪了,墨哥从来不是喜欢招搅麻烦上身的人,为什么会带这么一个大麻烦回家?
他还来不及细想,前所未闻的怒吼声突地在门口爆开。
“你该死的为什么会在这里!”
诗奕缩了缩小脑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含着水雾,可怜兮兮地望向门前一身怒火的墨上尘。“人家饿了。”
“墨——”墨恳回过头,未竟的招呼语在望见墨上尘的一头乱发、皱巴巴的长裤和一双没穿鞋的大脚丫后自动消音。不能怪他被吓到,打从他被墨上尘救回来到现在,这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副邋遢样。在X帮众人与他眼中,墨上尘几乎就是“酷”与“师”这两个字的实体化表现,而邋遢与酷帅显然是不能并存的。
“谁准你随便乱跑的!”墨上尘瞪着她,暗黑的眸子几乎要喷出火,完全没注意到墨恳不敢置信的注视。
“可是人家饿了。”诗奕好生委屈地说,小手抚着咕噜咕噜直叫的肚子。“上尘哥哥,人家可不可以吃一点松饼?一点点就好。”
墨上尘瞪视她的表情不变。“以后我没同意,你哪儿也不准去。”
她连忙点头,“那人家可不可以……”
“阿恳,喂饱她!”他似乎相当不爽地对墨恳咐吩一声后,扭头就走。
“上尘哥哥。”诗奕忽地唤住他。
“你还要怎么样?”墨上尘没好口气地回喝一声,语气中隐隐透着些许无奈。
她忽地漾开笑脸,“诗奕先吃一点点就好,然后等上尘哥哥过来一起吃。”
墨上尘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怔了一下,才有些不自在地扭回头。“随你,你喜欢等就等,饿死也不干我的事。”
☆ ☆ ☆
“Shit!”墨上尘大步迈入二楼主卧房,“砰”地一声甩上房门,跟着踏入主卧房内的浴室,又是“砰”一声甩上门。
他瞪着镜子里的人半晌,随后又嫌恶地别开脸。
他到底跟她在耍什么白痴?一早醒来看不到她,不是正合他意?他干嘛跟个疯子一样满屋子乱找!
肯定是昨晚被她当泰迪熊抱,缠得他一夜没睡好,才会神经线短路。
可是……当他醒来发现她不在时,那股突如其来的空虚与慌乱又是怎么一回事?
去!什么空虚与慌乱?他长这么大还不知道这两个名词是什么东西呢!
那你一早发的那股无明火是怎么来的?嘲弄的声音在他心底反问道。
他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大声地反驳道:“那叫起床气!”
对,没错,那叫起床气。他每天一早起来心情都会不太爽,只要洗个澡,让脑袋清醒清醒就没问题了。
他抹了把脸,踢开长裤,旋开莲蓬头,让温热的水松弛全身绷紧的肌肉。
一番梳洗完毕,他抓起毛巾胡乱擦干壮硕的身子和浓密的黑发,裸身走出浴室。他拉开衣橱,打量着衣橱内清一色的黑衣黑裤。他并不特别偏好黑色,以前穿黑衣服是因为常打架,黑色衣服就算染了血也看不太出来,现在则是习惯了,要他换也觉得懒。
他抽出一套衣服套上,随手爬了爬微湿的黑发。
“上尘哥哥,你为什么都穿黑衣服?”清脆的“童音”蓦地在床畔边响起。
他一惊,愕然回视,却见诗奕坐在床沿,一双小脚还在那儿晃呀晃的。“你……你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诗奕煽了煽长睫毛,“我在楼下等上尘哥哥一起吃早餐,等了好久都没看到你下去,所以我就上来等,然后就看到你没穿衣服走出浴室。”
那他不就被看光了!墨上尘黑眸圆睁,不敢置信地瞪着她一脸泰然。
她竟然这么镇定!他……
又怎么样?她才“六岁”!难道他一个大男人被一个“六岁”小女孩看光了,还要哭哭啼啼地要她负责吗?墨上尘受不了地提醒自己。
“上尘哥哥……”
墨上尘挑眉斜睨着她,“要吃饭就下去,我没叫你等我。”
诗奕摇摇头,垂眼望着搁在膝上绞得死白的小手,犹豫了一会儿,才抬起大眼,小弃儿似的巴巴望着他。“上尘哥哥,你不会赶诗奕走吧?”
“不会。”
诗奕松了口气,小脸浮现浅浅的笑意。
“我会送你去警察局,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帮你找到你的亲人。”
她一怔,茫然地望着他,珍珠大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滚落两腮。
墨上尘心头莫名地一揪,眉头拧了起来。“你哭个屁呀!不送你去警察局,难不成我要养你一辈子啊!”
诗奕不言不语,眼眶中的泪珠落得更急更快。
墨上尘恼了,目光死瞪着她苍白的小脸,撂下狠话道“你敢再给我掉一滴眼泪,我马上把你送去警察局!”
她的泪水瞬间止住,但全积在眼眶里,似乎随时有决堤的可能。迷NFDAB的大眼加上颤抖的小嘴,她那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表情看起来比刚才猛掉泪的模样还可怜。
“Shit!”墨上尘烦躁地猛爬着黑发,终于受不了的吼道:“随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败给你了成不成?”
“真的?”诗奕颤声轻问道。
“废话,把你那两泡眼泪给我收起来。”
收到他的承诺,她立刻破涕为笑,用手背将眼泪擦干。
“真受不了你,用面纸擦。”墨上尘从床边矮柜上的面纸盒抽出两张面纸,低下身替她把满脸的泪水擦干,叨念道:“真不知道你到底几岁了……”
诗奕才要回答,他已经先一步叹道:“我知道,六岁。”
替她擦干了泪,墨上尘站直身,将手中的面纸丢进垃圾桶,斜睨着她粉白的小脸半晌,才调开眼,随口说道:“有时候真怀疑你那一副可怜相是不是装的。”说完他又摆摆手,似乎觉得自己的怀疑很多余。“算了,当我没说。下去吃早餐。”
诗奕起身拉住他的手,随他下褛,低敛的眸光隐隐一闪。
☆ ☆ ☆
“子惑,我是大哥,诗奕不见了,我和湘云留在美国找她,公司那边就拜托你了,先不要让爸和子真知道诗奕失踪的事,免得他们担心。详细情况我晚点再通知你。”俞子城挂上电话,疲累地倒向旅馆柔软的大床,右手掩目长叹。
林湘云拿着热毛巾在他身边坐下,抬起他的手,轻柔地为他擦去满脸疲惫。“子惑怎么说?”
“他和玉竹都不在,我在答录机留言。”俞子城握住妻子的手贴紧面颊细细摩挲,寻求支持的力量。“都是我的错。如果我那时没有叫诗奕到外面等,如果我把诗奕看得更紧一点……老天,要是诗奕出了什么事,我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
林湘云俯下身,紧紧抱住丈夫,在他耳畔低声安抚。“诗奕不会有事的。子城,你不能慌,连你都慌了,你要我怎么办呢?”
俞子城将脸埋入妻子温柔的怀抱,缓缓吐纳,将不安的心绪慢慢冷静下来。
静默片刻,他终于找回一贯的冷静。
他凝神细想,一会儿才道:“旧金山是旭日集团和X帮的地盘。如果能请他们帮忙找诗奕,会比要求警察局协寻更有用。”
“旭日集团?”林湘云锁起秀眉。“这名字好耳熟。”
“旭日集团的总裁是一名华裔电脑奇才,因为他公司里专门收留假释出狱的犯人,所以大家称他为‘旭日圣人’。”俞子城解释道。
“等一下!旭日圣人……这个外号好耳熟。”林湘云轻拍额际,努力想记起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听过这名字。
“有人说他长得像天使。”
“长得像天使……”她脑中忽地闪过一张俊美圣洁的面孔,忽然大叫一声,“就是他!”
“就是谁?”
“羿文的表哥。”
俞子城愣了下,“柏羿文的表哥是旭日圣人?”
柏羿文是林湘云的前任未婚夫,正巧他后来娶的老婆是俞子城的前任未婚妻,这之中的曲折巧妙实在很难用三言两语带过,只能说一切都是缘分。
林湘云用力点点头,眸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世界真小,不是吗?我以前听羿文说他表哥把救人当饭吃,如果找他帮忙,一定很快就可以把诗奕找回来。”
“但愿如此。”俞子城低喃,连日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稍稍放松。
“子城,你放心,不会有人舍得伤害诗奕的。”
☆ ☆ ☆
他发誓他一定要宰了她!
墨上尘咬紧的牙关迸出几声低咒,神情窘迫地提着购物篮,鬼鬼祟祟地挨近女性卫生用品架,随便抓了两包卫生棉和一包女用免洗内裤丢进购物篮内,跟着躲躲藏藏地闪到最偏僻的收银台结帐。
一脸雀斑的收银小姐原本还面无表情地死盯着收银机,一抬眼望见他英挺的俊脸,随即堆满笑容,以不小的音量招呼道:“先生,你真是体贴。你是帮女朋友还是帮姊妹买卫生棉?”
墨上尘几乎可以感觉到鲜少脸红的他已经从脖子红到耳根。他没答话,钱一丢,不等找零,抓起购物纸袋几近落荒而逃地快步离开。
他之所以会落入这样的窘境,全都是因为他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心肠!
既然他已经答应让她留下,总不能让她没衣服替换,所以心情还算不错的他就抽空带她到百货公司买几件外出服。结果逛没三分钟,她就扯着他的袖子低声说她大姨妈来了,他登时心中大喜,以为终于可以把这个麻烦扔回给她的大姨妈,谁知道根本不是那回事。他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半个像她大姨妈的女人也没有,才要问她人在哪儿,她已经拖着他四处找厕所。就在她冲进女厕的那一瞬间,她裙上那一抹刺眼的红回答了他的疑问——那就是她所谓的“大姨妈”!
他将手中的纸袋捏得死紧,迈步走向女厕。既然她的心理年龄只有六岁大,干嘛不连生理年龄都停在六岁!
等她一出来,他绝对会宰了她。他会先把她吊起来毒打一顿,然后用他这双手折断她细瘦的脖子,最后拖到荒郊野外弃尸……但前提是,他可以把这袋女性卫生用品送进女厕而没被人当成变态送去警察局。
墨上尘以眼角余光斜瞄百货公司的女厕,确定没有其他闲杂人等后,才做贼似的潜入。
他侧身高举购物纸袋,从门板和天花板间的空隙将纸袋递给诗奕。
就在他努力将购物纸袋拿给诗奕的当口,隔壁厕所的门忽然打开,一名身材颇为魁梧的中年妇人惊讶地和他打了个照面——
“啊!变态!”石破天惊的尖叫声倏地在他耳边炸开,中年妇人手上提的皮包、购物袋和洋伞一古脑儿地全往他身上招呼过去。
她的攻势凌厉,墨上尘几乎全无招架能力,只能缩着头边躲边解释。“我不是……我只是拿东西给里面的人……”
中年妇人不理会他的解释,拽起他的衣领,拖着他就往门外走去。“要解释,就到警察局去说。”
若他真被当成变态送到警察局,他的一世英名就毁于一旦。不去!死也不能去!墨上尘心一横,跟她杠上了,硬是捉紧门框寸步不移。
“你们在做什么?”百货公司的警卫见两人在女厕前拉拉扯扯,于是上前查问。
“这个变态偷看我上厕所!”中年妇人一见警卫过来,立刻尖声指控道。
“我偷看你上厕所?!”墨上尘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高挺的鼻子。他又不是疯了,以她的年纪当他妈都绰绰有余了,偷看她?他又没有恋母癖!
“终于承认了吧!”中年妇人倨傲地昂高下巴,斜睨着他。
“喂喂喂,你搞清楚。谁承认了?我是拿东西给里面的人。”
“好,那人呢?你说呀!人在哪里?”
“人在厕所里还没出来。”
“哼,人在厕所里还没出来?我看是根本没那个人吧!”
警卫被他们吵得头都疼了,蓦地怒喝道“好了,不要再吵了!”
诗奕被警卫突然爆出的怒喝声一吓,抱紧怀中的纸袋,怯怯地从厕所门后探出头来,一脸无辜地望向墨上尘。“上尘哥哥,发生了什么事?”
墨上尘斜睨她一眼,一把将她从厕所里拎出来,拉到中年妇人面前,冷声说“人在这里!还有其他问题吗?”
中年妇人的蓝色眼珠突地圆睁瞪着诗奕的小脸,跟着倨傲地把头一扭,提着大包小包离开,临走前还不忘以施恩的口吻道“算了,不跟你计较。”
幽深的黑眸陡地爆发三万伏特的高压电射向那名中年妇女的背,企图用念力将她电成黑炭,连串诅咒的脏话在他心中以各种语言默念N遍,直到他可以控制住冲上前将那名中年妇女海扁一顿的念头。
警卫见没事了,也跟着离开。
诗奕虽不明白整个事件的因由,却也感觉得出身旁的男人心情极度不佳,自动自发地挪开一段距离,以免不小心扫到台风尾。
奈何她明哲保身的聪明举动不为人所欣赏,微泛火光的黑眸立即扫向她,她只得再自动自发地挪回原来的位置。
但有些事还是得说清楚的。诗奕怯生生地抬起头,正对上墨上尘不爽的眸光。
“上尘哥哥。”
“干嘛?”墨上尘恶声恶气地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