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联考要面对了。看到他们家为了联考忙成一团,我就觉得不好意思,还有—点点的莫名其妙。不管我对他们说了多少次,不用担心我的成绩,可是他们始终置之不理。爸说,翻遍祖宗18代的纪录中,恒峰即将完成的高中学历已经是登峰造极,若是我顺利考上大学,再嫁进赖家,那么光耀赖家这代的殊耀,铁定是他的囊中之物。一想到其他各房的嫉妒眼光,爸可是作梦都忍不住地窃笑,所以他要保证我能保持最佳状态上考场,他还昭告员工,只要我考上大学,年终通通多加半个月,而到时候放假的员工,如果又自动到场陪考声援再加半个月。“人多势众,文昌帝君也比较好找人。”张贴在人事部布告栏的布告引起工厂不小的骚动,我阻止无效,只好静候发展。
社会组的战场一向从7月2号起,在我们高中的考生服务队旁,“达荣铁工厂晴雅服务队”的红布条,垂吊在考场入口显眼的一隅,爸妈、众员工和他怕打扰我念书不发一语的坐着,反到让我忍不住笑意而分心。我拉着恒峰的手要他陪我四处走走。
“考得好吗?”他左脸放着关心、右脸搁着担心,想问又不敢问的眼神交替闪烁,相当有趣。“嗯,爸妈跟大家轻松点,我会更有把握。”不该说这话的。等到回到我的专属休息区,他们赶紧故做轻松,刻意谈笑的场面,让我根本忘了该看的考前猜题。
“糟了,都是我害的。”第一天考完后我对他聊起考后心得,他叨念着自己的不是,并向我保证明天一定给我一个完美的考试环境。
“嗯,你一个人陪我就够了。考完我想去海边走走。”我对他做出要求,他当然是满口答应,爸妈当下决定明天给我们小俩口绝对安静的时间,他们会识相的自我净空消失一晚。
仔细的对过答案算完分数,知道应该在国立大学的安全门槛内,认真地向他报告后,他猛力地把喇叭按得大响,几百公尺沿路不断。有几个在省道卖水果的摊贩远远听到,以为我们车子失控还是发生什么大事,一时心慌连水果蔬菜都放着不管车子开了就跑,等到我们被超前,看到我们在车内的嬉闹,才伸出头来骂我们。
“你在想什么?”他陪我走过一段静静的临海小路,我用目光仔细探索着他全身。“你在看什么?”纵使再亲密,被我这样盯着,他还是觉得不自在,所以不停的问着我话。
“在你的双眸里,好像可以看见我梦中的小溪,我是童话中的小公主,乘着漂亮的木船缓缓地飘到一片宁静的湖水里。”
“然后呢?”
“湖边有一栋小木屋,那个救了公主,却不求回报的勇者就住在那。公主千山万水的来寻找他,希望和他长相厮守。”
“为什么我们要住木屋?我不可以当王子吗?”
“勇者也好,王子也好,就算你是个渔夫、猎户我都会跟着你。”
“无论贫穷与富贵,健康与疾病?”
“是的,无论贫穷与富贵。健康与疾病。”我说着,慢慢地停下脚步把眼睛闭上。
“眼睛不舒服吗?”我的举动让他慌张起来。“笨,是你可以亲吻新娘了。”在眼睛闭上的5分钟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在我唇里抿上一吻。等我张开眼睛时,他烫红的脸,支吾闪烁的眼神,还有掩不住的笑意,散布在夏天的海风中,有点黏又咸涩的味道却是凉爽无比。
他17岁,他是我丈夫,我好爱他。
第二章
希望?是雨过的彩虹吗?不久前,曾有一道彩虹为我架出幸福的美丽弧度,却被尾随而来的暴风雨瞬间冲毁。注定我只能拥有暴雨中的彩虹,等着这不堪一击的讽刺颜色消融透明,最后一无所有。
老样子,不管早或晚,只要我准备回到21号的家中,他会陪着我直到确定我爸不在才走。我们进到家里,他看我一脸劳累的样子,自告奋勇地要帮我拿冷饮和毛巾。“啊!”
突然间从厨房里博来他的一声惨叫,以及好多锅碗落地发出的尖锐声。
不知道情况的我,吓得赶紧起身到厨房,看到他正瘫倒在地上,头颅流着血,而我爸举着工地用的圆铲在他身边。来不及开口喊叫,在惊慌之际,我就被捂住口鼻,被我爸拖上二楼,沿路我死命地甩动手脚想要逃开,但是却寸步都移动不了,看着那双勒着我的脏手,掌心浓浓地酒气窜到我鼻间,夹着黑泥的指甲用力掐进我的脸颊中,我就做恶地想吐。他在我耳边急促地呼着气,如同鬼哭狼嚎地凄厉恐怖,我被我爸使力地丢在床上,口中的束缚一解开,我奋力地嘶吼求救,却只得到如雨下的掌掴。我的嘴角渗出血迹。舌头破出伤口,这些在以前如家常便饭的伤害,除了泪水,却夺不走我清醒的意志和仇恨的眼神。
那晚不同。因为殴打我的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而是一只腐臭肮脏的人形蛆虫,我的意识在他拉去我的贴身衣物那秒完全丧失,连诅咒的目光都无法凝聚。我好害伯,无比的恐惧让我失去身体的自由,口不能言语,泪无法压抑,眼前只剩一片漠然的黑夜。我毁了,恶龙的牙尖已经陷入我的胸口,随时都会开畅破肚。
“啊!”一声哀嚎,我的神智被迎面袭来的黏热液体唤回,我伸手在脸面一抹,红色的鲜血从我手指向下滑动着。恒峰拿着菜刀往我爸肩上砍了一刀,鲜血喷洒在被单、床褥,他们拉扯僵持不下中,我爸捉住恒峰握刀的手,左肩撞入他的胸口,刀从恒峰手中飞了出去落在地板上,两个人扭打着,都急着伸手拿那已沾满血的刀。
“跑!赶快跑!往楼下跑!往门外跑!往活路里跑!”恒峰箝制我爸肩膀,抬头看着满身是血、蜷缩在床角的我,用力地说着。
我像是突然惊醒似地,不理会早已衣不蔽体的自己,就没了命地跑出去、下楼、出门。我投有大喊呼叫,我吓坏了,我只是赤着脚不断地往前跑,我要离开,离开这夜、这风、这路、这巷子、还有这个世界。
我躲在工厂仓库管理员的休息室,虽然裹着棉被,但是却无法阻绝寒冷的感觉,全身止不住的发颤。眼泪不停的流,嘴里喊着恒峰的名字,等着他来接我,可是一分一秒过去,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经过,却再没有人走进这间屋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猛然推开,手电筒发出强烈白光照得我睁不开眼。“找到了,人在这。”一个工厂的伯伯向外头叫着,不久一名警察走了进来,他看我没有衣物在身上,赶紧喊着:“麻烦拿衣服进来,还有请支援一名女警。”
女警帮我穿好衣物,擦干眼泪,安抚我,“放心,没事了。”
边搀扶我走出门外,红蓝交替的警车灯和刺耳的鸣笛响第一次离我这么近,周遭围满着看热闹的人,咒骂我父亲的声音此起彼落,但是我却充耳不闻,“恒峰没事吧?”我一直问着,因为这是我最关心的事,“他为什么没来?”重覆的询问换来的答案就是简单一句“到警察局再说。”女警帮我把篷乱的头发慢慢地顺好,看着我涣散的眼神,只是叹息。
到医院验完伤后转到警局,妈看见我红肿瘀青的脸心疼地抱着我,一样是让我叫做亲人的人,为何对待我的方式却是天差地远。我感叹自己的不幸,更恨自己将不幸带到恒峰的家中。
“爸妈,恒峰呢?”他是否安全?记得最后看见的场景,是他们在争夺那把菜刀,而恒峰像是有点力不从心的样子。
“他没事,但你父亲死了。”跟爸说不到二句话,我就被带去侦讯室做笔录,虽然时至凌晨,警局里的人不多,但是我感受到每个经过的人所传来的目光多是好奇与惋惜。父亲死了?一般情形该有悲戚的泪水不是?我却笑了,是从嘴角抽动带出的微笑,眼神满是欣慰的肯定,“他该死。”也许我再有勇气一点,我会亲自动手,就不会害恒峰为我受罪。
看见恒峰是我被带上2楼时,在一个宽敞的大办公室里,恒峰一只手被铐在银色的钢杆上,他的背后有个大白板,在靠近恒峰头上的地方,写着杀人嫌犯。恒峰衣裤上满是血迹,受铐的右手上更是整个被染红。他本来是低着头的,不知道是不是体恤他犯罪的动机,他们让他抽着烟,恒峰只是叼着,偌长的烟灰脆弱地聚集悬挂,在他看到我走进,于抬头间,一口气灰化解体在半空之中。
“晴雅,我终于亲手保护你了,再没有人可以伤害你。”他猛然站了起来,右手将绞链拉撑,左手往外伸直就想握我的手,手铐刮动钢柱发出尖锐的声音,旁边两个便衣警察紧张地捉着他的后颈将他按下,但是恒峰还是不断向我的方向冲来,拼了命地想把头抬高看我。
“都是我害了你。”肩头被制住的我,无法更靠近他半步。我被带到旁边的房间里,一扇很重的门关上后,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接下来很多不堪的问题出现在我面前,很多我听不懂的法律术语,不管我怎么哀求,他们就是不肯让我见恒峰。
警察局完后就是到他检署,我好冷好渴,想换一件自己的衣服也不成。他们给我喝的水都有着厚重难闻的塑胶味。检察官比警察还凶一点,却愿意让我讲讲话和问问题,我知道杀人罪最少是判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未满十八岁或基于义愤都可以减轻恒峰的刑责,他答应我会尽量帮忙,但那是我跪在地上把头磕破后的事了。问完话后他找来了—个法院义工陪我走出门外,恒峰的爸妈亲友、还有恒峰的车友“火、雷、电”都在当场。
“早叫恒峰不要跟你在一起,你这扫把星。”火用力给我一巴掌,旁边的人连忙把他架开,他不断地叫骂,“婊子、贱货。一放他出来,是我干的,恒峰是帮我顶罪的。”大家都哭成一团,妈偎在爸怀里,远远哀伤地看着我,我终于把头低下来,眼神不敢再面对众人,我仿佛听见从心里骤然震起巨大的关门声,就像是警局那扇门一样,闭合上就能够摒除所有外界的声波,如同真空似地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被吞没,让我彻底地聋了哑了。
从法院出来后,我被临时安置在义工的住所,等候恒峰杀人罪的案子开庭审理。阿姨—她是我妈的么妹,从妈嫁给爸后就没再跟阿姨有联络,后来我们又搬了无数次的家,所以连我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亲人在世上。案件发生后,经过警方的联络,她才跟姨丈火速从台北赶下来想接我回家。但,等他们到了的时候,我已经被县政府社会局送到县立医院的精神科住院就医。
那晚之后,我不再开口说话,医生判定我精神状况出现异常,在取得阿姨的同意后,我被送进精神科病房接受诊治。没多久我被判定为“重度忧郁症”,不宜出庭作证,必须继续住院观察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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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病房的那段日子,我和阿姨正式相认。来看我的除了警察跟检察官外,就是恒峰的爸妈。我没办法说话,只能在会客时间静静地听着他们告诉我恒峰的近况。他们帮我带来电话卡、糖果饼干、一些零钱,换洗的内衣裤。我自杀过,用头去撞水泥墙、拿手去割床缘的铁架、扳断电话卡割腕,不知因此被施打了多少次的镇定剂,四肢被束缚关在禁闭室多少次,我睡不着,不停地哭着,心里喊着恒峰的名字,“对不起”最少被我默念了几十万次,我的脑子会一直听到恒峰对我说“跑,快跑!”还有火的责骂“婊子、贱货”,那是捂住耳朵也停不下来的声音。
因为抗拒吃药,我每天都要被护士架住强行灌药。很神奇,持续用药的一段时间过后,慢慢地,声音就不见了,应该是说我的人不见了。药好像给了我一个固定的情绪和新的个性。我不再情绪低落,愁苦哀伤的表情被一张木然的脸取代。
我还是挂念着恒峰,只是痛苦被挡在胸口,再也上不去脑子里,像是没有浪花的海,没有风跟雨的台风夜。当我发现原来是药物夺走了我的恶梦、自责、愤恨时,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我开始依赖起药物,早中晚三餐后的用药时间,不需要再有人逼迫我,我会乖乖跟着病友到护理站吃药,然后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在沉重铁门与无数铁窗陪伴下,消耗日光、月色,跟自己。
我是没有浪花的海,没有风雨的台风夜;我是被雕塑的人偶,除了丝线外,你再也牵动不了我一丁点的情绪。我是人,却又不是人。
在阿姨坚持下,恒峰的爸妈不再被允许来探望我——他们的悲伤表情,恒峰的消息与问候,可以轻易地在瞬间化解药效,几乎他们每来一次,我就会情绪失控进而出现自毁的举动。
从县立医院到台北荣总,随着用药的改变,心理治疗师的介入,我逐渐开口说话,虽然常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但是医生似乎认为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难道你不想赶快好起来,离开这去找你心爱的人?”“他能无怨无尤地为你做这么大的牺牲,我相信他一定不愿意看你活得如此痛苦。”“你们都还年轻,可以重新开始不是吗?一如果他在监狱里,也是这样虐待自己,你不伤心难过吗?”
这些话带给我很大的鼓励。的确,除了出院外,我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见到他。我们都还小,欠他的,我可以慢慢地还清。正如医生说的,要是他看到现在清瘦憔悴的我,一定会忍不住大动肝火,会数落臭骂我一顿。我要离开医院,为了他我要赶快好起来。
我开始参加团体治疗,唱歌、打乒乓球、跟病友打牌聊天,许久不见的笑容也随着我的努力一寸寸地回到我脸上,每天我都写一封信给他,麻烦阿姨帮我寄出去。信的内容一定有句“我们都要忍耐,等我!”
本来食欲不振的问题,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我变得爱吃,最初是为了要补充体力,让自己身体有力气去对抗缠绕不去的沮丧感,但在不知不觉中,爱吃成了不吃不行。我吃的快吃的多,吃完正餐的菜色,我却还停不下,就算只剩白饭我也一碗碗的添着,直到肠胃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食物堆满到喉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