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亦站起,“冰音,难道你不想知道真相?”
真相?
真相……
真相就是那种在你以为已经得到幸福的时候却打你进万丈深渊的话语。
真相就是那种当你真正过着平安的生活时却再次令你狂乱的证据。
真相就是无论在何种时候都是最冠冕堂皇也是最可怕的事实……我再不想听到的事实。
“对不起。”我挂上微笑,慢慢开口,“我不想,知道真相。”
转身,离开。
“林冰音!”她大声叫住我,“可是那关系到青韧的前程,这个,你也不想知道?”
我站定,然后慢慢扭头,“他的前程?”
“是,他的前程。”
他的前程……若是他有个好的前程,我就可以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象现在一般,若寄生虫一样生活?若他有个不好的前程,我又会怎样?
“如果你爱他,请为他考虑。”羽芳华一字一顿。
如果我爱他。
可是,如果我不爱他……
我轻轻的开口,“羽小姐,是你说,你不要爱季青韧,千万不要爱上他。所以,我没有爱上他,没有。”
“对不起。”
走进客厅,看到正在摆弄鲜花的福伯。
我没有唤他,想直接上楼。
“冰音少爷。”他却叫住了我。
我扭过头。
“这些花,是不是很漂亮。”
插在花瓶中的,是叫做非洲菊的大朵鲜花,很艳,很美,在世面上的价格,却十分便宜。
“是很美。”我答他。
“你知道不知道它的价钱。”福伯继续问我。
我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它卖得很便宜。”
“是,很便宜,那你猜得出这个装它的花瓶价值多少?”
那是个很普通的青瓷花瓶,上面有很凌乱的花纹,我仍然摇头,“不知道,不过,应该也很便宜吧。”要不然,福伯会拿它来摆放这么便宜的鲜花?
他笑了,“这个东西不便宜呢……”他抬起头,又低下头,“象这样的别墅,这个花瓶,可以换十几栋。”
“如果我把它放进玻璃柜中,很小心的保护,大家都会知道它的价值。”
“可是我拿它来装它们,大家就都会认为它其实很普通……”
我有些不知所措,“福伯,我不明白……”
他继续笑,很慈祥的模样,“冰音少爷,几乎所有人都不清楚它的价值,只有我,只有我很明白的知道……”
“不光是你知道!”
一个声音猛然响起,我们都扭过头去,青韧从门外大步进来。
“福伯,你老得有点糊涂了是不是?”
青韧笑着,接过福伯手里的花瓶,“它是我买的,我怎么不可能知道它的价值。”
福伯静静看他,“喔,是的,我忘记了,这个东西是先生你买来的……可是先生,既然你知道它的价值,为什么还要拿它来做花瓶?”
“怎么,福伯也知道了它的价值了?”青韧好象变做了我不知道的人,浑身散发出犀利无比的气息。
“放得久了,我忍不住问了问别人,所以就知道了。”老人仍然不紧不慢的回答他。
我看着他们,听着他们说着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
有一把大大的锤子,好象忽然敲到了头上,让我头昏眼花。
羽芳华走了进来,她看到青韧。
“韧,你回来了?”
“芳华?为什么你会在这里?”青韧很惊讶的模样。
“是我让她来的。”福伯笑着,站到羽芳华的身边,“先生,她是你的律师,可是,也是迷离夜的律师,林家的律师。”
“真相,不能只让你一个人知道,我们这些老头子,也应该知道。”
青韧的眉头皱起来,“芳华,你还是说了出来?”
羽芳华摇头,“我没有。”
“是我看到的。”福伯淡淡回答。
“冰音少爷耳后那颗痣,和老爷的,一模一样。”
慢慢的,我的身体开始发冷。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觉得自己好象掉进了一个寒冷的冰窖中。
福伯的话。
那个花瓶。
青韧和羽芳华的话。
难道真相,竟是这样的戏剧化?
身体晃了两晃,我从楼梯上摔下来。
“音!”青韧很焦急的奔了过来,“你没事吧?”
我笑着,“疼,很疼……”
他抱起了我,“音,你不要吓我!”
“青韧,请你告诉我,你爱不爱我?”我抓住他的胳膊,问他。
他点头,“爱。”
“我爱你。”
那句我从三年前开始听到的誓言,没有一刻,比现在真实。
静静躺在病床上,我看着床头那只花瓶,和瓶中的鲜花。
门被慢慢推开,很轻很轻。
是福伯。
“冰音少爷。”
他把保温瓶放在桌上,“还住的习惯么?医生说没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没事了……或者,你更想回家去住?”
“回家?”
我笑了,“谁的家。”
福伯转头过来,“冰音少爷,真相,你应该已经知道。”
我闭上眼睛,“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青韧说他爱我。
这样,就足够了。
“迷离夜所拥有的一切,大得出乎你的预料。”
福伯走到病床前,很仔细的看我。
我回望他,笑得天真,“我没有野心。而且迷离夜与我,再没有关系。”
“你将是迷离夜的新主人。”
终于,福伯说出我最不愿意听到的话。
“我不是,我永远不会是。”笑容消失,“它的主人,是青韧,季青韧。”
“可是,你是林家的亲生子嗣。”
“住口!住口!住口!住口!!!”我终于爆发出来,不顾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老人,很大声的,吼了起来。
林家的亲生子嗣?
当母亲生我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当母亲病倒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当母亲死去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当我跨进迷离夜,当我展开身体,迎接第一个客人,当我微笑着,取悦无数男男女女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真是可笑,真的是很可笑……
青韧的养父,是我的生身父亲?
迷离夜,是属于他的?
那我呢?他唯一的儿子?
在迷离夜中失身,在迷离夜中失去所有自尊,在迷离夜中忘记爱,不敢爱……在迷离夜中,失去了一切……
这个,就是我的生身父亲留给我的一切?
“冰音少爷……”
福伯蠕动着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笑了,很凄厉的笑,“福伯,请你出去,请你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他叹气,然后朝我低了一下头,转身离开。
我把头埋进膝盖,双手绞紧床单,好疼,好疼,全身都在疼,身体,头,还有心,疼到象要裂开一般。
为什么会这么疼?
为什么会是这样?
母亲,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和我说……
当我以为一切都慢慢平静下来,当我以为只要我不去认真的在意,幸福就是现在这样,当我以为……
我再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别人去挖掘,值得别人去思考……
真相,可笑的真相,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冰音……”又有人,敲开病房的门。
羽芳华。
我冷冷看她,“你有什么事。”
她笑,“我不是你的仇人。”
“我只是个小小律师,拿人俸禄,替人办事。”
“好吧,羽律师,这次,你又要告诉我什么。”
“还有一个星期,就是韧的生日。”羽芳华坐到床边的椅上。
“那又怎样。”
“有一份文件……”她喃喃开口,“若是你签了,迷离夜就会是他的,若是你不签,迷离夜,就变成你的。”
我忽然微笑,“若是,没找到我这个人呢?”
“迷离夜将解散,所有有关资料全数毁灭,这个城市中,这个国家,不再有迷离夜这个名字。”
“我觉得,最后这个结果最好啊。”我仍然笑着,看她。
羽芳华沉默了一会儿。
她抬起头来,“因为你不知道这个组织的重要性……所以,你才会怎么说……”
“重要?”
“是的。迷离夜掌握的资料,能够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迷离夜能够把某些事,转到好的方向发展。”
“因为,你们随时可以利用手里的把柄,左右政界和经济方面的大人物?”
“是。”
我大笑。
是的,当你手里握有权利的时候,你会认为,自己能够改变一切。自己,就是上帝。于是,那些少年,那些少女的命运,就变做尘土。
可惜,我不是想做英雄的人。
我笑的时候,羽芳华看着我。
她说,“你不想要迷离夜,可是,韧想要。”
“他说他爱我。”
“可是,”她给我一个绝丽的笑容,“他会娶我。”
“那又怎样。”我低下头,“反正,我也不可能与他结婚。”
“把迷离夜给韧好不好?”
我抬头,看着羽芳华微笑,“这句话,应该由他来对我讲。”
由他,亲口对我说。
很多很多的事,在一瞬间涌上心头。
很多很多的人,在一瞬间记起。
很多很多的谜题,在一瞬间,有了答案。
羽芳华离开之后,我躺回病床,闭上了眼睛。
母亲,你现在是否在天堂中注视我,看着我,为情所苦,看着我,承受一个个意想不到的打击……
我很想你,我很想听你告诉我关于父亲的故事。
你还爱他么?
当你告诉我“永远不要爱上别人,否则,你就会象美人鱼一样,变成海面的泡沫”时,你的心,是不是因为深爱着那个人,变成了泡沫?
若是那样,你为什么还想着他?
泡沫做成的心,也懂得爱情?
茵……
你好么?你应该在一个最美丽的地方,看着我。
我也很想你,当我不停的对自己说,我不爱你,当我缠绵着忆起你,当我因为你的离开丢掉泪水的时候,我发现——
我爱上了你。
然后,这份爱,随你离开。
茵,我不如你,爱一个人就全心全意……所以你的背后,一定有双最洁白的羽翼……天使一般的羽翼。
我愿,如你一般飞翔。
我累了。
所以一切思绪,在这一刻,慢慢的,沉到心底……
无声无息。
第八章
我见到了Daphne。
那是一个私人举办的宴会上,我作为林家继承人的身份出现。
转了一圈,竟有不少熟面孔出现——都是去迷离夜寻找刺激,寻找安慰,寻找猎物的男男女女。我看着他们,衣香鬓影,谈笑风生,气质高雅……谁会知道,在迷离夜中,他们的真实面目,竟是和太阳下完全不同。
有人记得我的,因为他们看到我时,满眼满脸的惊讶,但当他们听到青韧说,“这位,就是林先生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林冰音。”脸上的表情,即可换为另外一种。
“原来是林先生的爱子,果然是年少英俊啊……”诸如此类的奉承层出不穷,听得我想狂笑又要忍住。
这个,就是现实吧。
人们看重的,不是你的本身,而是你身上穿着的衣服,头上顶着的光环……
我甚至想,若是李永明现在知道了我的身份,若是茵还未死,那么,他是不是会很着急的把我们送做堆呢?
于是,当我笑着和他们说话,我的眼里,却是满满的不耐和冰冷。
“冰音。”有人在唤我。
转过身,看到一个美女过来,“Daphne?”
她笑着,“天啊,原来你竟是……”
我也笑着,“这才叫做世事难料是不是。”
“是……我所听过的,见过的,最大的玩笑。”笑容从她脸上敛去,“一点都不可笑的玩笑。”
青韧向她颔首,“胡小姐,你好。”
她亦点头,“你好。”微一沉吟,随即微笑,“季先生,我想请问一个问题……那束白色玫瑰,可是你放在他墓前的。”
“是。”青韧答她,“毕竟,他是特别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以后,再不会有向他那样的人。”
“……谢谢你。”Daphne的声音低下去。
“无论如何,谢谢你。”
“你们刚才在说谁呢?”
有人请Daphne跳舞,她微笑着和他去了。
于是,我问青韧,“他,是谁。”
“你应该知道的,他,就是和你拥有同一个号码的C28。”青韧看向舞池,“瑞先生,一定还记得他。”
我静静看着青韧,“其实,你知道一切,所有的一切。”
他笑了。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就是掌管迷离夜的人。”
我闭了闭眼,睁开,“青韧,你爱我么?”
“爱。”他答,“我爱你。”
于是我笑了,很苦涩的笑容。
终于,他还是离开了我的身边,周旋在那群达官显贵中。
我站在角落中,目光静静跟随那只翩翩飞舞的蝴蝶,看他笑着,被他们围在中心,却又不肯停留太久,只一转,又和另一群人继续谈笑。
他应该属于这里。
属于这个上流社会,属于他自己的野心,而不是我。
象我这样一朵风中战战而立的野花,留不住,那只美丽骄傲又华贵的蝴蝶。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没有回头,便知道他是谁……
因为那股异香,幽幽雅雅,钻进鼻孔。
“文浩……”
我唤他,然后,将脸,依在那只手上,轻轻摩挲。
“你又瘦了……”他说。
我们隐在了墙角之后,他把我抱在怀中,亲吻我的额头,他唤我,“冰音,冰音,冰音,冰音……”
我笑,“为什么,你不喊我C28。”
他放开我,仔细凝视我的脸,于是我的视线,落在他的眼中。
“因为你不是……”
他说。
当我再次被他紧拥入怀,我的手,也爬上了他的背。
为什么,不是我第一个遇见你。
为什么,不是我第一个被你爱上。
为什么,那个人,不是我……
“冰音……”他说,“回来吧……不是因为你象他,不是因为你是林家少爷,不是因为我终于感觉后悔……回来好不好?”
我笑了,我捧起他的脸,我说,“可是,到了现在,你仍然不愿意,对我说那句话……”
我爱你。
若我可以用一瞬间的时间爱上你——
那么,我也能用一瞬间的时间,忘记你。
文浩执起我的手,亲吻我的手心,他的泪水,在这一刻滑落。
我笑着亲吻他,我说,“文浩,请你,帮我做最后一件事。”
宴会结束,我和青韧回到了家。
我们做爱,做到无法再做的时候,我说,“青韧,你能给我讲有关父亲的故事么?”
他笑着,抱紧我,他说,“音,你的父亲,其实一直深爱着你的母亲……”
“因为深爱,所以,他才放弃她,不愿意让她知道,他在黑暗中,是怎样一个人。”
我用手指在青韧的胸上划着圈,“妈妈不知道父亲是迷离夜的老板么?”
“不知道。若她知道,就不会是你父亲抛弃你们,而是你的母亲,抛弃你的父亲。”
“那么,对父亲来说,迷离夜,比我和母亲更加重要。”
青韧没有回答我,只是紧紧抱住我。
我微笑。
本该这样吧,有时候,金钱,权利和爱情,人们选择的,往往是具有实体的那部分,而爱情,誓言和承诺,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