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张旗鼓、劳师动众的结果,就是换来全班对我的侧目,我成了同学口中“深不可测的胖子”。晚了2年才到大学就读的我,单凭苍老的长相,巨大的体型就足以聚焦,加上上课还带3个各具特色的保镖随侍一旁,也难怪他们会如此猜想。
“谢谢你们,不过可以请你们回去了吗?”我刻意桃教室最后方靠近门边的地方坐着,这样既方便躲藏,自己又不会卡在中间妨碍别人行动,下课还能立即离开不用和同学有太多接触。
孰知天不从人愿,他们三个非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反倒是拉过椅子环着我周围大摇大摆地坐定。于是胖虎雄踞在前(菜包整个人趴在桌上,浓密毛发,结实隆起的背脊简直跟头猛兽没有两样),眼镜猴摇摆在左(节成双手插在口袋里,双脚支撑着半悬空的椅子,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晃动着),神鱼聒噪在斜前方(她不但和我的同学们聊了起来,在老师来之前还看了3个手相、2个面相)。
这堂课是大一英文必修,教授刚学成归国,活泼开朗,热情过头,不但不出言驱走这三位不速之客,还请他们为新鲜人示范第一堂课的英文自我介绍。莱包的北港腔英文,挤眉弄眼的滑稽演出当然是轻松赢得满堂喝采。神鱼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英文,只顾着分析教授的面相,一路谈到他性能力尺寸与缺憾时,才被教授恭敬地请下台去(同学对教授报以连续的嘘声以表抗议)。
最后压轴的节成上台后,喧闹的气氛被他持续5分钟流利标准的英文一扫而散,除了菜包跟神鱼外,敬佩与钦羡的目光(包括我)从台下急速聚集,教授主动加入对话,我隐约听懂几句的内容,是谈论着外地求学的经验,以及关于我的事(我听见我的名字),教授将视线转到我身上,也同时带动同学朝我看来。教授笑着,那是有着思考与答案的笑,我分辨的出这叫善意。
“我对教授说了你的病情,你可以生气,逃跑也无妨,教授和我们都能谅解。不过我希望你自己去告诉大家,你是谁?”节成回到我身边一副蛮不在意地对我说。没有给我反应的时间,教授已经喊着我的名字,同学个个期待等我上场表现。
不经过我的同意,如此独断地把我的隐私说出来,我当然是愤怒的。但是我的愤怒里却是有着感谢。“讲开也好!先讲先赢。”菜包虽然不尽然接受节成的作法,不过木已成舟,他也只好鼓励我勇敢面对。“命啊!闪躲不过。”神鱼搭着我的肩陪着我走到讲台中间,自己退到黑板的末端,握着拳头对我做出加油的手势。
我的英文很糟,能写能读就是念不出章法与优美。我的故事很蓝,足以替黑色夜空披上一条轻薄朦胧的蓝纱。扑朔迷离的郁闷熏染着月亮原色与过往的一切,直到我再也找不到单字和片语可以形容。在中英夹杂为时7分钟的自我介绍结束后,我得到了掌声。不同在医院病友所给予同病相怜式的互慰,这次是真实正常人的接纳。我淌着眼泪,想要大声地跟节成他们道谢,他们却早在我没察觉的空隙悄悄离开。
男孩的事被女孩刻意隐瞒了。
女孩决定自私自地留住男孩所有的好。
这一天是快乐的,就算是高中时的我,因为不断地转学,除了恒峰跟他的朋友外,我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同侪伙伴。是同情或是好奇我都不在乎,只要同学们没有恐惧的避开我,我都满怀喜悦的接受他们。
找教室。逛校园,吃中饭,我和三、五个男女同学集体行动,大家聊着今后的走向(玩乐是首要目的),他们羡慕我有如此关心我的大哥、大姐们,耳提面命着不准我再继续往牛角尖里钻。
回到家,迎接我的是一个盛大的派对,还有张不知哭花几遍的小孩臭脸(雅达对我们大人遗弃他自行跑去大学玩乐的行为表示严正抗议。在全美语幼稚园上课的他,对于英文可是有着极高的自信)。
“我这算哪门子的泰山啊?”动物们不受他约制的乱跑让他倍感沮丧。
吃完蛋糕、炸鸡、披萨后呢?“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收买我。”
雅达嘴里嘟嚷着,却动手吃个不停,最后在阿姨的拜托下,大家用掌声欢迎他,让他在沙发上做一番英文演讲才平息风波,“谢谢各位!接下来我再为大家演奏一曲卡巴列夫斯基的:开个小玩笑。”这一表演没完没了,跳舞、笑话,连滚带跳的直到他自己累了睡倒在一旁。
“总算!”顾不得阿姨夫妇,菜包反射地说出自己的感受,“老大你玩笑也未免开太大了,怎么雅达跟你学了3年的钢琴,弹出来还是跟噪音一样。”
原来节成是雅达的免费钢琴老师,只要没有工作,节成一定会拨1、2个小时来教雅达。阿姨说是雅达辜负了节成的美意,浮躁好动的他,学完曲子不肯按时练习,阿姨夫妇又没办法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宝贝儿子,所以才会白白浪费节成几年苦心,却一无所成。
节成没多说什么,自顾坐到琴椅上,不待众人的凝神倾听,按着琴键,一首连我也熟悉的旋律<YesterdayOnceMore>轻轻地响起。节成顺着旋律把词唱成了歌,除了我之外,每个人都跟着一起唱和,像是浸在自己的昨日里似的,每个人脸上都多了一道联系过去的光芒,温柔又迟缓地照耀在每张若有所思的脸庞上。
从来没有想要学些什么乐器,连音乐也鲜少接触的我,竟然会开口拜师,远远超出我自己的意料之外。“我被音化了。”这是我的理由,直接又简单。“可以啊!反正这死小鬼,一碰钢琴就想睡,你想学我就教你,不过成人要学很辛苦喔!”节成爽快地答应,不过先跟我言明,他只能利用在工作之余、间暇,和女朋友约会完毕后的空档来指导我,能不能学好他不保证。他说,他不是名师更非严师,一切都得靠我自己。
就这样,以后我的生活,白天念书晚上专心练琴。回精神科复诊时,医师对我学习音乐给予非常正面的鼓励。“你很幸运,多数病人没办法得到家人精神上完全的支持。”“我知道,所以我很珍惜。”“还想他?”“没有忘记过。”“还痛吗?”“没有那么痛了,因为有了从此离开他的准备。”“依然嫌弃自己体型的病变?”“你说呢?”“真爱你的人不会在乎。”“想要我再住院吗?”
“怎么这样说?没有医生会希望病人加重病情。”“那就不要说些言不及义的疯话。”“你太悲观。”“是你乐观的过份吧!”“还会出现自杀的念头吗?”“不会了,我会为了其他爱我的人好好活着。”“嗯!很好。我放心多了。”“我也相信,只要空气里没有爱情的成分,我就能会活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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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我拿到了一个一万二的大红包,阿姨全家在除夕后便举家到南部去旅行。在过去的一个学期里,我总算小小地把台北逛了一圈——西门町、东区、士林、淡水,同学们有活动只要没课我一定配合参加,男同学也会自动排班轮流载我,因为载到我的车子避震器、轮胎气压都会有快速磨损的现象,轮流,大家受的伤害比较平均点。
菜包和神鱼的爱情战争,从神鱼在网路上找到另一个不需减肥,就能符合自己标准的中原一点红后,暂时告一段落。再也没有人管菜包的起居饮食,但菜包照旧继续待在一楼看他的电视、吹他的冷气。也许是节成和我都在,而他实在太无聊,有时他干脆陪我们练琴,甚至直接睡在客厅里。需要别人试听我的琴艺时,菜包自然是我的最佳听众,当然他的批评一如往常地严厉。
“错,又错,再错。果然钢琴是给手弹,对猪蹄来说还是太难。”每当看着我肥胖的手指粘搅成一团,十根手指不协调地互相牵绊,菜包都会这样感叹地说着。
“当我女朋友吧!”大年初二菜包突然回台北,这是见到我的第三句话。第一句是“还没肥死啊!”,第二句是“拿去,麻油、花生油、发饼、蚕豆、杏仁粉。”然后通通叠到我手上,当我两眼呆滞不知所措之后,第三句话闪电般的冒出。“我是肥婆喔。”
我的声音如细蚊飞舞。“废话我没眼睛看吗?你有的我那一样没有。简单一句,好或不好,说。”菜包用力在原地跺了一步,扯开喉咙大声说着。“好重。”我的双手快被这些瓶瓶罐罐压垮。
“好重?这算什么回答。”看着我撑不住即将松手,菜包才反应过来,急忙帮我把手上的重物放在一旁。“为什么是我?”“因为你是胖子,我终于认清了,胖子还是要跟胖子在一起才会快乐。”“胖子很多啊?”真正不计较自己胖的女生很少。”不知道我们争执了多久关于“胖子”这个话题,但是我拒绝成功了,我不是他口中不计较的胖子,我是不跟“他们”计较。值得我计较的那个人,那怕是我身上多了一两一分一厘的丑陋我都羞于相见。我谢谢菜包的抬爱,我相信他是真心的,而且他会对我好,不过我还是得说抱歉,理由是我早巳没有感情可以给了。
胖子流了一洼子的眼泪,
我依稀看到里头残存的鱼影。
胖子说那是脂肪,
能炸肉炒莱,但是不能养鱼。
日子很快地被踩扁,变成一张张日历,撕着撕着就成了厚厚的废纸一堆。我把它们小心放在回收的箱子里,因为这些都是我多得的。菜包跟神鱼都顺利毕业接着就业,也纷纷搬离木栅。菜包是自由时报大板桥地区的小记者,离主播台的距离目前是十万八千里六百公尺四十公分。神鱼将专业发挥到淋漓尽致。在知名算命网站担任推广经理,在节成的介绍下偶尔还客串当当杂志的平面模特儿(够高、眼睛够大,其他就交给灯光跟化妆,节成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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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新房客,是这间房子第一次出现67年次后的学生,相处几个月后节成说合不来就搬走了。临走前雅达哭闹了好一阵子,之后他更是视二楼的人为盗猎人,别说踏进去玩,就连正眼也不愿意看他们。虽然我的琴艺进步了许多,但是却再也不能自在的练到深夜,新来的房客抱怨着深夜不能安眠,我只好无奈的封琴自守。感觉很不好,住的人变了,好像世界都跟着翻了一翻,什么都变得不一样。
对我不利的情况,在一个7月的下午被扭转开来,几个工人在客厅穿梭,将客厅空间切出一个四方格,里头雕地架高铺上一层整齐的桧木地板,钢琴已经摆好定位,师传说等着隔音墙砌好就再也吵不到人了。
盖琴房的费用是节成付的钱,阿姨说是他给雅达的礼物,我是间接受惠者。雅达知道自己有专属琴房,到处炫耀之余,特意在节成面前发奋图强练了一个月的琴,30天后,雅达除了在钢琴前的整面镜子扮鬼脸耍跆拳道外,就没再碰过琴键超过半小时以上。
“恭喜你,琴房是你的罗。”节成躬身做揖向我道贺着。“你太慷慨了吧!”对于他手笔之大我也感到讶异。“没什么啦!就当我有钱没地方花。”有别于以往的认真回答,节成四两拨千金似地把话题带开。
要不是阿姨刻意在小年夜把节成、菜包、神鱼都叫回来提前吃年夜饭,我都不相信又过了一年。雅达小二,节成也终于三十而立,菜包在没有当兵的压力后,体重降到史上最佳的100公斤,倒是神鱼憔悴不少。
“太忙了,没顾好身体,老是东疼西痛的。”虽然脸上的倦容日增,她聊起天来还是像以往一般,该横飞的的口沫一滴也没少。阿姨问起她辛苦找到的一点红先生待她如何,“很好,他整天催着我结婚呢!”神鱼说着眼神尽是往菜包那望去,像是期待他能有点反应似地。“还是只会吃,谁嫁你谁倒楣。”菜包低头啃着红薯,不管神鱼说什么,他都是一副兴趣索然的模样。
神鱼跟我说,嫁狗嫁鸡也不愿意嫁头猪。
菜包拜托我问,鱼,你真的过得很好吗?
我很高兴大家又聚在一起,破天荒的自告奋勇要献曲一首。“萧邦《升F大调夜曲》,凭你2年的琴龄,你也未免太嚣张了吧!你忘了你只有两根猪蹄4只手指吗?”我才介绍完曲目,菜包式的数落又来了,但是没有人出声反驳他,毕竟我们都好怀念这如昔的一切。
我喜欢这首曲子,因为它是我,第一张古典CD,第一首钢琴独奏曲。接近它是发现这曲子像个故事,故事有悲怆和热烈的情感,随着音符跳动的是阴暗深沉的内心独白,是静夜里孤独离人的思慕与落寞。在此起彼落的黑白键浪中,可以翻覆我的孤寂与和恒峰离散的痛苦。
“真了不起。”菜包和神鱼离开后,节成要我再重弹一次曲子。“是啊!能弹错这么多小节,中间还停顿2次,的确很了不起。”我尴尬的笑着,脑袋里菜包笑倒在地上打滚的样子还清晰可见。“我以为我教你的只有爵士钢琴。”“举一反三才是好学生不是吗?不过这下可丢脸了。”“不会,比起我来,你好的太多。”“别损我了。”“你的音乐,有舒缓,有起伏,有呼吸,有分享,有力量,有轻柔,有疯狂,有激情,有哀伤,有你自己。不像我,我的音乐是都是别人的。”“怎么会?”“我参加过比赛,我的乐语永远是有谁……的影子。在学校时我拍实验电影,我的影评始终是有谁……的影子。工作后我拍MV,找我的理由是我的作品有谁……的影子。那时候我才了解我并没有天分,我只是善于模仿的复印机,存在价值是因为我拥有快速又忠实的机械性。”“所以?”“我很嫉妒你,冰雪聪明又比我有资质的胖学生。”节成用琴谱在我后脑勺煽打一下,叮咛着我要更用功练琴,他以后也会往典与钢琴的方向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