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轰烈烈。”节成说这是他唯一的感想。
“我宁愿平凡点。”
曾经沧海真的难为水吗?我不确定。但是面对汹涌的波澜,我真的敬谢不敏。
为了嘉许我的努力,节成回木栅的频率增加。只要他在国内工作结束后又能在11点前赶到,他必定是风雨无阻来尽为师者之责。即使是和朋友或女友有约,他也会抽半小时过来,纯倾听然后建议,或是要我默谱,考我曲式。
“你都不管学校功课吗?”对于我整天埋首在琴谱里,他不禁提出担忧。“放心我成绩还可以,只是学琴的冲动太强烈。”“你知道现在你就算再努力,琴艺也不可能有多大的成就吧,何况我不是有资格的老师。”节成提醒我现实的残酷,希望我能把焦点转移到正途上。“我缺的不是事业上的成就,我要成就的是我自己。而且那是我唯一能感觉到他的方法。”
“还当自己是病人?”“我没有好过,只是懂得面对罢了。”“你的爱情没你想得那么伟大,足以你牺牲人生。”节成冰冷的口吻,像是笑我的迂腐。“与征服自己的爱情比起来,再伟大的爱情,也是微不足道。”我轻描淡写地说着,起身离开了琴房。
“你是谁?”我问着,因为客厅坐着一个面容冶艳却陌生,身材姣好的年轻女孩。“呵呵。”看到我后女孩吱吱咯咯地讪笑,“对不起,,我是节成的女朋友,因为节成进来太久,我在外面等太久担心他出意外,所以才冒昧走进来,你不介意吧!胖姐姐。”“你进来干嘛?”听到女友的声音,节成也跟着走出来。“人家吃醋嘛!谁叫我这么爱你呢!害怕你被狐狸精勾引,不过现在我放心了,狐狸猪。呵呵……”她又笑开了,笑声尖锐而响亮。她依偎在节成的肩上,靠在耳边跟节成说着话,眼神朝着男友是带媚带娇,瞧着我是怜悯、厌恶。“节成,我知道天母有很多卖大尺码成衣店,下次帮你的学生添几件衣服吧!你看她多朴素,女孩子不应该穿得黑黑暗暗,又不是没人爱或是感情受创。”她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故作亲密地说着。节成送她到车里后,赶紧回来向我告罪:“抱歉,她没有恶意,她不过就是心直口快,其实她心地很善良的,慢慢地你就知道了。”
他的解释我没怎么留意在听,我心中想的是,应该在大家对他女友的评语上,除了“蠢”外多加两个字“恶毒”。
第四章
她不善于迂游,所以只能勇往直前。
鱼在那馅里留下了一滴海水,是当初最纯粹的咸涩。
我24岁,大四以下,164公分45公斤。他32岁,总经理以上,175公分65公斤。我们的状况,落花无意,流水有情。
但,是花就得落。
“节成大哥的妈妈过世了。”大二暑假的某一天,阿姨告诉我节成大哥可能要暂时停下我和雅达的钢琴课。大家决定南下台中去捻香致意,我们五大一小同挤在一部车上,浩浩荡荡地于凌晨四点一刻出发。神鱼搭着菜包的摩托车来跟我们会合,脸上戴着墨镜说是今夏的时尚。我们多少都有察觉到不对劲,但是连菜包都不吭声,我们更不敢问。
在休息站中途停车时,神鱼自己摘下了墨镜,左边眼角处瘀血红肿,她说和爱人起了口角,不小心留下的痕迹。“是我的错,只是在拉扯中的误伤。”神鱼帮爱人开脱着,菜包神情黯然地保持缄默。
他爱的很多很多,而鱼都知道。
鱼也知道,菜包生气得连饭都快喷出来了。
灵堂布置的庄严肃穆,绵延两百公尺的布棚,川流不息的政商显要、地方显达,再再显示节成一家在台中地区的举足轻重。“他们来拜的是我那没死的老爸。”节成对父亲的埋怨溢于言表。
他口中的母亲在家中是卑微渺小的,嫁给父亲后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小孩长大了,除了照顾年老中风的公公外便无事可做。跟着父亲在外交际和负责家务的都是二妈,母亲出门时还会被误认是家中请来的看护。“我可怜的大姐”看着二妈流着眼泪到处对人哭天喊地的姿态,节成就感到一阵恶心。
“平常处心积虑想要除掉我们这一房,我看她是乐到想哭。”节成愤怒地说着“你这说谎的烂女人。”“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我承认其实高兴的不得了。”在节成一家子的可视范围内,菜包就像起乩一般,突然作势打了神鱼一个巴掌。神鱼捂着脸往灵堂外跑,菜包则紧追在后,“还跑,今天一定要让你知道造口业的下场!”这画面引起不小骚动,许多人看着节成的二妈,然后掩嘴偷笑着。“等等跟他们两个讲,干得好,我请吃大餐附带出国旅游。”节成低头小声地对我说,得意的神色不在话下。
“节成的爸,既然大姐都过去了,就顺着她的意,别再强迫节成继承家业。”节成二妈完全不理会刚刚的精彩演出,也不管这么多外人在旁,就忙着对他父亲嚼着舌根,果然是“非常人”。阿姨和姨丈都退开,不想卷入别人的家务事,只剩我肥嘟嘟不动如山的站在他身旁。
“该叫你小妈吧!”听说这是节成第一次没称呼她“那个女人”。“你放心,我妈就是笨,什么都不争,别把别人的退让当成你手段高。我决定回家,长子毕竟有长子的责任与权利。”节成的父亲笑了一笑,拉着节成的手就走到一旁,“那女人”狰狞的面貌再也藏不住,指着我的脸骂,“多了不起,带个女人就跟他那死老妈一个样,又肥又丑。”
“欧巴桑,你搞错了,我是节成的朋友,他交的女朋友每个都是年轻貌美,肌肤吹弹可破,身材无可挑剔,我看你再年轻30岁也没得比。”我正担心说完话会不会挨她耳光,菜包和神鱼不知何时已经静静地回到我身边,“真是深藏不露啊!晴雅。”光冲着我和菜包超过200公斤的体重,再加上神鱼十只不停在原地伸展的细长鸡爪,瞪着奇大的牛眼珠子,这等阵仗就足以让他二妈望而生惧。不要说教训我,她迅速摸着鼻子悻悻然地走掉了。
仪式冗长而枯燥,和我母亲出殡那种草草了事,有着极不协调的对比感。菜包被报社急call回去,板桥发生了一家七口灭门分尸案,他得去做追踪报导。节成帮他安排了计程车和机票,简单的道别后,上车前他对着神鱼说:“上车吧!不然包子飞走了,馅会留在这。”神鱼婉拒了他。理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她不善于迂游,所以只能勇往直访。
鱼在那陷里留下了一滴海水,是当初最纯粹的咸湿。
傍晚我们也打算回转台北,却因为阿姨无端的腹痛,所以多留了一夜。安置我们的饭店离灵堂并不远,雅达吵着说要找节成,为了让阿姨好好睡个觉,我和神鱼带着他往灵堂走去。节成跟他的妹妹们,穿着孝服跪在棚里专心的守灵。十几名僧众喃喃不断地颂念经文,确保死者得到往生后的宁静,安慰生者悲戚的心。
公祭的时间过后,节成的父亲就再没有出现于灵堂中,从来没见过节成那张老成的脸浮现如此复杂的表情,能想像、能理解却无法安慰他。神鱼赶紧带着雅达到附近的商店买玩具,避免这不识愁苦的孩子,一不留意就扰乱节成烦杂的心绪。我则是绕到灵堂的另一边,去呼吸一下这久违的外地空气。
准备膳食、祭拜用品的地方相当明亮,有五、六个人在忙着张罗一道道荤素的料理。备食处的对面有两三张大圆桌,成山的金银纸,香烛、灯笼安置一旁,几个妇人正折着一朵朵的纸莲花,成朵结串,一落一落地的尼龙绳绑好,他们应该都不是节成的亲人,熟练的手法像是受聘前来的专家。
记得母亲的守灵夜,所有的纸莲花都是邻居大婶和我两个人折的,不分昼夜的赶工也不过是一、两百朵的量,而现在在我眼前少说有一千朵以上。嘴里有着天上人间的感叹,手却是不受控制折片捏角起来。桌边有一个老爷爷坐在轮椅上,手上握着整叠冥纸,一张张地放到他脚边的金桶里,嘴里振振有词念着金刚经。老爷爷瘦得见骨,双眼眼油横溢,想早已是眼不能见了吧!
“阿公,我们回去休息了,天冷,感冒了不好。”年轻的女孩劝着老爷爷,但他不为所动。“我要吃阿贵煮的瓜仔粥。”老爷爷使尽全力说的话,能听的清楚却只有这一句。女孩是节成父亲新请来的私人看护,护校毕业,是有证照的护士,热忱又有爱心。她口中的阿公就是节成的爷爷,从前是家族的领导者与捍卫者,如今瘫倒,双脚退化成一对圆形的金属轮,如果没有人照料推动,他的存在不过是一张椅子大小。
阿贵是节成的母亲,对老爷爷来说,是他生命所剩的倾听者,是他半个身体、半个灵魂,他的思想、他要去的方向,就只有这劳苦的媳妇才知悉,媳妇和他都是被儿子遗弃的人。他曾经以为当他归西时,一定能有个媳妇为他掬一把真诚的泪水,想不到连老人家最后这点希望也被粉碎。金桶里火焰渐衰,因为年轻女孩不愿意再将冥纸交给老爷爷。这不能怪她,基于她的专业与负责,不该让老爷爷继续在风寒露重的夜里久待。
“阿公,你要吃什么瓜仔粥?”桌上其实已经摆着一锅清粥跟各式的酱瓜,但是我还是蹲下扶着椅背在他耳边大声地问着。“阿贵煮的瓜仔粥。”微弱的声音说着重覆的一句话。“阿公,瓜仔煮粥,还是瓜仔另外放。”我问着。“瓜仔煮粥。”含糊中仿佛听到这样的答案。徵得看护的同意,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走到厨房拜托厨师们让我使用厨具和食材。
“老番癫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不用理他啦!”在我的苦苦哀求下,厨师点了头,帮我旋开瓦斯后,他们就站在一旁抽着烟,闲聊兼看好戏。“我们这都是大锅、大铲、大匙、大火,不过看你这个汉操没问题。”不理会他们的调侃,我专心地找寻我需要的东西。
煮粥不难,只是好久没有替其他人做饭有点不安。想着母亲丝瓜粥的滋味,挑了一条澎湖丝瓜,刨洗干净后,用纸巾将过多的水分吸干,刚好他们有一大锅鸡汤备用,取一大碗的鸡汤,冷饭,丝瓜切丁,唯一改变的是将腿肉鸡丝改成胸肉方便老人家进食,少许盐、味精,起锅后滴撒些香油,葱花就行了。“赞喔!
“会吃又会煮。”再俐落的手艺也得不到一句正面的称赞,难道这是胖子的宿命吗?
让我高兴的是,老爷爷愿意进食,整整一碗连半口也没留下,老爷爷拉着我的手说:“你真是又漂亮心又好的女孩子。”
他流着泪,像是现在才接受他媳妇已不在人世的事实,“阿贵煮的比你好吃一点,她知道我不爱吃葱花。”在场的人都被这句话感动,纷纷掉下了泪,我也不例外。看着见底的碗,我暗自感谢老爷爷的贴心。
阿公说,如果可以他下辈子会娶阿贵做某。
阿公说,我很美,只比阿贵差一点。
我又盛了一碗没有葱花的粥给看护,但是这粥却被抢走。
“阿公你好,我是节成的女朋友,我叫曼予。阿公要喝粥,当然是孙媳妇来喂,你们闪边点。”穿着连身开衩的黑色旗袍,胸口一朵蓝金牡丹绣花,夜里头上还顶着一缕黑纱,不知道什么时候蹦出来的她,不客气的拿走碗,连汤匙也没有的,就想要在节成家人面前现殷勤。“你不是那个狐狸猪吗?你来这干嘛?”她的刻薄嘴脸,立刻引起周遭人的不满。
“你是谁?”看护不悦的问着。“你又是谁?”“我是老先生的看护。”“我看也是,我是这家未来的孙少奶奶,你给我放尊重一点。”“孙你祖妈!”一个裸着上半身,挂着蓝色帆布围裙的厨师,拿把剁肉刀就往曼予这走来,吓得她是摔下碗转身就跑。“你们给我记住。”边跑她边回头骂着。“记你祖妈。”这一闹让大家笑个不停。“还是你漂亮点。”厨师们收起笑脸认真的夸奖我,我不好意思的道了谢,向老爷爷、大家说了再见,就离开这里。和神鱼、雅达碰上,他们问我脸上的红晕从何而来,我说不出来,只辩说着是因为天热。
“天啊!‘鳗欲’也来罗!”神鱼跟节成抱怨着。“鳗欲?”我不解其义。
“你不觉得那女人黏黏滑滑的吗,走起路来腰支弯啊弯的,根本就是鳗鱼精投胎。”神鱼毫不避讳指着远方的她说。“鱼,跟你同类耶!”换雅达指着神鱼。“死小鬼嘴巴越来越坏,她玷污我们鱼族。”神鱼蹲下咬了雅达的食指,雅达痛的哇哇大叫。“欲呢?”好奇心驱使,让我追问下去。“左眼性欲,右眼钱欲。这都看不出来。”不怕节成就在自己旁边,神鱼骂开了便不打算停止。“美女,这些话你跟菜包还说不烦啊!曼予投那么糟。我爷爷昨天还说,她煮粥给他喝呢!”节成的话让神鱼惊讶不已,当然我更是一头雾水。“我们要念到你清醒为止,还有你确定她煮的不是毒药?”最后阿姨介入,阻止了这场无谓的争辩。
“阿姨不多留会儿?”面对阿姨的告辞节成挽留着。“我、小鱼、你姨丈,明天都要上班,早一点走才不会遇上塞车。”阿姨坚持着,节成只能不舍的接受。在节成的父亲、二妈的目送下,我们启程离开台中。
再见到节成时已经是大三的学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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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收。”还没上楼跟阿姨问好,节成直接把我从客厅拉到琴房里,打开琴盖,按我坐下。“还真重呢!”节成抓住我的手腕,抬移到琴键上。“弹啊!”他催促着。“你今天好怪喔!要弹什么?”从来没有被节成这样专注的看着,感觉到不对劲的气氛,却找不到原因。
“BROKENVOW。”那是节成最爱的情歌,从教会我后他就没再弹过。我想应该有着一段他不愿提及的伤心事,所以我总是在他离开后,才用指尖唤醒属于这歌的豆苗们。歌词的意境很凄凉,我却能听见其中极尽放纵的包容。而我曾骄傲拥有过。曲终,节成拍着手表示满意,慢慢睁开的眼睛视线紧随着我。在我准备躲开之际,他突然使劲地揉着双眼,头部用力地左右摇晃,整个人转向镜子。他说了些话,距离太远我听不清楚,但是从镜子看来,他似乎有点沮丧懊恼。“进步很多,可惜我有急事要先走,要不然我一定多听几首。”说完,他就掉头离开。要我形容速度之快,我会用夺门而出的平方再平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