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第二天下午的第二场,到会场才翻开议程的我,马上被一个熟悉的名字吸引住。台大机械所博士班“游火添”。会是“火”吗?这跟“火”同名的人就接在我之后发表。“有那么巧吗?”我暗自问着自己。开始心神不宁地跑进跑出,聚精会神地望着会场的每一个人。“火一定有恒峰的消息。”有了这样的确信,我更是焦急地找寻着他的踪影。
其实8年多不见,我无法担保自己能认出他。抱着也许他没变,他会主动发现我的心态,站在出入口苦等,结果却是落空。
“我在台上时,或是等他上台,下台就知道啦。”这样的想法出现让我又高兴起来。不知所以的节成,茫然地跟着我的哀喜不停地转换心情。
“是‘火’没错。”直到开场前几分钟,他才匆匆地从门外赶来。整齐的中分头,西装革履,金框眼镜,浑身浓厚的书卷气,很难联想他是恒峰口中的打架高手,当初总是红着血丝的凶狠眼神,如今却燃着谦良的温火。说他从前满口脏话,恐怕还会被指责公然造谣毁坏名誉。我肯定是他,就凭当他看见坐在台下的我,那与8年前相同充满怨愤的一眼。
再烂的报告顶多只能使我的记忆模糊,但是“火”的论文却是达到毫无印象的地步。因为我心有严重的旁骛。评论者话方止,不等主持人总结,“火”就起身往会场外走。我借故上洗手间,丢下节成一路追着“火”的背影跑去。
“火添,我是晴雅,你等等我。”他并没有减缓速度,头也不回地走过大门口警卫室,不理会交通号志,快步穿越车阵,来到对街236的候车处,继续往超市方向走去。不管我冲着他喊叫多少次有多大声,他连一次也没回头。所幸等车的人龙和一个好心的同学帮我争取了一点时间。
“先生,后面有个小姐在叫你。”看到我气吁连连的追赶在后,一个戴眼镜不知名的同学,一侧身,人和他背着的吉他袋,像一面砖墙堵住了“火”的动线,也让我及时赶上。“有事吗?”眼见避无可避,火转过身来直接面对我,不耐烦的口吻一如往昔。
“你知道恒峰在哪吗?”显然火不会愿意跟我寒喧,直接切入主题会干脆点。
“那么多年不闻不问,现在是怎样,良心发现?还是太闲想找事做?”话透着酸味,我一向清楚“火”不谅解我,但没想到经过许久,这些不满不减反升。“我发生了点事,住了院!”搭了我两句话的“火”,掉头往校园里走。我紧跟着他,一段路后,他拿出遥控器往路旁按下,橘色的车前灯闪了两下,“火”开了车门,丢了公事包在前座,准备上车离开。
“告诉我恒峰在哪?”我用手挡住车门,喘着大气,不理会众人的注目,完全失控地在路旁尖叫。“干嘛!住过精神病院,了不起是不是?不要以为疯过就比活着可怜。”扳开我的手指,“火”啪地一声关上车门,油门一踩,车子往前开走,我思量着他话里的含意,呆呆地站在原地无法做出反应。“晴雅快上车。”火离开不到几秒的时间,我听到节成的声音从我后方传来,他开着车适时赶到。
“放心,我一定帮你追到他。”傍晚的指南路人车拥塞,“火”的墨绿色Tierra跟在236公车之后,在车阵中缓慢地前进,节成握着我的手想安抚我的情绪,“你的手好冰,怎么盗这么多汗!”他的关心我充耳未闻。我盯着“火”的车身,牢记着车牌号码,不放过一点掌握恒峰消息的线索。
幸好“火”不熟悉政大的路况,他过了道南桥才右转往军功路方向前进,我们很快追上他。在军功路车较少的路段,节成超车灯一打、喇叭一按,超过“火”的车后猛力踩下煞车,逼着“火”必须停车。“你会不会开车啊!”“火”果然下车往前找我们理论,“抱歉火添,我真的没办法才出此下策。”我踏出车外,刚开口,“火”一见到是我,掉头就想走。
“先生,好歹你们是旧识,不用做的这么绝吧!”节成帮我拦住“火”,看到他的轻蔑态度,节成动了肝火,语气十分地不高兴。“哟!原来不只改了姓,还有了新户头,难怪这么嚣张,漂亮的研究生。”身高才167的“火”,虽然矮小,但是个性火爆在高中时可是全校第一。
“讲话客气一点!”“请问要多客气才行?跟她不必了!你趁早离那女人远一点,谁惹上她就会家破人亡的。”即使我已经泪流满面的站在火的面前,火依旧不假辞色的继续讥讽着我。“过去的事不要再提,她已经付出沉重的代价了。而且就算硬要怪她,也不需要你这旁人来代劳吧!”节成跺着脚,双手抱胸,和火两人怒目对望。“全身名牌,坐宾士S320,脖子上挂着最新手机,这代价还真重啊!不要以为住了几年疯人院,就天大地大你最大了。”火的话里充满轻视跟不屑。
“求你告诉我恒峰在哪?他好吗?”
我的要求并不高,但是“火”就是死都不开口。“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火”的口出恶言,显然已经逾越节成的忍耐限度。“现在是高的欺负矮的,有钱的欺负穷的罗!”“都念到博士了,麻烦你有风度斯文点,至少要像个读书人。”“喔?像这样吗?”“火”一脚踹到节成的腹部上,节成失去重心倒在地上,“火”回到车内拿着拐杖锁,趁节成还未站稳之际,又一拐子往腹部击去,“这叫力距。”“这叫重力加速度。”在节成难忍痛处弯着腰抱着肚子时,“火”走到车子旁说,“现在教你机械原理!”“火”敲碎节成车子的前后两片挡风玻璃和照后镜,然后用尽全力地往引擎盖砸,“不论设计再精良的机器,经过重击都会坏的。记住。”
“拜你所赐恒峰死了,听清楚没。”“火”说完把拐杖锁丢在节成面前,“这是证物,文明人我等你来告我。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干了些什么!”说完话,“火”就开车走了。留下因为晕眩而无法言语的我,满地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的碎玻璃,以及一片为期3个月的朗朗炎热夏天。
谁说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可以拿人来吊唁,人死了,要拿什么结束悲衷?跌坐路边的女孩,对着受伤的男人问:夏天死了,秋天死了,冬天死了,春天也死了。但为什么我还在?
第六章
我跪了下来,手肘靠着床垫,双手合拳交握,虔诚地祈告。每天我都这么做,乞求上天让我和恒峰重逢,上天终究拒绝了我。难道她只听的见来自少女的呼唤,忘了少女更需要爱人的陪伴吗?
节成送我回家,他知道我不好受,悲伤难免,但希望我能平复心情,一切以身体和课业为重。
大家都以为恒峰的死讯会让我难过地不能自己,害怕我又出现轻生的念头。可是我没有,我异常的冷淡,像平静无风的湖面一样的透澈明白。我站在湖边,低头看着自己的倒影,湖面清晰地映照出一张女孩的脸,那是我。从我的眼睛里流下一滴泪,泪化成涟漪,拨皱了湖水,我的脸变得模糊不堪,泛出的波纹一圈圈往外扩去,波心仿佛出现—个熟悉的影像,我看见了恒峰和我初相遇的场景。
很怪我居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曾祝福我们的清洁队员,我想起了他的样子,和他对我说过的话。
他43岁,恒峰17,我18。
他是清洁队员,我们是高中学生。
斗笠下的他有着一双茫然的眼神,黑巧克力色的皮肤,锈黄的牙齿,及一套不具有尊严的制服。
他收的是人们不要的垃圾,不计较肮脏腐臭,却不能忍受每天回绕在他耳边的音乐,那是一个波兰人芭达捷芙斯卡写的歌,叫《少女的祈祷》。他们卫生局局长训话的时候说,这是流传一百多年的名曲,里面还有着希望的曙光。但他说,在台湾,听到它,人们想到的只有垃圾跟他。
他怕恒峰,偶然见到的一场械斗中,不论打人或被殴打,不变的是那张冷淡漠然的表情,就像恒峰对付的不是人,连恒峰自己也是没有知觉的物体。
他心疼我,明明瘦弱的身体,拖着几大袋的垃圾和空酒瓶,透支着自己的力气,颠簸地朝巷口走来。纤细的手臂、小腿和脸,三不五时就会出现墨绿色的瘀伤,被衣架鞭打的痕迹,甚至还无情地爬上我削陷的脸颊。
就算嘴角有残存的血渍,我还是会咬着破皮的嘴唇,一步步地走到巷口。他连问也不敢问,社会经验要他少去招惹是非,他只能为我多跨出两三步的距离,提早帮我取走这些污秽的负担,然后踏上吵杂的车,站在比我高的冷漠位置俯视我,为我叹息着。他形容的贴切,那的确是当时的我。
恒峰跟我相恋了。他由衷的祝福着。
往他跑来的是恒峰,树干粗的臂膀背着几大包我家里的垃圾,铿铿锵锵地将垃圾倒到车内,不理会衣服上的斑斑污水。“辛苦了。”向来不苟言笑的恒峰,恭敬地对他说了句感谢,对等又真诚。“也辛苦你了。”看着含羞低头跟在恒峰身后的我,他对恒峰说。恒峰满脸疑惑却敞开笑靥的回答;“苦?怎么写?”这话是冲着我说的,我竖起食指置在唇前,“嘘!小声点。”右手却是拉着恒峰的衣角,寸步不离的紧随着。
他突然觉得少女的虔诚祈祷这次似乎被上苍倾听了,我身边有了爱护我的恒峰。我们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香气,是年轻、是还未成熟的果子甜气,让他充满喜悦与期待。他抬起头摘下手上戴的白麻手套向我们挥手道别,他又说,那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如此干净着。
“这歌还不错嘛!有一天发了财去波兰走走。”他对着站在另一头,咬着槟榔叫做阿财的清洁队员说。“你傻了啊!还有好多地方要去。连波兰在哪都不知道的人,痴人说梦!”阿财消遣着他,头斜向路边把槟榔渣吐掉。
“谁不知道波兰在美国旁边。”“哈哈!”阿财越笑越大声。
“笑什么?要不然波兰在哪?”你干脆说在宜兰的右边好了。教你,波兰在东欧,从罗马搭火车2个小时就到了。”
他说,阿财读到国中,儿子也念到大学,懂的比他多很正常。不过没有关系,他还是很快乐,因为他知道了波兰在哪,而终于有人可以照顾那无依的我。
“可是照顾我的人,不在我身边了啊!”他知道吗?我跪了下来,手肘靠着床垫,双手合拳交握,虔诚地祷告。每天我都这么做,乞求上天让我和恒峰重逢,上天终究拒绝了我。难道她只听的见来自少女的呼唤,忘了少女更需要爱人的陪伴吗?
“回答我。”女人问着天,无论好坏都要给个交代。
天依旧无语,看着人们长跪不起,连叹息也吝啬。
那冷酷,一如往常。
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待我,姨丈请了假,阿姨减少出团的次数,节成拒绝我继续上班的要求,下班就立即奔回家,大家所有的作为,都是为了陪伴我。我丝毫不减的笑容,他们虽然感到宽慰,也怕那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不是无关痛痒,只是庆幸终于有了他的下落。”不得不承认,对我而言,生离的煎熬远远大过于死别,至少我确定了恒峰的所在,知道该把内心的话往哪送,思念不再是不着边际茫茫游荡着。
“你一定要好好的,因为他希望你好。”阿姨说,恒峰不是会拖着我一块痛苦的人。即使阿姨不说我也知道,再辛苦恒峰向来都是一肩扛。
写完了论文,通过口试,正式取得硕士资格后。在阿姨的允许下,我单独再度回到了台南,是故地重游,更是缅怀故人。搭着计程车,去了学校,几个我和恒峰常逛的地方。觉得饿了的时候,竟然已经走到离恒峰家不远的面摊前,我不迟疑地坐了下来,老板依然殷勤招待我。
“他死了。”不知何故,我对老板说了恒峰的消息。“嗯,我有听说。”他的回答让我讶异,我忍不住追问他消息的来源,上次我和节成来时,他为何不告诉我?
“对不起。”他要我稍安勿躁,只要我肯听,他会一五一十的说,他从以前就存着对我的歉意,和对恒峰的惋惜。“我听。”我频频点头答应。只要关于恒峰,别说是钜细靡遗,就算是只字片语我也不愿遗漏。
恒峰是面摊老板从小看到大的,我们的交往他瞧在眼里。他认识我爸,我爸“酒鬼林”的外号也是他取的,因为我爸总是待在他的摊子喝到烂醉。
自从我爸被里长警告后,他就暗暗地担忧。“死丫头,亏我养她到这么大,竟敢联合外人来欺负我,总有一天我会给你好看。”我爸回到家拿完钱后,都会跑到他这来喝酒吃面,抱怨、怒气是一天天地加深。
结果不幸真的发生了。他想不到,我爸竟然会禽兽到去强奸自己的亲生女儿,虽然被恒峰及时阻止,我爸却因此死亡。对于没事先警告我,他一直耿耿于怀。然后恒峰被关进监牢,我发疯,他眼中一对好好的璧人从此两地相隔。
他说,里长伯的小老婆因为里长要离开她,一气之下卷走里长伯所有的财产,抛下他们生的小女孩就远走他乡。公司倒闭,每天都有人来逼债。卖光家产还不够,最后里长伯用死来交换保险金价债。里长太大从此精神变得有点不稳定,听说走在路上,嘴里就骂着:“我诅咒你们两个坏女人长疮流浓,不得好死。”我听了很难过,原本情同母女的我们,视我如已出的里长太太,居然憎恨我到这样的地步。
老板接着说,里长太太每天毒打小女孩,闹到警察将小女孩强制带走,才要以伤害罪起诉里长太太的当晚,里长太太就自杀身亡了。留下的遗书写着:“会化做厉鬼来找那两个女人索命。”恒峰家的遭遇他听着鼻酸,无奈他的面还得继续说。之后,只要有情侣来到他的小店吃面,他总会不禁地想起恒峰和我。
“阿伯,以后晴雅来吃东西不要收她钱喔,不管吃多少都算我的。我希望她能多存点钱,就算我们不在一起了,她也可以有能力念书。”想起恒峰那完全无私的爱,当时17岁的稚嫩年纪,到今天老板还不免唏嘘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