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怎么会不在我身边。
大三冬天,吊诡的味道弥漫在兴隆路某巷某号某楼中。教琴的节成罢了工,改成只听不教。听完他就揉眼敲头,时而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叹息,时而在镜子上呼上一层淡淡的雾气,然后勾起衣袖死命地擦拭,像是镜子不干净扭曲什么似地。
“再擦就要破了。”每次都要我阻止他,他才会停下来;“你是不是?”这样强迫行为我以前也发生过,我担心节成因为丧母之痛而犯病,想要提醒他去就诊却又难以启口。“不是,我怎么可能。”不自觉地扯裤管、头发,握拳跟双掌摩擦,明显躁郁的症状在节成身上浮现,只是他不愿意承认,我也不打算说破,精神异常毕竟不光彩。同理心的发酵,让我更小心地对待着节成。
“精神病会传染吗?”到医院时我问医生。“在一般条件下,一个精神健全的人不大可能从精神病人‘传染’到病态妄想,除非那个人的人格或心理方面有弱点或缺陷。这种学理上我们称做感应性精神病,有长期持续的特性。”
“朋友间得到机率很大吗?”“嗯,没错。同一环境或家庭,关系极为密切、感情深厚的亲属或挚友尤其容易。怎么了?你周围发生这样的事吗?”医生饶富兴趣的追问,这样难得的CaseStudy他舍不得错过。“只要符合研究标准,我可以帮他们申请免费医疗和津贴。”我的疑问其来有自。因为继节成之后,菜包和神鱼都陆续在琴房出现程度较为轻微但类似的强迫行为。
“你给我好好看清楚。”某天,菜包拿出两张卫生纸把玻璃擦的通透,右手叉着节成的后颈,将他的头部推向镜面。节成仔细端倪3分钟后,又开始叹气摇头,往左90度转,用非常无辜的嘴脸望着莱包,说了一句“没变”。“你给我醒一醒。”菜包用尽吃奶的力气晃着节成的双肩,眼中凶光毕露。
“你们到底在看什么?还是你们看见什么?跟我说可以吗?”耐不住眼前诡异的景象,我对着他们两人发问,也不顾他们要我不断弹琴的交代。“谁叫你停下的,继续。还有弹点轻快的可以吗?就已经很烦躁了,再听到哭调,你是想我撞墙死吗?”菜包都有自杀冲动了。
“喔!好!”为了怕激怒和安抚他,我努力地想着自己学会的快乐曲子,绞尽脑汁才发现,我根本没学过任何一首调性愉悦的曲子。慌乱之际脑袋突然闪过宫崎骏的卡通与小叮当,当下不再考虑,十指连动弹出《熊猫》、《小叮当》的主题曲。我发誓我不是有心捂乱他们的对话,但是在结束《熊猫》,ㄤㄤㄤ的旋律响起那一刻,我面前的两个男人即刻回到沉默,黑色瞳孔激射出冰冷的光束到我身体。音乐没有成功的消除郁闷跟火气,反倒徒增暴戾。
“你想我死就对了。”菜包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晴雅有错吗?《小叮当》还不够轻快吗?”节成从背后推着菜包走出了门外,回头冲我笑了笑、挥了挥手,说声“没事,不要担心”,他就带着菜包离开没再回来过。神鱼更夸张,稳洁、魔术灵、白博士,市面上有的玻璃清洁剂,她通通各买一瓶到琴房来,手上握着3M专家级的拭镜布,花了半小时一趟趟地清理镜面。
“没你的事,你的义务就是坐好认真弹琴,敲首贝多芬的《月光曲》来听听,接着命运、田园,管他什么的交响曲,反正越长越好,今天实验花的时间会多一点。”这瓶怎么样?”用过稳洁后,神鱼插着腰,来回抿着嘴唇,问用同样姿式站着的节成。“是很亮,不过你不觉得太刺眼吗?反而有点失真。”节成专注看着镜子,搔了搔前额,煞有其事的发表评论。
“别左顾右盼的。”和菜包一样,神鱼也不准我分心看他们在做什么。终于所有的清洁剂都试完了,我以为我可以稍微休息一下,神鱼竟然拿出几道符咒说:“我们再试试,如果这些贴完,你看到的东西还是没变,然后这个星期天收惊、安太岁也没用,我就考虑让你放手去做,我保证能说服菜包也答应。”“也没别的办法了,只好这样。”节成才说完,神鱼跨前一步抱着他,“祝你好运!”他们互相拍着对方的背脊,连面对着神鱼的我,也能看到神鱼发出的微笑。
我自认从我生病以来,几乎对于外界的一切丧失兴趣和关注力。但是这回,这群我最亲近的人,已经彻底地挑动我的好奇心。节成是其中的关键不要说,阿姨、姨丈、菜包、神鱼,肯定已经组成了坚实的共犯结构,并正进行一件重大的阴谋。不管我乞求、或是迂回欺骗都没用,他们合伙朝我头上放了一个巨大的问号,任凭我再怎么猜想也理不出一点头绪。
“雅达你告诉姐姐,妈妈他们最近在做什么?”“姐姐原来你也不知道,他们都不告诉我。”虽然不能从雅达口中得到蛛丝马迹让我失望,但从雅达奔腾的泪水中,我了解至少我还有一位盟友。
“镜子啊镜子!告诉我,他们每天对着你说些什么呢?你里面藏着什么呢?”当我一个在琴房时,我居然也跟着对镜子说话发呆。“我有多久没有好好照过镜子了?原来我胖的很拥挤,头发也长到过臀了。”新旧疑问持续层叠堆高。当然镜子没有对我说出事实的真相,却忠实地给了一个我,睽违4年半再见,面目、人事均已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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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4号,圣诞夜,2楼的房客全数搬走的10天后。阿姨说,过几天新的房客就要住进来,希望我帮忙姨丈到楼上油漆打扫,楼下就交给她布置。
雅达穿着圣诞装很兴奋地在家里四周蹦跳着,向来他的礼物是数量最多也最新奇,但是这次更不同了,他的小女朋友说服家人同意,让她来陪雅达过耶诞直到11点钟,雅达为此还考了一次全班前三名(虽然动机不正,但是阿姨还是很欣慰)。所以罗,在阿姨的命令下,Panty要以雅达为主角,平安夜的演奏者是他,蛋糕、火鸡也交给他处理,反正就是要让她的宝贝儿子出尽锋头便是。
天很冷,连冬季罕见的雷雨都来凑热闹,稀疏的闪电雷响伴随着不小的雨势,在二楼阳台落地窗上绽开无数的紫色水花,红红绿绿的小辣椒依旧顶着天,勇敢承受着风雨,身子越是弯曲颜色越鲜艳。“今天才油漆来得及吗?”戴着报纸帽,手套、口罩的我,回过头问着漆完天花板从铝梯走下来的姨丈。“没问题,又不是过去的油漆,现在的新产品那怕是天气再糟,用电风扇吹个几小时也就干了。”姨丈坐到我身边来,发愣似地看着我。
“来家里多久了?”“2年半有吧!”
“习惯吗?姨丈对你还好吗?”“嗯,我很感激大家呢!姨丈您对我比对雅达还更好。”
“还恨你父亲吧!”“没有停过。我这样很不该吗?”“不会,姨丈不传道,更没有高贵的情操。”“可恨的人与事,阿姨和姨丈都不期望你能去原谅,但是别忘了仇恨之余,要记得有更多可爱的人与事,值得你牢记珍惜。”姨丈捏着我的脸,微笑着说。
“我知道。”
“你不知道!”“咦!不知道什么?”姨丈的话让我不解。
“你不知道,我们等你叫我们爸妈有2年多了。”“我有啊!我心里有在叫着。”管不了手套上斑斑的油漆渍,我抱着姨丈痛哭了起来。
“介意当养女吗?可能会像电视上很悲惨的那一种喔!”姨丈帮我擦着眼泪,眼神里的期待昭然若揭。“不介意,我有足够的肉可以承受各种无情的虐待。”我呜咽地说着,担心眼泪弄脏姨丈赶紧放开,忘了自己手套上还有未干的颜料,一抹脸一擤鼻,不小心就划花了脸。
“这下好了,我们家多了一只小花猪。”姨丈大笑着,也赶紧打了电话叫阿姨和雅达上楼,除了雅达之外,阿姨和姨丈都拥抱了我。
“我是高兴没错,不过很遗憾今天不能抱你。家人诚可贵,姐姐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两者皆可抛。我也不愿意啊!”怕自己可爱帅气的装扮被破坏,雅达始终站在二楼门外,看着我们三个疯疯癫癫的又哭又笑。“看来全家只剩我一个正常罗。”雅达哀声连连地走下楼去,不过那句“姐姐价更高”已经足够当我的圣诞礼物。
姨丈要收养我的消息一宣布,立刻获得所有人致上恭喜和祝福(原班人马,节成、菜包、神鱼,神鱼的神秘男友一点红先生)。随即登场的雅达小女友,一身红色圣诞超短裙,披肩,白绒绒的圆球围巾,白色荷叶边蕾丝手套,十几条的辫子上绑满了紫色小蝴蝶结,温暖的手织红色毛线帽。轻巧的动作,甜美的笑容,蛋糕样的柔软皮肤。不光抢尽所有人的风采,更吸引了照相机的闪光灯。
“怎样?我女朋友漂亮吧!”雅达骄傲地说。但炫耀不到3分钟,他就发着脾气拉着小女朋友坐到一旁,“你们走开啦!她是我的。”在我们的重重包围下,他连女朋友的脸都看不到。“我也要拍照”没有人要和他合照,让他吃味不已。
吃完圣诞大餐,交换了礼物,阿姨要大家发表感言,突然其来的决定以及大家太爽快的附和,在在散发着浓厚的诡计气味。
“别想叫我说话。”做好抵死不从的打算,谨慎观察每个人的举动,绝不让人有可趁之机。
菜包端了盘蛋糕,用叉敲击盘面,铿铿作响过后,“咳!很荣幸的告诉各位,明年我就要转战电视台,虽然是跑体育新闻,但是终究跨出一大步了。”他边讲着,边把蛋糕扫光,满嘴奶油的他说:“希望明年我依旧是饥荒发生的主因之一。”轻描淡写的一番话,瞬间把掌声转换成嘘声。
神鱼的话不多,深情款款地对着自己的男友说:“希望爱你的一切都值得。”但是相较于神鱼的真情流露,她男友却是一句“世界和平!”草草敷衍过去。
人鱼的话。只是吞吐的七彩泡沫。
王子不懂,终究漠然的走过。
雅达的希望不多,小女朋友的吻一个就好。美丽大方的她,毫不犹豫的向前,垫起脚尖,在他唇上留下深刻的痕迹。“哇!”惊呼声从我们众大人的喉咙里喊出,雅达已经当场石化动弹不得,那吻连接着舌尖,如蛇信般灵活地在雅达的两齿间探索。雅达在姨丈数次拍打两颊后恢复意识,小女朋友显然对他的反应觉得异常有趣,“圣诞快乐喔!以后请多多指教。”拉着裙摆膝盖半屈的俏皮模样,令人疼爱不已。
最后的祝愿是由节成来进行,演讲前他又多送了一套最新的电玩主机和游戏片给雅达。“对不起!”没来由对雅达的致歉,并没有对雅达造成任何一点疑惑,“免礼,老大你做什么我都原谅你了。”一拆开包装纸看到内容后,雅达立即发出豪语,展现他的非凡气度。
“各位,我准备结婚了。”此话一出,台下的众人像是精心安排好似地,整齐一致的欢呼说:“谁啊?!,说实话,我曾经想过是不是他爱上我,不过基于“脂肪妨碍幻想”、“肥胖阻挡自恋”两大原则,我很快地排除如此狂妄的念头。而节成说出要结婚,我更是恍然大悟,原来菜包跟神鱼是因为节成想娶令人讨厌的曼予,才会动不动地就要他在镜子前,反覆仔细看清楚。
“我宣布正式追求晴雅,直到她点头答应和我结婚为止。”我连惊吓摔掉手上餐具的时间都没有,盘具被阿姨收走,双手被菜包从后方架住,神鱼弯着身体紧紧地楼住我的腰际,“雅达快来救姐姐。”我下意识地呼救,却看到雅达高举游乐器,耸着肩一副无可奈何,要我自求多福的嘴脸。“这叫做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吗?”他的小女朋友问着,“你也知道男子汉‘信用’最重要了。”雅达还借此做了一次机会教育。
“我保证,我是真心的,不管你胖瘦美丑我都有把握能爱你,即使你比现在更糟也一样。”节成讲这段话的过程,人已经走到我面前,我们腹部正碰撞中(我的肚子跟块岸边礁石似地),一对嘴唇间剩不到姆指宽的距离,过度惊吓又身心受制的我,根本无力闪躲。节成亲了我,成为生命中第三个接触我嘴唇的男人。那天风雨交加,雷电鸣闪。
节成说,要给我最完美无瑕的爱情。
我说,等死后上天堂吧,人间并没有。
我躲进房间,关上门,拚命地痛哭,房间摆满了无数的各色玫瑰花束,我知道从支开我到安排这些惊喜,肯定饶费他们许多的时间和苦心。有人以爱为前提来接纳我这副躯体,我是感激的,按道理来说,我更没有理由拒绝。“谢谢各位,节成,更谢谢你。”我走了出去,用一张笑脸重新面对大家,阿姨抱着我说:“给一个机会吧!找不到癣好这么特殊的人了。”神鱼答腔:“有人追,总比没人爱跑去坠楼好啊!”菜包继续跟近说:“他看过脑科及眼科了,确定喜欢的是你,请牢记是胖子的你喔!”
“有预设的感情,接受吗?”想赶快结束这无谓的僵局,心中做好了打算,我说。“什么预设?”“预设我不会爱你,预设我永远忘不了我的男人。”“可以,只要你不避开我的关心与付出。”
那晚,我给了男人一个预设。
同一晚,我谋杀了我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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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二楼房客原来就是节成。他不但搬了回来还租下一整层,“坚守阵地是长期作战的第一要件。”既言之成理,又付得起高额房租,还深得房东夫妇的喜爱,没有一个条件可以阻止他造成我们同居一栋的事实,于是我们又“同居”了。
节成在种种的原因下,接下了家族在台北的公司。“希望安定是其一,不甘心让小妈得逞是其二,正式面对自己对艺术工作没有才能是其三。”他对我侃侃而谈,语气像是对妻子说着内心的话语。
“老爸早就断定我只有守成的命,不过我倒是不讨厌指挥决策,有能力让好的创意不被埋没,别有一番乐趣。”每当下班回来,他总会躺在一楼沙发上,点首我练习的曲子,然后眯着眼睛,享受着轻柔音乐的同时,告诉我他心路上的种种改变。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像是恶魔的封印被解除般,在之后的一年半里,我的体重开始逐渐每月每天的持续下降。同学怀疑我去抽脂,有人偷偷来问我减肥秘方,大四初我瘦到60公斤时还接到了第一封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