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样不是更害了阿泰吗?何必呢?”雄哥叹着气,看着表计算离自己下班的时间还有多久。他的任务只是确保当班时一切安然无恙,他的权利和义务面貌相同,两个字“自保”,对恒峰他们的种种惋惜,只是不经意的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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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礼寒伧的令人难以置信。短窄的竹棚,三两零落的吊丧者,披麻带孝的竟然只有里长太太和恒峰的几个姑姑,里长伯的几个兄弟全都不见踪影。“谁都不愿意惹祸上身。”恒峰的二姑丈能体谅爸爸兄弟们的想法。“嫁出去的人就不怕,带把的倒是缩了。”听着丈夫的话,恒峰的二姑火气更大。里长伯生前对兄弟姐妹的照顾不在话下,落得这般田地,她替里长伯大呼不值。
里长太太说,家里现在一贫如洗,殡葬费是用她所剩的最后积蓄。里长伯离开,两千万的保险金足以赔偿生意上的损失,与摆脱地下线庄的纠缠,却补偿不了里长太太的丧夫之痛。
里长伯的棺材边蹲着一个小女孩,她正用手上的石块,来回丢着棺壁,那自得其乐的神情,好像待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角落,远比跟外面亲人相处来的安全有趣。
她是恒婷,恒峰素未谋面的妹妹。恒峰以前恨过她,但看到她后,恒峰却找不出埋怨的必要。她的眼神映着困惑,和几年前的恒峰一样。他们都曾拥有一半却完整的父爱,出于同病相怜,基于现实的血缘关系,恒峰有着接近她的冲动。恒婷带着恐惧瞧着恒峰,他上前想要抱起她,却被她一口咬住臂膀。
“恒婷放开。”不管亲戚们如何向恒婷表示恒峰是她的哥哥,她就是不肯松牙。里长太太抓起旁边的扫把,一家伙就往恒婷头顶击落,恒峰转过身护着她,“阿姑仔,带我妈出去。”等到大家都离开停柩处,恒婷才慢慢地把咬实的牙放软,恒峰肩窝的压力方顿减。
“都没有人疼我。”恒婷的眼泪像八月雨,滂沱湿热。她用指面轻轻拂过恒峰上臂的牙印,“对不起,很痛对不对?”恒婷含糊不清又布着沉重鼻音说着。“你跟谁说对不起?”恒峰弹着恒婷的小鼻子,希望能听到她叫恒峰一声哥哥。
“你真的是我哥?”恒婷拉着恒峰的手指,目不转睛望着指尖,似笑带泪的说。“当然啊!”恒峰把手指往回收,将恒婷小小身体贴到他的胸膛里,紧紧抱着她说:“等哥哥过几年回家,接恒婷的大嫂回来,哥哥有信心给你们一个家。”恒峰要求恒婷听话,体谅里长太太的心情。恒婷不懂大人间的纠葛,但她说,她相信恒峰。“我等你回来喔!”恒峰想和恒婷勾勾指头做约定,却被她拒绝,“爸爸跟恒婷勾了十几次手指头说会回家,都骗人。”恒峰想是他们家的圆满,造成了她的破碎和缺憾。
“那恒婷为什么相信我?”“因为恒婷已经没有人可以相信了。”小孩子说的诚实,恒峰听的辛酸。恒峰是飘到她身边的木板,她仅能抓牢的依靠。但在辽阔无边的海上,恒峰和她的沉浮,全都不由自主。
阿姨不高,简单的穿着,一双平底的凉鞋,背着一个大包包,一顶渔夫帽,标准的导游打扮。很朴实的脸,和随处可见的街边买菜大婶一般样,笑容有点僵,看人不怎么专心,说到心虚处会有点结巴,感觉的出来,是个世故不完全的人。恒峰很高兴,这样的人比较真,我有这样的阿姨在身边照顾,他放心多了。
捻过香后,里长太太领着阿姨来见恒峰。阿姨透过朋友想要去探监,到台南却发现恒峰父丧外出,她连忙的赶来,里长夫妇对我的疼爱,阿姨铭记在心,不敢忘怀。她的奠仪上签署着她和我母亲的名字,“我姐如果还在世上,一定会亲自来下跪请罪的。”恒峰的处境与家中发生的变故,都让阿姨心生愧疚。
阿姨对他说,我考上政大,等出院后,就是大学生了。阿姨对他说,这11个月以来我暴增超过一倍的体重。阿姨对他说,我不再写信给他,彻底地厌弃自己。阿姨对他说,我最近常忘情地大笑,她们夫妇听得毛骨悚然。
阿姨求恒峰,不管他何时能出狱,请他远远地离开我。这个请求,阿姨说的结结巴巴,脸红汗流。“她没有你才活得下去。”阿姨坚决的相信,一旦让我以目前的长相与恒峰重逢,我必定会羞愧至死。
“嗯!那可以给我机会等吗?”经过十几分钟的沉默后,恒峰向后退了一大步,却期待有继续向前的机会。
“你太傻了,你能不嫌弃晴雅的外表吗?你母亲能再接受晴雅吗?依晴雅的个性,能不活在害你家破人亡的阴影下,如以往无愧地待你吗?”阿姨话说的激昂又连贯,阿姨的问题有太多恒峰都从未想过,却发现那些都需要被认真思考。但是恒峰自认能回答第一个问题。
“不傻,我咒过誓,不管贫富贵贱,胖瘦美丑,我都会守着晴雅一辈子的。”“不相信你去问火添、雷电,我妈也知道,我向来说话算话。”恒峰忘了阿姨并不认识火雷电他们。阿姨垮着脸看着恒峰逐渐失控的情绪,拉高的音调,她握着恒峰的手说:“你年轻,人又好。忘了晴雅吧!她远比你想像中的可怕。”年长的她,语重心长,嘴底似乎藏着许多能伤人的武器,只是不愿轻启。终于在阿姨的千请万托下,恒峰被说服了。
恒峰和阿姨达成了一个协议,在他死心前,阿姨必须不间断地当他的信使,帮他传递我的消息,而恒峰会遵守诺言,不会出现在我面前。“晴雅自动愿意见我,或恢复的那一天,你不能再阻挠我。”阿姨答应了恒峰的条件,只属于他们两个的秘密契约成立了。那一天恒峰送走了父亲和我,他哭了,出于孝心也是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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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泰住院了。进禁闭室的第二晚,阿泰突然发了狂似地用手去捶击墙壁,导致双手手指骨折。这是官方说法,阿泰的家人不相信,恒峰他们也一样。
两个星期后,阿泰出院却意外地转房,宝哥按照原订计划在几天前转到台南监狱。原来的牢房成员被拆散,新住进来的三个同学最小才15岁,傲慢狂妄,听说个个都是颇有来历的狠角色。他们不太爱说话,恒峰也乐得相应不理。
送衣服到洗衣厂时,恒峰才又见到阿泰。狱方竟然让手伤初愈的阿泰,做接触水的劳动。“这样不会伤到骨头吗?”道谢之余,恒峰更担心阿泰的伤势,把手当作比生命还重要的阿泰,究竟恢复的如何?而受伤的真相又是什么?
“伤早就好了。恒峰,我有机会假释了,所长答应大力帮忙。”阿泰在恒峰面前波浪似地轮流摆动手指,向他展示手伤的无碍。阿泰急着转移话题更让恒峰心生疑窦,而且阿泰才刚动手打过长官,没有被惩处加重刑责已经是万幸,怎么可能获得假释的机会呢?但阿泰尽是嘻皮笑脸地闪躲恒峰的追问,他也无可奈何。
“阿泰,他的手是没大碍,但是想当刺青师傅的话,恐怕等下辈子罗。”花了4支烟恒峰才从阿泰的新房友小B口中得知,黑猴为了报复恒峰和宝哥给他的难堪,天天找阿泰出气,偏偏阿泰又是硬底子,不肯装死向黑猴示弱。一晚,黑猴喝醉,趁自己当班的时间下了重手。阿泰的手指似乎伤到了神经,能提能握,但是永久性的颤抖,必然会断送阿泰的梦想。
“阿泰的哀嚎,整晚不散。”小B形容当晚的情景,脸不自禁地皱缩起来,他摸着自己的指关节,就像是感染到阿泰的疼痛。喀喀作响的牙颤声,左右张望的紧张态度,可想而知阿泰发生的事,对他们造成的压力与影响。
“听说,他们先把阿泰痛打一顿,再压到地上,摊开阿泰的手掌,黑猴一阵乱棍敲下……”小B说的活灵活现,如同他亲临现场。“散开!”聚集听小B说话的受刑人越来越多,小B也不自觉放大了音量,一个看守员连忙把他们驱走,似乎不愿意这个话题被蔓延开。
阿泰是因祸得福,事情闹的太大,阿泰的父母找上民代前来兴师问罪。所长和科长怕影响升迁,以不告阿泰殴打长官和帮助阿泰假释为诱因(他们会修改阿泰的监所成绩为甲,动用内部关系保证假释成功),加上黑猴拿出20万和解金,阿泰的父母同意不再予以追究,但条件之一是,黑猴必须调离所内。
“我赚到了啊!要不是我帮了你,还得不到自由呢?”所长安排阿泰移监,免得黑猴的同事挟怨报复。阿泰说假释程序办得相当顺利,他很快就能出狱了。“可是你的手?”看着阿泰晃动的烟、颤抖的手,恒峰眼眶慢慢红了起来。
“待在这的人,谁不认为自由最可贵呢?反正我注定成不了大器。”阿泰安慰恒峰,不想再加深他的内咎。但阿泰的眼神迷蒙,瞳孔装着前方无路的困惑。恒峰知道,真能选择阿泰宁可放弃自由,也不愿丧失希望,如果灵魂有心,那跳动的该是希望。
“你要真的觉得对不起我,那等我们都出狱时,你当我的画布吧!我先警告你;我只能再刺很俗的图案,而且会很丑。”阿泰扯着恒峰衣服的下摆,头顶在恒峰肚子上,终于掉下了眼泪。
“那有什么问题。”恒峰点了头,拍着阿泰的背。那天太阳很大,他们像是被晒干的两具枯尸,恒峰觉得好渴,明明才掉几滴的眼泪,却感觉身上的水分在一瞬间被全部抽干。
阿泰离开了,黑猴却没有依约调走。受刑人间传闻着,所长认为监所人员的权威不可失,怕阿泰事件造成连锁反应,他们会从此不服管教,所以留下了黑猴,但从此只让他负责装备器材,考绩给了他一个大丙,还让他损失年终奖金以示薄惩。
没有人不知道黑猴把一切都怪罪到恒峰身上,包括科长也视恒峰为问题人物,特别警告恒峰不要再聚众生事。恒峰没忘记阿泰临走前的再三交代,要他为了明日的海阔天空忍耐。但恒峰不惹事,事却会沾上他,他想躲也躲不掉。
“算你倒楣。”该是黑猴用了什么作为交换。一晚,新的房友把恒峰拖下床就是一阵毒打,也不用忍,因为恒峰根本就没有还手的余地。然后恒峰也住进了医院,幸好他们手下留情,除了轻微的脑震荡外,其余的都是皮肉伤。
“赖恒峰,你是要故意和我作对是吧!”科长来看恒峰,没有慰问,劈头就是斥责他。“再有下次,别怪我不顾你死去老爸的面子。”话说的很重,是最后的通牒。
换了一批房友,都是熟面孔,他们安慰着恒峰,要他撑下去。一个叫阿华的学长,总是回避大家的话题,恒峰发现阿华的怪异,却为时已晚。例行的安检中,恒峰的床板夹层被找出有藏“冰”。兹事体大,恒峰马上被送进禁闭室,科长下令严办他,所有受刑人望着恒峰的样子,如同陪审团宣告他有罪时的残酷。恒峰还是没有忍,因为依旧不需要忍。恒峰是待宰的羔羊,只能承受屠夫无情的虐杀。
“赖恒峰给我起来。”强烈的探照灯,凶恨的呼喊声,从恒峰进禁闭室以来,受黑猴拜托的看守员,不停地采取疲劳轰炸对付他,就是不让他睡。整整四天恒峰没合过眼。
“很行嘛!外面兄弟很多喔。”宝哥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人狠狠修理了黑猴和他的狐群狗党。而这些新仇旧恨现在都转移到恒峰身上。
“栽脏嫁祸老伎俩了。”那天是雄哥值大夜班,他挨到门边和恒峰说话,“放心,我们怕事的所长,不会移送你的。所里能被送进毒品,他也要连带受罚。不过,恐怕你活罪难逃。”雄哥极不满意黑猴的恶行,“就当被疯狗咬了吧。”雄哥的安慰老套却中肯,除此之外恒峰又能怎样呢?“睡吧,以后我值班,你就放心睡。”对雄哥来说,这是他唯一能帮恒峰的。
“雄哥,可以帮我带信来吗?”恒峰的要求让雄哥傻眼。“别人睡都来不及了,你还想看信。”但雄哥还是答应恒峰,明天会完成他的请托。“不过是个女人。”眼见恒峰牺牲睡眠,也要看我寄来的信件,雄哥不解地说。“没有她我就撑不下去了。”恒峰居然还有体力可以笑。雄哥钦佩他的乐观,祝福我们能有好的结局。
“100公斤?”雄哥听到恒峰描述我的身材时,差点没打开门送恒峰去医护室。“脑子撞坏?”雄哥把恒峰的乐观换成疯狂来形容,“你还是睡一下,我帮你,你可不要出事来害我。”雄哥收回恒峰的信,关上手电筒离开。“可怜,又关疯一个。”恒峰很正常,若身上真的有疯狂之处,那就是“思念”吧!和我一模一样。
果真如雄哥所说,关了恒峰10天后,他被送了出来。在医护室托了两瓶的点滴及葡萄糖后,恒峰恢复了以往的生活(这次黑猴真的被调走了)。虽然直到恒峰离开监狱前,他都被禁止会面,不过总算是安全的逃过一劫。恒峰很开心,没有这样断送了他和我的牵连,因为他所剩的刑期没有停止缩短。
总算移监了。雄哥在恒峰16岁的生日时,帮火添和里长太太偷渡了一块小蛋糕给他,有蜡烛有鲜奶油,以及两封信。火添放弃台大机械,念了成大机械系。我的病情渐有起色,但体重未减。一坏(火添)一好(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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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上国立大学,假释一定没问题。”台南监狱附设树德进修学校的老师,鼓励受刑人要争取自己的前途。凭着这一点,恒峰拼了命地准备联考。宝哥和阿泰的朋友,都很照顾恒峰,让他全心的冲刺,可惜第一年恒峰落榜。火添常来看恒峰,但里长太太好像身体不好,只托火添带来口讯。
阿姨来了两次,一次告诉恒峰我出院了,一次录了一卷录有我练习钢琴的带子;“其实晴雅才刚跟节成学没多久。”阿姨瓶恒峰说着我的生活近况,也议恒峰认识了雅达、神鱼、菜包、节成,尤其是节成,阿姨最为赏识的房客。阿姨再三强调节成是对我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