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听吧!不过因为是晴雅主动想学,我觉得很有意义,等不到她有所小成,就迫不及待录了下来。”阿姨说的兴奋,就像跟旁人分享自己小女儿成长的每一步般,充满着母爱的骄傲。
“是很好笑。”恒峰虽然不懂钢琴,但是要听出不成调的琴键杂踏声,还是没问题的。
“你瘦了不少。”和半年前的恒峰比较,阿姨不舍的说。“嗯!”禁闭室短短十天的功夫,好像削去恒峰长肉的能力,加上日夜兼程地补足高中三年份的读书量,恒峰不变瘦才是奇怪。
“吃苦了?”“哪有,里头好吃好睡,爸爸的朋友很照顾我。”恒峰刻意说了个谎,不是很高明,但他盼望能瞒过阿姨。
“有什么要说的吗?”阿姨的意思,该是要恒峰好好宣泄对我的思念。“帮我告诉晴雅,在她破碎的琴声里,我听的到她完整的心。”阿姨震住似的无语,只是笑,过了一会儿才结巴地说:“嗯,我会转达她。”恒峰知道他要给我的话,又要石沉大海。他没猜错,阿姨一句话都没带给我。
监狱的布告栏上贴着火红的喜讯,恒峰他们这一届的成绩斐然,台、政、清、交无一漏挂。恒峰也沾了点光,成大机械陪在一旁。自然组的他,成绩足够,没忘记和火添的约定,这是当然的结果。
如监狱的老师所说,在台湾的监狱里考上公立大学,就等于拿到假释的头等舱机票。大学开学前,恒峰他们这群符合假释门槛的学生,被集体放了出来。出狱的那一天,众多的亲友都在门外等待,而等待恒峰的——却是里长太太的死讯。
“别回头。”典狱长照例在门外大喊着。理着三分头的恒峰一群人,没有人举起手来道别,就连一句珍重的祝福也没有,他们有默契的在这时刻保持陌生,各分东西。
火添、雷电、阿泰、宝哥,连雄哥都带着老婆小孩来了。“你多少哭一点吧!”对于恒峰过于坦然接受自己母亲的死讯,他们异常地忧心。
“痛,不需要用眼泪计算吧!”痛如水,冷暖自知。这3年来,恒峰学会许多事,懂得如何在身体里安置好伤口。“只要不忘了痛的感觉就好。”恒峰对火添这样说,笑的嘴角呼出叹息的气。
“惨了,你懂了说愁,你这辈子算毁了一半。”火添的回答,恒峰能理解。这一晚他们决定喝的烂醉,也真的喝的烂醉。恒峰像沱泥似地瘫倒在KTV的包厢里,把男人的脊椎和必须挺起的腰杆,通通放软一晚。
恒峰的二姑同意收留他,但是二姑丈反对,其他的亲戚对恒峰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如果恒峰要接恒婷回家,“那你就别怪阿姑无情。”对恒婷和她母亲的怨念,根植在恒峰的二姑心中。连里长太太最后也是死在自己浓烈的报复心中。
“考上不去念,要养小孩?”恒峰好像常常让火添失控。“承诺不能变。”
“懒得跟你争,随你便。”火添放弃的太快,让恒峰吃惊。“拿去!”火添交给他一张缴费单的收据,那是他们大家帮恒峰凑钱缴的。
“雄哥说,家里的三楼大嫂帮你整理好了,你什么时候要接恒婷回来都行。房租是1万,押金免、水电免,还有24小时警方连线系统。”火添揉灭烟头继续说:“工作,雷电他爸开了家有大夜班可以做的车行,底薪3万,拆的越多领的越多。”恒峰从高中就知道,那是家收贼赃的工厂。但除了这工作,他要到哪里找钱养活自己和恒婷呢?
“还有你妈留下一件东西,等你进大学我就交给你。”火添用心计较,说穿了,不过是要逼恒峰好好念完大学。开学的当天,恒峰才知道里长太太偷偷留了一百万的存款给他。“越清楚人情的冷暖,越舍不得放下你走。”一封交给火添的遗书,摊在恒峰眼前,上面有蓝色的字迹,飘着黑色的恨,对恒婷的妈、恒婷、还有我。
半工半读的大一生活,恒峰发现几件事。首先,他果然如自己所料的没有天分,联考的高分,是恒峰一生在课业上的最高极限。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精英,他深深地自叹不如。别说专业科目,就连通识的国文、英文,都是靠恒峰同学们多方援助才得以过关。
恒峰是同学口中背上纹着神秘图腾的“龙虎大叔”,而机械系远比恒峰想像来的人性化。打球也罢,跑步也好,系上同学对于挂着阿泰刺青的恒峰,不但不心生畏惧,还常常用行动鼓励他。具体的表现,是照相时争先恐后地跟恒峰的裸背合照,在上面签名,拉着恒峰去抢球场。“大叔,跟我们去联谊啦!”恒峰的同学说,女人最抗拒不了危险的诱惑、回头的浪子。他们会忍痛把最火辣的女生,让给他来追求。
“记住处女都是大叔的。”从台北再兴高中来的阿宽,在联谊筹备会议里,提出这样的主张。他们相信没有男人可以抗拒这样的联谊条件,一定可以成功让恒峰点头同意出席。
“怎么才知道是处女?”竹中的宏达,代表他们客家青年,提出这千古不变的疑问。“笨,通通交给我试就知道了啊!”诚实的阿宽,最后在台湾客家(回转式背部身体扑击)、外省(延髓回马踢)、原住民(虾子固定式)、福佬(德式后腰桥)联合军团使出四式合一连续组合技的攻击下,静静地躺在原地,掉出忏悔的一滴泪。恒峰的同学利用阿宽,再次证明了力学原理真的无所不在。“力用对地方,就可以无坚不催。”还有人类的抗撞和耐磨系数实在低的可怜。
“他被老情人阉割了。”身为所上首席研究生的火添,劝学弟妹们及早放弃!他说,恒峰是从海王星飞来的陨石,听不懂地球语,所以永远没有开窍点头的那天。于是恒峰和我的故事又漏了底,机械系又吹过一阵惋惜之风。
考上大学的几个月后,阿姨约恒峰到台北,着实地招待他吃了一顿大餐。我的大一生活,同学朋友间的相处,练琴的程度,不需要恒峰问,阿姨照约定细述着,还交了3卷练琴的录音带给他。
“晴雅不愿意拍照,所以没办法让你看她的近况。”阿姨不知道,恒峰早巳透过同住在木栅的阿宽,打听到我的课表,瞒着众人开车北上,几次坐在车里,守在我上课的必经之路。我的身材长相并没有吓坏恒峰。“晴雅的穿着,是为了掩饰住院时自残的痕迹吧?在同学的笑语环绕下,晴雅越发的耀眼。不像我,根本没有一点学生的模样。”恒峰自嘲地说。
“这是?”阿姨看着恒峰交给她的牛皮纸袋里装满现金,不解又困惑地说。“晴雅四年的学费与生活费,一百万是少了点,但对阿姨不无小补。”亲戚为钱反目,恒峰亲身经历过。恒峰不乐见,疼爱我的阿姨最后因为钱而亏待我。“毕竟不是亲生的,就逃不了现实的考验。”恒婷就是最明显的例子,恒峰的亲戚们居然无一伸出援手,任由恒婷飘零。
“那就当作我送给雅达和晴雅盖琴房的礼物吧。”新房客的抱怨,我不可能坐视不理。为了不让阿姨增加困扰,我一定会停止练琴,而这不是恒峰乐见的。
“你哪来这么多的钱?”阿姨问。“我妈生前留了500万给我,我衣食无虑。”恒峰不喜欢撒谎,但为了让阿姨收下这笔钱,他只能如此。“就麻烦阿姨,拜托那位节成大哥帮忙吧!”恒峰和阿姨讨论的结果,即使以阿姨的名义,我也不愿意接受,多金又宠爱雅达的节成,自然是出面的最佳人选。而基于私心,恒峰做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尾声
流泪是很耗体力的事,因为靠近所爱,心脏会加速磨损。不是痴情,是惯性太强。不善迁徙,所以只能苦守导着过冬。是“痴”不是“痴”。
“温柔对晴雅的必要,肯定自己的必要,一点点遗憾和悲伤的必要,正正经经看着晴雅走过身边成为过客之必要,我非王子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朋友、妹妹、火添、学生与修车厂之必要,放手之必要,祝福之必要,自得其乐之必要。”
从我开始谈论恒峰,节成的脸色就一直没好过,说到琴房,节成更是瞬间垮下了脸,他的表情尴尬、不悦。
“你知道琴房的事了。”节成说,说谎不是他的本意,他不屑拾人牙慧来讨好我,是阿姨的坚持。我相信,这么点小钱节成是不看在眼里的。“你还知道些什么?”节成口气有点紧张,又有点如释重负,像足了一个不得已说谎的业余骗子,害怕又期待被拆穿的复杂心情;“不多,但足够清楚地知道,我是如何伤害他的。”不明究理地嫌弃起恒峰,我罪无可赦。
白天念书,下课回家煮饭,辅导恒婷的功课,晚上12点至4点才能开始的工作,日夜颠倒的作息,让恒峰受累。但恒婷的成长更让他喜悦,而忙碌、难以喘息的生活,对恒峰转移对我的注意力很有帮助。恒峰停止偶尔北上的举动,因为流泪是很耗体力的事,因为靠近所爱,心脏会加速磨损。
火添终于在大一结束的暑假表白自己的性向,曾经对恒峰付出的心意,顺便向我举白旗投降。“虽然我敌不过那妖女,但是我由衷希望她远离你。”火添迷信地认为恒峰全家的悲惨遭遇部是我引来的,火添说无关嫉妒。我不怀疑,因为向来是恒峰的喜恶左右火添的喜恶。要不是恒峰选择巨变,火添对我本是百般疼爱的。
火添的男友很好,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大眼睛,厚嘴唇。恒峰和火添讲话时,他站得笔直,动也不动的听着他们的对话。“他就是乖到感动我。”火添和他决定到美国旧金山市结婚,婚后他留在美国工作,火添回来完成学业。
“原来是真的。”火添以为恒峰至少会倒退个几十公尺以上,想不到恒峰却不为所动。撇开班上同学不说,高中时雷电就跟恒峰警告过N次以上。“火添可能是同性恋喔?”“他可能对你有意思喔!”诸如此类的话恒峰不知道听过多少次,口吻多带轻蔑和嘲笑。恒峰讨厌说这些话的人,自私又无礼。恒峰从不跟火添提及,怕他难过,火添耳根子轻受不了。“别说是同性恋,就算你是火星人又如何?”陌生人恒峰都会给予尊重与祝福,是朋友更会得到他全力的支持。
“你这海王星人真是让人太感动了!”火添的他,似乎是异常感情丰富之人,说着说着,就在他们面前掉下眼泪。“海王星人是你可以叫的吗?”这是火添帮恒峰取的外号,火添自说享有专利,不容侵犯。火添的他,立即识相地拿出面纸吸干泪水退到远远的一旁。
“晴雅呢?你打算继续等?”火添的语气不悦,充满着为恒峰不值的怨气。“你呢?为什么不等我了?”明知故问的恒峰,让火添懊恼地用斜眼瞪着他。“对,那妖女了不起,痴情的你更棒好不好?”答案早已在火添心中,但恒峰并不是这样想。“我不是痴情,是惯性太强。不善迁徙,所以只能苦守等着过冬。”是“痴”不是“痴”。
日子跳跃着往前消逝,恒峰出狱也有一年半,阿姨成为恒峰生活中的期待。每个电话,每次来访,都令恒峰欣喜不已,至少到我大三的那个寒假为止都还是如此。
阿姨决定正式收养我,而节成大哥爱上我。在阿姨全家、神鱼、菜包的鼓励与支持下,节成大哥主动提出追求我,还获得我的首肯。与节成交往后,我的身体开始逐渐恢复正常。阿姨的话,只说到这里。她希望恒峰能谅解,身为母亲的私心,节成是她所认同的一个不可多得的青年。阿姨从来没有否定恒峰的好,只是她不愿意让我跟在恒峰身边,背负着毁人家庭的恶名。“请你成全他们吧!”不知恒峰少了那根筋,他居然答应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懂。”阿姨留下这句话后,离开了。其实恒峰一点都不懂,他只是不会拒绝。我想恒峰会答应的原因,是他以为那是我的选择,而所有能让我过得更好的方法,他都愿意做。
台南的朋友没有人知道,恒峰放弃我的原因,只看见恒峰更加倍的工作,赚更多的钱。“就说我死了吧!”恒峰告诉众人他决定放弃我时,拜托朋友们,若有一天我偶尔想起,回来探听他的消息,就给这么一个标准答案。
火添自然是欣慰恒峰总算看破这段不该继续的孽缘。“偏偏我已经是有夫之妇了。”感情有所寄托的火添,终于决定北上念书。“我这不算违反诺言。”年轻时说过恒峰到哪他就到哪,那不作数的誓言,火添却依旧兹兹念念着。
恒峰以为日子可以从此了结,好好地扶养恒婷长大成人,圆高中时代开家车厂好好玩车的美梦。除了在KTV里偶而点首“鬼迷心窍”来抒解胸怀(理由是“悲愁的夜适合浪漫的情歌,以壮声泪”),念书工作、扮演父亲的角色,倒也自在得意。没想到恒峰终究逃不开风中落叶的命运,风吹到哪儿,他就得乖乖地飘落到哪儿。
就在恒峰假释期快满,即将正式恢复自由人的前几天,恒峰工作的车厂突然被警察局列为突击扫荡的重点。在无预警的情况下,雷电、恒峰,和车厂的员工通通被请进警察局。“算你幸运。你要再被移送,不但要回去坐牢,这三年的自由和学业都算白做工了。”警察局三组组长的帮忙,要恒峰按照他教的说法作完笔录后,就连忙地赶恒峰离开。他说:“这次的行动,我也感到莫名其妙。”隐约像是署里某个长官直接交办,而在这之前,就曾经先探听过恒峰的个人资料,组长推测跟恒峰脱离不了关系。“无辜的人不该受罚,恒婷不该失去依靠,警察的职责不包括帮人抢女人。”这几年恒峰的表现,他心里有数。恒婷的乖巧懂事,他怜惜不已。荒谬的动机,他更无法接受。
“除了销赃我们还干了不少坏事。”决定弃保潜逃的雷电,在离开前夕向恒峰坦白。“记得你们是我朋友,其他别想太多。”身不由己不见得是迫于无奈,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做好人的机会。这不是道理的道理,是现实。这道理,恒峰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