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叔叔。”佩莹朝他微微一笑。
“你不是在英国吗?”
“出了一点事,所以就回来了。”
黄忠明这才想起刊在报上头版头条的那件大事,罗家权的死对曾是英国租借地的香港仍有相当的冲击力,连他当年在香港举行的婚礼都被一些小报拿来炒作一番,只不过当报上主角真实出现在他眼前时仍让他有些不能适应。
“对不起,我一时忘了公爵那件事。”
佩莹摇摇头,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没关系,我也很想忘了那件事,可是还有点困难。”
“回香港散散心也好,再怎么样日子也是要适下去的,你别太伤心了。”
伤心?不,就算是罗家权也不会期待她会为他的死掉一滴眼泪,但日子过不下去倒是真的。罗艾长绫为了罗家权故意留给她的那一大笔遗产而决意要把她逼到尽头,她只是罗家权报复他母亲的计划中的一颗棋子,进退全由不得自己,却注定是这场战争中最惨烈的牺牲者。
“黄叔叔,我打算在香港待上一阵子,不知道老家现在怎么样了?应该还能住人吧!”
黄忠明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
“黄叔叔,怎么了?”佩莹心中陡生不祥的预感。
“莹莹,你爹地死后,你妈咪就把那幢宅子卖了,只是上次你回来时没机会告诉你。我这里有你爹地、妈咪留下来的财产清单。”黄忠明起身走进办公室,拿了一叠资料出来。
“只有清单?”佩莹快速翻了下那叠资料,有些惊讶地发现里头并没有任何权状或证明。
“你妈咪临终前把财产全投资到天地投资公司,所以只剩下清单。”
“那公司开立的契约书或是凭证呢?”
黄忠明摇摇头,给她同情的一瞥。安秋若在丈夫死后镇日精神恍惚,他怀疑她只是“以为”自己把钱委托给天地投资公司代为投资。
佩莹握紧那叠清单,抿了抿唇,却怎么也无法为苍白的脸增添一丝血色。看来,她会成为第一个继承数十亿遗产却饿死在香港街头的人!
“莹莹,你可以到他们公司那里去问问看,天地投资公司是家国际性的大公司,应该不会为难你的。”黄忠明看出佩莹眼中的绝望,轻声建议道。他知道罗艾长绫是个十分厉害的角色,不难想像她会怎么对待佩莹,或许佩莹就是因为被罗艾长绫逼得无路可走了才回到香港,但佩莹和她爹地一样的倔脾气,宁死也不愿欠人家人情,他是想帮忙也无从帮起。
“黄叔叔,能不能麻烦您把那家投资公司的地址给我,我待会儿再去问问看。”
黄忠明翻了一下记事簿,将地址抄给她。
“黄叔叔,我有空再来看您。”
“莹莹,如果真的有困难,不要客气,黄叔叔一定会帮你的。”
“黄叔叔,您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佩莹向他挥挥手,在转身背对黄忠明的同时深深呼吸了下。她不会有事的,在她终于盼到她渴望已久的自由之后,她会努力让自己活下去的。
☆ ☆ ☆
“璩小姐,很抱歉,我们公司真的没有令堂的投资纪录。”柜台小姐和善的回覆佩莹的询问。
“嗯。”佩莹冷冷应了一声,起身准备离开。
她并不意外这样的结果。爹地死后,妈咪的精神状况就出了问题,那时她原本打算回香港好好照顾妈咪,但罗家权执意要她陪他出席美国的合作会议,待长达两个礼拜的会议和必要的餐会结束,回到英国,却接到她妈咪病重的消息,她立刻赶回香港哪知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为此,她更是恨透了罗家权。
佩莹冷淡的态度让柜台小姐甜美的笑容全冻结在脸上。待她走后,柜台小姐忍不住咕侬道:“什么嘛!连句谢谢也不会说。早知道就不理她了。”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连我们的微笑小姐也发火了?”
“经理,不就是刚刚那个小姐嘛!人家好心替她查资料,她连句谢谢也没说,转头就走,还一副跩样。”柜台小姐嘟着小嘴嘀咕道。
“她要查什么资料?”
“她说她母亲在我们公司有投资,我就替她查了一下。”
“她母亲在我们公司有投资,纪录上没有?”经理沉吟了一下,又问道:“那位小姐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应该叫安秋若吧!”
“糟了!”经理忽然大叫一声,“她往哪边走了?”
“刚刚才下楼。”
昨天下午总裁忽然传真给各个部门中高阶的主管,要大家这几天注意有无一位姓璩的女子来查询安秋若的投资纪录。他以为不是什么要紧事,那位小姐也不见得那么巧就找上他负责的部门,便先搁着没跟柜台的小姐宣布,结果没想到他还真中了签王。要是让总裁知道他误了这件事,那他这个饭碗也甭捧了。
经理连忙追下楼,但大厅里人来人往的,根本不知道谁才是刚刚那位小姐,情急之下,他只得不顾形象地扯开嗓门大喊:“璩小姐!”
佩莹走到门口,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她,才一回首就看到一个陌生的男子气喘吁吁的跑向她。
“你是璩小姐?”
佩莹淡漠的看着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你好,我是天地投资公司的经理,敝姓吴。”吴经理伸出手,见佩莹没有握手的打算,只得尴尬的收回悬在半空中的手。
“有什么事吗?”
“令堂确实在本公司有投资,不过因为她是直接跟我们总裁接洽,所以公司没有记录,我们总裁希望跟你当面谈谈这件事。”吴经理将昨天的传真内容大致说了出来。
“是吗?”佩莹未置可否。她单纯的妈咪竟然认识投资公司的总裁,还直接委托他处理家中的资产,这实在太奇怪了。
“请你务必要赏光。”吴经理从口袋掏出一张写有总裁地址的纸条。
佩莹接过纸条,随意看了一下,太平山?不知为什么,她心头忽然撞击了一下。
“璩小姐,请你一定要到。”她要是不去,他的饭碗就危险了。
“嗯。”她应了一声,随手将纸条放进口袋里,并不将吴经理的话放在心上。
吴经理将她的回答当成允诺,满意的回到楼上办公室。
佩莹拖着行李,走出天地投资大楼的大门,心里盘算着剩下来的钱该怎么运用才能让她活得久一点,忽然一个男子由她身后用力冲撞她,在她闪神的当口,一把抢走她的皮包和所有的现金。她回过神想抓回皮包,反被那男子推倒在地。
“抢劫!”她尖声高喊,但路过的人仿佛视而不见。“快来人啊!抢劫!抢劫!”她声嘶力竭地喊着,依旧无人理会。
抢匪迅速消失在扰攘的人群中,她颓然跌坐在街边,用力踢开优雅却夹脚的高跟鞋,再也不在乎这样的举动是否会破坏她尊贵的公爵夫人形象。公爵夫人又如何?除掉这个炫丽的头衔,她才发现自己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废物。
不能哭!她连忙捂住颤抖不停的双唇,深深吸入一口气,硬将眼眶中的泪水眨回眼底。她太明白一旦眼泪再次落下,她就真的被命运击败了。
“请问你找谁?”姜晋鸿露出公式化的笑容招呼着门外陌生的访客,一面打量着她狼狈的外表。眼前的女人拖着一只黑色其皮制的行李箱,散乱的发丝沾着汗水黏附在她颈上与双颊,口红掉了大半,脚上的丝袜勾破了几个洞,优雅的香奈儿黑色套装已经有点变形。按照常理推断,她不是不知道有山顶缆车可以上太平山,就是刚被抢。
“温吉顿公爵夫人找你们家主人。”佩莹极为自然的报出自己的头衔,过去十年她没有自己的名字,有的只是公爵夫人这个头衔。
公爵夫人?姜晋鸿挑高眉觑她一眼。姑且不论她那副邋遢样,她的举止态度是有那么一点贵族的傲气,不过凭她这副落魄的德行,她要真是公爵夫人,他也可以当查尔斯王子了。
“小姐,你是不是忘了跟彭定康的船走了?”他带着些许嘲弄的口气道。
什么意思?她是跟彭定康见过几吹面,不过她可没坐过他的船。佩莹以为他没听清楚她的话,所以又重复了一遍,“我是温吉顿公爵夫人,我找你们家主人。”
“彭定康的别墅在半山腰。”
她当然知道彭定康的别墅在半山腰,她以前跟罗家权去过好几次了,用不着这家伙告诉她!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搞的?听不懂广东话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知道彭爵士的别墅在半山腰,我要见你们家主人跟彭爵士有什么关系?”佩莹不耐烦的说。
“香港已经不是英国租借地了。”
佩莹这才明白,从头到尾他根本就是在戏弄她。她再落魄也不接受这种侮辱!她愤怒的握紧行李的拖带,扭头正要离开,却听见一道似曾熟悉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让她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老姜,如果有人找我……”苻天沼一身轻便的白色休闲服,一遏拉着半人高的圣伯纳犬,一边对管家吩咐,却在看见门口的人后不再说下去。
他好一会儿才认出门口邋遢狼狈的女人是她,那个当年负了他的女人。如今看见她狼狈的模样,他是该觉得高兴,然而心中却没有丝毫可称之为高兴的情绪。他并不意外她的出现,从三年前安秋若将所有财产委托他处理后,他就知道会有见面的一天,但当人真实的出现在他眼前,他却依旧受到震撼。
看到他的那一刻,佩莹便明白她妈咪的用意了。但她单纯而天真的妈咪怎么会明白,现实生活并不像童话故事,她的好意只是将她推向另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好久不见,公爵夫人。”天沼迳自执起她的手,在手背上印下一吻,十足十的嘲弄意味。
姜晋鸿听见主人对这名陌生女子的称呼,不觉一愣。她还真是公爵夫人!
佩莹极力安抚住心中强烈的震荡,试图以最淡漠的表情与声音面对天沼。十年了,对他早已不该还有爱,但为什么他嘲弄的语气与动作没有让她感到愤怒,只觉得心酸与委屈?但她立即提醒自己,你凭什么觉得委屈?当年负心的人是谁?不正是你吗?
“好久不见,苻先生。”她回道,声音一如她所预期的尊贵与冷然。“想不到你还真的闯出了一点名堂。”
“这都多亏了夫人当年的‘鼓励’。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如同当初分别时的端庄优雅。”他的目光故意扫过她一身狼狈的装扮。
他一再的嘲弄与讽刺几乎教她招架不住,但她仍勉强接下他带刺的话语。“你真是太客气了,你今天的成功全是因为自己的努力,我怎么好意思邀功呢!”
“夫人,你别这么说,我到今天都还记得当年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字每一句。”
佩莹的脸色一下子转白,垂下眼不敢逼视他愤然的眼神,讷讷地回道:“当年的事我全忘了。”
“你可其是贵人多忘事。我记得十年前的你已经是个‘玩递戏’的高手,想必现在技巧一定更精进了不少。我其是迫不及待想知道你这些年来进步了多少。”
他的眼泛着冰霜,几乎冻伤她。
“你不会想知道的。”
“亲爱的公爵夫人,你真是低估我的‘求知欲’了。”他唇边勾勒出一抹冷笑。
佩莹只能愣愣看着他,做不出任何回应。他究竟是为什么再次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为了惩罚她的负心吗?
天沼轻拍了拍圣伯纳犬的颈部安抚它,他对管家吩咐道:“带公爵夫人到客房休息,我带可汗去逛逛。”
“我母亲委托你投资的财产……”佩莹这时才想起此行的目的。
“就当作是保证金吧!我总要有点保证来确定你会陪我玩这场游戏。”
第二章
她终究还是回到他身边了!天沼望着散落在书桌上的数十张剪报,泛黄的纸张并不平整,像是被人撕过后又细细贴补起来。剪报中的照片上的她并不显眼,只不过是罗家权身旁点缀的装饰品,一只好看称头的花瓶。
他轻抚过剪报上面破碎的纹路,不禁回想起那天屠军看见他竟然傻气地剪下报上她的消息时,一怒之下将他搜集的剪报全撕个粉碎,嘴里还啐骂着:“她都不要你了,你干嘛还这么作践自己?”
他看着散落一地的纸片,既没有弯腰抬起,也没有走开,只是愣愣地看着照片中她破碎的脸,最后是蔺芙蓉弯下腰把碎片全收集起来,花了一夜把剪报细细拼凑起来、黏好,然后带着一脸甜笑塞进他怀里。
“收好,别再让军看到了。要是他再撕一次,我可就拼不回来啰!”
他看看蔺芙蓉甜蜜的笑容,又看看手中的剪报,“或许军说得对,我是不该作践自己,还想着那个负心的女人。”
“爱情没有什么作不作践,我只知道等有一天你真的忘了她的时候,你自然会把这些剪报丢掉。”而他一收就是十年。
十年!漫长的十年可以改变多少事。从小在孤儿院一起长大的蔺芙蓉死于高烧不退的肺炎,而屠军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服装设计师成为时装界之神,他则凭着精确的投资眼光,由一个苦哈哈的财经系学生一跃成为香港最大投资公司的总裁。但这十年来他没有一刻忘记那个负心的女人,没有一刻忘记当年她是如何羞辱他,没有一刻忘记她身着白色婚纱的模样,没有一刻忘记……
“该死!”他愤然啐道,脑中紊乱的思绪丝毫无法厘清。当年是她负了他!报复的动机如此强烈,但他心中报复的念头与此完全不成正比。他是恨她的,然而却也想将她狠狠拥入怀中。
敲门声忽然响起,天沼慌忙将剪报收进抽屉里。
“谁?”
“苻先生,是我。”这声冷淡却轻柔的语音只专属一个人。
“进来。”
佩莹推开门走进书房,她站在门边,远远看着他。她已经换掉那身黑色套装,穿上一件米色洋装,微鬈的黑色长发用发带系在背后,看来年轻了许多,那股逼人的贵族气息也弱了些。
天沼乍见现在的她脑中竟有些混淆,以为她是当年赖在他怀里听他说心事的女孩。
“我想和你谈谈我母亲委托你的那些财产。”
原来是错觉。天沼唇边泛出一抹苦笑,她冰冷的声音残酷地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我在家里不谈公事。”他瞅着她,眯细的眼眸妆点出邪气。
“那好,我们去你公司谈。”
天沼站起身,绕过书桌走向她,唇边微绽放诡谲的笑容,“这么寂静的夜里,谈公事未免太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