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夕她在夕曛阁。」白云闲恭敬地答道,对于这个教他读书、教他做人的夫子,他有十二万分地尊敬,也正是如此,当初他才会答应与聿宛夕的婚事。
「这丫头也真是的!回来也不先来看看我这个做爹的,反倒去她自己的阁楼,一堆没有生命的东西比我还要紧吗?」聿成宗嘴上虽数落着女儿的不是,但言语中流露的宠溺显而易见。
「来,云闲,陪老夫走一局。这宛夕一定呀,我连个下棋的对手都找不到!」说着他便将白云闲拉到旁边坐下开始对弈。
白云闲落座,两人开始在棋盘上「厮杀」。
「夫子,您一点也不想知道宛夕过得如何吗?」放下一粒白子,白云闲抬头朝对面的聿成宗道。他是娶了聿宛夕,但她只不过是个妾,与她同进白家门的还有一房正室和另外三房小妾,夫子就一点也不担心女儿吗?
「哈哈,云闲,我自己的亲生女儿我还不清楚吗?宛夕是天生就知道从不委屈自己,我还担心那丫头给你添麻烦呢!」聿成宗笑着摆摆手,一副很放心的样子,「有你照顾她,我很放心!」
「可是您有没有想过宛夕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白云闲顿了顿,说出的话让聿成宗欲落子的手停在了半空,好一会儿,他才将那粒黑子放下。
「宛夕嫁给你,会是一种不幸吗?当初可是她自己提出来要嫁过去的。」
「聿宛夕嫁与我,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并非她爱我。没有爱情的婚姻就好比没有灵魂的人,行尸走肉,名存实亡。我相信夫子也一定不愿看到宛夕她独自一人孤单地过一生吧!」
「云闲,你是在告诉我宛夕爱上不该爱的人吗?」聿成宗心头一颤,脑子里闪过那俊雅温文的男子。
「爱上一个人,并不是一种错。」基于他们那之间的关系,白云闲说话总是有所保留。
「是的,爱上一个人并没有错,错就错在彼此之间的对立!」见白云闲的态度,聿成宗此时已经能肯定女儿所爱非人。
「爹!」聿宛夕的唤声让聿成宗干脆站了起来。
他才起身,却马上又被走过来的聿宛夕给按了回去,「好久没有陪您下棋了,今天咱们两父女好好对上几招,如何?」
聿宛夕笑着坐下,径自将棋重新布好,聿成宗没说什么,他打算先看看女儿的态度。
父女两个对坐着无语,都只管下棋,白云闲也已离开,若不是今天的话题太沉重,换成是平常的聿成宗早嚷嚷着这一次一定要赢。
纤手探出,于一片纵横中落下一粒白子。
「宛夕,妳确定要走此步吗?」看着落下的白子,聿成宗在心底叹了口气,仍想试着劝回女儿,「一步不慎,满盘皆输。妳落下这一粒白子可就算得上是毁了妳自己的大好局面,妳要三思而行啊!」
「没有考虑清楚的事,我是不会做的。我的目的只在于取它旁边的这颗黑子,其余的我一概不在乎。」聿宛夕笑着迎向聿成宗渐恼的眼神,眸中的坚定更是深深刺激了他。
「为了拿下这一颗子牺牲掉全局,值得吗?」低沉的声音中隐隐透着怒火。
「我只要我要的,事不关值不值。」聿宛夕的语气很是坚定,「如今白子是否尸横遍地也不过在您的一念之间而已。」
正在这个时候,傅虚怀走了过来。
「虚怀!我不是叫你别在这里出现吗?」看着刚刚过来的傅虚怀,聿宛夕头痛不已,这下好了,她爹正在气头上,这会儿看到他恐怕是更加不可收拾了。
果然,聿成宗一见到傅虚怀脸就拉得更长了。
「所有的风雨我都要陪妳一起走过!」傅虚怀不管聿成宗难看到极点的脸色,对聿宛夕说完这句话后又转向他,十分诚恳地道:「我爱宛夕,无关我跟她之间原本的对立,我放弃我的所有,就只为能爱她、能和她长相厮守,您真的愿意看到自己最疼爱的人孤独终老吗?」
「女儿是我生的,怎么也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管!放弃所有?你是说你已经辞去所有官职吗?但是,你出身侯门却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你身上流的,永远都是『高贵』的血!只要是我聿家的人就永远都不可能违背聿家的祖训!」聿成宗虽然心底为傅虚怀的放弃名利荣华暗自吃惊,却丝毫也不让步。
「爹!您这根本就是蛮不讲理!」聿宛夕为聿成宗的固执也有一丝丝的恼。
「我蛮不讲理?妳这个不肖女!枉费我白白疼妳十几年,如今妳要背祖弃宗来忤逆我吗?」聿成宗气得拍案而起,黑白棋子,散落一地。
「爹,我只是要我的幸福,并不是背祖弃宗忤逆您!」
「幸福?妳的幸福?我怎么教妳的?百多年前血淋淋的事实妳忘了吗?」聿成宗被气得不轻,破口大吼,「为了一个傅虚怀,妳就要丢下爹,舍下聿家吗?」
「我没忘!前朝旧主昏庸无道才会导致忠良被害,如今太平盛世、圣主英明,岂会有那样的悲剧?爹,聿家灭门的血案是发生在早已灰飞烟灭的前朝,我们有必要让这些干扰到我们现在的生活吗?」
「妳……真是气死我了!若兰,妳看到没有,这就是我白疼了十几年,到头来却忤逆父亲的好女儿呀!」颤抖的手,指着对面一脸坚决的聿宛夕,聿成宗唤着已故爱妻的名仰天长叹,凄厉的声音让人感觉心底好似被压上一块石头,沉沉闷闷,未待聿宛夕上前劝慰,忽然问聿成宗语调一变,转而成为一种怒火高亢有力的声音,「今天,妳认我这个爹就不要他,认他就别认我这个爹!」
「爹,两件不相干的事何苦一定要扯在一起呢?」
「我只问妳到底是要我这个爹,还是要那姓傅的小子!」
「两边不论舍下谁我都会痛心,所以我谁都不会舍下。」聿宛夕的固执完全遗传自聿成宗。
「好!从今天开始,我聿成宗就没有妳这个不孝的女儿!从此以后,妳不得踏入聿家半步!」聿成宗怒吼着说完这一串话,「常喜!送客!」
被唤来的常喜不知所措,为难道:「老爷,小姐再怎么样也是您的亲生女儿呀!您真是忍心将她逐出家门吗?」说完,他又转向小姐道:「小姐,老爷也是为妳好,赶快向老爷认个错就没事了。」
然而聿宛夕并没有认错的意思,走到聿成宗面前跪下。「爹,女儿不能伺候您了,保重!虽然您不认我这个女儿,但是在女儿心里,您永远都是女儿的爹。」
「不肖女!常喜,给我送客!」
原本聿成宗是希望女儿能听劝让步,没想到她竟会如此选择,胸中怒火再也浇不灭。丢下这句话之后,气得拂袖而去。
聿宛夕见聿成宗如此,也是无可奈何,朝着她爹离开的方向重重地叩首。亲情,爱情,她只能择其一。
「常伯!我爹以后就麻烦您照顾了。」
「唉!小姐,妳怎么能如此的伤老爷的心呢?」
老管家摇着头离开,博虚怀心疼地扶起仍旧跪在地上的聿宛夕搂在怀里柔声道:「宛夕,委屈妳了。」
「如今我什么也没有,就只剩下你了。」聿宛夕幽幽开口。
「妳后悔了?」他满心疼惜。
「不!」聿宛夕很是坚定地道:「我一生做过许多后悔的事,唯独这一件,终生不悔!」
「宛夕!」搂住她的手收得更紧,两颗久经风雨的心也靠得更加的近,「往后我们四海为家、访遍千山万水可好?」
「哪里有你,哪里就有我!」寻得今生的至爱是她三生有幸,但她得不到她爹的谅解将是她心上永久的伤,毕竟,血浓于水。
尾声
聿宛夕为至爱与父亲的决裂,对他们之间任何一方的打击都是致命的,尤其是聿成宗,女儿才离开不过两年的时间他却彷佛苍老了十岁,三个儿女当中他最疼的就是女儿,可是如今--
「老爷,您又在思念小姐了!」眼见着老主子站在小姐以前的闺阁前徘徊不定,常喜一语道破了老爷的心事。「进去看看吧。」每次都在门口犹豫着也不是办法,看看或许会好一些。
「胡说!别跟我提起那不肖女,她已经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一听心事被人说中,聿成宗的脸马上拉了下来,虽然心中确实是那样,可仍旧嘴硬。
「老爷,我跟您这么多年还不了解您吗?您就不要自己骗自己、折磨自己了,进去看看吧!」
看过之后兴许就完全想明白,那不就可以派人把小姐和姑爷找回来吗?小姐说的没错,那聿家先祖的冤案是发生在与他们毫不相干的前朝,何苦要让那些东西影响到现在的生活!
「我!」聿成宗欲言又止,忍了半响终于将话说出了口:「常喜,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人只有在垂老之年才会思索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会有庆幸,也会有后悔。有些事一旦做出,错便铸成,无可挽回,幸好,他的错应该还是能挽回的吧!
「不,您和小姐都没有错,错的是祖宗的训诫!」常喜终于放大胆子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聿成宗谨记祖宗训诫没有错,聿宛夕为爱为梦想付出更没有错。
「错的是祖宗训诫?」聿成宗寻思低头重复了一遍。「好了,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常喜离开。
这是一年多来,聿成宗第一次踏进聿宛夕的闺阁。人虽然不在,但是这里依旧保持得十分干净,从聿宛夕出嫁那天起,聿成宗便吩咐过这里要天天打扫,即便是后来聿宛夕被逐出家门也是一样,只是聿成宗再也没有进来过。
书房的一切依旧,只是少了以前的那份生气。
聿成宗看着眼前檀木雕花的书案和汉白玉的棋盘,回忆起女儿还在的时候,两人常在这里对弈、对诗的情景,不禁觉得很是心酸。
两年来,他嘴上虽然口口声声骂她不肖女,但是心中强烈的思念和牵挂却是一日比一日深。
颤抖着拿起女儿曾用过的紫霜毫,宛夕就是用它写出那一手让他一个男人都折服的字啊!
脑子里不断浮现与女儿相处的点点滴滴,第一次教女儿写字,第一次数女儿弹琴,对弈时第一次被女儿杀得毫无还击之力的情景,就连以前女儿常气得他七窍生烟却又啼笑皆非的顽皮样,在此刻想来竟然也是那么的珍贵。
他真的是爱宛夕,这个聪慧的女儿啊!
沉浸在回忆当中的聿成宗完全忽略了身旁发生的事,就连聿文渊进来唤他都未听见。
「爹!」
再一次的呼唤终于将他拉回了现实。「文渊啊!」聿成宗被儿子的喊声吓了一跳,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急忙为自己来这里的行为辩解:「我有本书找遍了全府都没看见,不知道是不是放在这里了。找了一圈仍是没见着,这好端端的跑到哪里去了?」说着还真四处找了起来。
「孩儿是来告诉您,明天您大寿的衣服已经做好送来了,叫您去试试。」聿文渊明知道他爹在想些什么却也不说破。刚才他去前厅找人的时候就听常伯说爹在妹妹的闺阁里?看样子,他老人家的心结该是打开的时候了,可喜可贺。有些事情爹总要自己想明白的,如果他多事,依爹那脾气怕会弄巧成拙,索性让他自己去好了。
「哦,那就走吧。」不肯在儿子面前坦白心事,像是躲避问题,聿成宗忙试新衣服去了。
唉!何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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聿成宗五十大寿--
凭聿家的名声和为人,宾客盈门那是肯定的,白云闲还特地请了京城最有名的戏班玉楼春前来祝寿,一时间,府里上上下下热闹非凡。
大家一一上前向聿成宗祝贺着。
「恭祝爹长命百岁、身体长康!」
「恭祝聿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恭祝夫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寿星虽脸上笑瞇瞇的,但心中却想着女儿以前在他每年的寿辰都会花尽心思替他准备一份大礼哄他开心。
若是宛夕还在该有多好啊!不知道今年会送一份什么样的礼物给他?
「爹,所有宾客已经祝寿完了,咱们是不是可以看戏了?」
「好,那就请大家看戏去吧。唱的是哪出啊?」
其实看不看都无所谓,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女儿回来,他已经想通了,他们一家团聚才是最重要的。
「玉楼春唱得最出名的一出--麻姑献寿。」
「哦。」
招呼了众宾客看戏,聿成宗这才自己坐了下来。
乐器声起,戏台上走出一名脸上脂粉重重看不出本来面目、手捧仙桃、衣袂飘飘的女子,聿成宗眼睛一亮,随即又自嘲地暗忖:看来真是想女儿想多了,台上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女儿呢?
那女子来到戏台中央,看了聿成宗几眼才开腔唱出第一句唱词,刚唱完第一句台下便掌声四起,不愧为京城最有名的戏班。
台下的掌声雷动,众宾客中的聿成宗却紧紧地盯住台上的人,这个声音分明就是--
「宛夕!」
认定了台上之人就是自己的爱女,顾不得多想,聿成宗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戏台,台上的女子显然被吓到,愣在那里任聿成宗颤抖地紧握双手,台下的宾客更是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目瞪口呆。
「宛夕,我知道妳就是宛夕!是爹不好,是爹的错,回来吧!爹好想妳啊!爹不能没有妳,原谅当初爹的固执好不好?带着虚怀回来吧,他出身侯门不重要,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爹只在乎妳!」
一年多以来集结的郁闷之气终于在见到女儿的这一刻全部吐出,聿成宗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
见父亲如此,扮作戏子就为见爹一面的聿宛夕也忍不住泪如雨下,一头扑进聿成宗的怀中,泣不成声。
她哭了好一会儿才道:「不怪爹,是女儿不孝,这两年多来没有好好侍奉您老人家,女儿如今能得到您的谅解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女儿也好想爹!」
哇的一声,父女俩又哭作了一团。
「不哭,今天我们团聚该高兴才是,不哭了!」
聿成宗含着泪花抬起苍老的手替女儿拭去脸上的泪,接着又擦着自己的脸,聿宛夕原本画着妆的脸被泪水一洗,又被聿成宗一擦,整张脸就是红红白白,而聿成宗也被弄得成了个大花脸,父女俩虽然脸花却是笑着的,台下人群中的傅虚怀将一切看在眼里,阳光下的笑脸竟然比金子还要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