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吧。”南槿揉了揉眉头,“先皇帝不久后病死,皇后明白自己未来的日子不会好过,便在儿子身边安置了心腹之人,自己也服毒而死。由于随后便是鱼庆恩掌了权,栩王自然以为……遗诏一定在他手里……如今既然与江北结了盟,总不能让这么大一件事情,先从鱼庆恩嘴里说出来,所以一开始便向叔叔和盘托出,希望确认江北的态度。”
苏煌叹息着道:“皇室血脉这种东西,真是很重要吗?”
“江北只要一个能够自立自强、抵御外侮的朝廷就行了,是不是皇家血脉根本无关紧要。但对于那些亲贵、藩王和大臣们来说,事情却不是那么简单。”南槿表情略显沉重地道,“其实我还一直希望鱼庆恩早些将此诏公布出来,因为他的名声实在太坏,遗诏要是由他宣布出来,威力反而会大打折扣,纵然会有一些负面的影响,但应该无法置栩王于死地。可现在情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不仅没有宣诏,甚至没有以此进行过任何攻击,说明他不但手里没有遗诏,甚至还根本不知道栩王并非先皇骨血这件事。”
“那不是很好吗?说不定奉命保管遗诏的人心里偏向栩王,不愿与他为难啊。”苏煌道。
南槿缓缓地摇着头,道:“不管真实的情况如何,这封遗诏留存在世,总是一场内乱的引子。栩王生长在北地,既了解民间疾苦,也知道身受强虏压迫的屈辱,叔叔对他的评价是‘刚而不烈、韧而不迂’,加以时日,还是有希望成为一个明君的。虽然江北义军绝不会参加因夺位而发生的内战,但栩王一旦即位,无疑会对我们目前艰难的处境助益良多,因此,我还是必须尽自己的全力,不让这场明明即将平息的内乱因为无谓的血脉之争而延长甚至被逆转,白白地给了外族可乘之机。”
“可是现在遗诏究竟在何处,除了奉诏人自己以外,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这个问题我也考虑了很久,思来想来,也许他会知道……”
“谁?”
南槿仰起素白的面庞,双眸晶莹闪亮,“你记不记得,在牢中的十三大臣,有一个人宁死也不愿意转投栩王旗下……”
“啊?”苏煌吸了一口气,“梁阁老?”
“栩王的身份是先皇嫡子,曾经受封过太子的,改投他的门下,于‘忠君’二字并无太大冲突,为什么他在那样绝望的情况之下,还是坚持不肯效忠栩王呢?”
“可是梁阁老现在已被救离京城,怎么问他呢?”
“我想应该有人问的。”南槿浅浅地笑了笑,“鱼庆恩到现在都没有公开遗诏的意思,栩王那边大概也察觉出这封诏书不在他手里了。既然我都想到了梁阁老,那边一定也会有人想到的,若是他们设法问出了答案,一定会立即飞鸽传书进京给我。”
“那我们就只有等了?”
“不,”南槿坚决地摇了摇头,“等毕竟不是办法。在京城中有可能被先皇帝委托保管如此重要一份诏书的人,必然是皇族亲贵,既然没有其他事好做,我们就从今夜开始一家家去找吧。”
查寻遗诏的行动只持续了两天,南槿就接到了栩王营中的飞鸽传书。苏煌凑过去跟他一起读完了那张小小的字条后,两个人一时都有些无语。
“原来这就是遗诏迟迟没有被公布的原因啊……”过了半晌,苏煌轻声感叹道。
“安亲王几年前突然中风在床,一直神智不清,大概也没有来得及将遗诏之事交待给其他人,所以连他的世子安庆也不知道自己家里有这么重要的一件东西。”南槿道,“如今安王卧病,安庆又已经被鱼庆恩以谋逆之罪杀害,这东西到底在安府什么地方,恐怕还要费一番手脚查找才行。”
无旰皱着蜡黄的面皮笑了起来:“已经比大海捞针般乱找好多了。宾公子您放心,只要遗诏还在安府,无旰一定有办法翻出来的。”
当夜,一行三人在初更时分换衣出门,顺着屋脊快速奔向安王府。由于围城大战日近,京都从黄昏时分起就已经关门闭户,安静地如死城一般,除了一队队神色麻木的巡夜士兵外,连更夫的踪影也不见。
跃上安王府高高地院墙后,苏煌因为以前常来这里比较熟悉的缘故,在前领路,先去了安亲王的寝室。
安王重病在床,府中又早已败落,只有极少的几个侍从守在屋中,很快就被三人点了晕穴倒地。无旰是个极善机关暗道之术的人,所以由他来负责查找是不是有密室或暗格。在仔细敲遍每块地砖和每处墙面后一无所获,三人只好又移师书房。
一直找到后半夜,几处重要的屋宇都一一查过,也找出过几道暗门,进了几间密室,但除了一些名贵字画与珠宝外,根本没有看见半点遗诏的影子,让人不由地有些泄气。
“安王会不会没把遗诏放在家里啊?”苏煌压低了声音道。
“常理来推断,他应该不会把诏书放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南槿轻蹙眉头,“难道我们疏漏了什么?”
“不会吧?无旰差不多把每块墙砖都敲过了……”苏煌刚抓着头发说到一半,突然“啊”了一声。
“怎么了?”
“无旰并没有把每块墙砖都敲遍!”苏煌抓住南槿的手,“他没有敲密室的墙砖!”
此言一出,南槿与无旰也立时恍然。当他们找到那几间密室时,只顾着查看室内所藏之物,没有发现遗诏就很失望地出来了,根本没有想到要再检查一下密室的四壁还有没有其他机关,是否连着室中之室。
一想到此处,三个人立即返身回来,重新再细查每一间密室,刚刚找到第二间时,无旰就在一处墙角下发现了一个新的开启机关,轻轻一扳,果然又裂开了一道半丈来宽的通道,现出衣柜大小的一个暗格。
暗格内放置着一个镶满各色宝石的匣子,看似精巧,上前一捧却出奇的沉重,不知是用何种金属所铸。
“好结实的扣锁,上面刻着龙耶,”苏煌高兴地道,“应该就是它了,不过在这里怎么打开?干脆就这样抱回去想办法吧?”
身旁迟迟没有传来回答,苏煌奇怪地一转头,不由吓了一跳。
在无旰亮起的火折晃动的光影下,南槿幽黑的眼珠定定的,脸色异常苍白。
“你怎么了?”苏煌吃惊地问道。
“他到底还是一个最强的对手,”南槿的声音低如游丝,“我们终究迟了他一步。”
“什么?”苏煌怔怔地看着他,刚想再问,无旰已走上前去将宝匣盖子一掀,那看似毫无缝隙的粗实扣锁竟然早已被齐齐震断,匣子空无一物。
苏煌一时呆住,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而垂目静立的南槿片刻之后,突然眼神一颤,在双眉轻扬的同时,整个身形已化如一缕轻烟般迅忽跃起,飞快地飘出了密室,等苏煌与无旰双双追了出来时,只看见他已掠上人工溪流岸边假山的最高处,夜风中衣袂翻飞。
隔着一弯溪水的对面,是安王府一座精巧别致的凉亭。
而在那凉亭顶端的细檐之上,稳稳地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虽然模模糊糊看不清面目,但那静谥不动的轮廓所散发出来的压迫力,已经漫过阴沉的夜空。
第六章
隔着一弯溪水的对面,是安王府一座精巧别致的凉亭。
而在那凉亭顶端的细檐之上,稳稳地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虽然模模糊糊看不清面目,但那静谥不动的轮廓所散发出来的压迫力,已经漫过阴沉的夜空。
“三殿下真是好胆识,你应该很清楚多留在中原一日,就更多一分危险吧?” 南槿冷冷道,从语调上来看,他的情绪依然很镇定。
“多谢提醒了。”胡族三皇子鹘律奕的表情仍然象他在被称为厉炜时一样的淡然中蕴含魄力,散发着强烈的存在感,“我是已经打算走了,不过走之前,还有一个招呼要打。”
南槿的呼吸微微一滞,虽然他瞬间就恢复了正常,但鹘律奕的唇边已经闪过了一丝淡的让人几乎无法察觉的笑,“宾公子大概已经料到我要说什么了?……没错,就是你们正在寻找的遗诏的事。……鱼庆恩倒是真的不知道栩王的身世,但这不代表我也不知道。当年中原突然更换储君,曾令我父皇非常好奇,天下又根本没有绝对的秘密,只要安心要查,会有什么查不到的?”
“是吗?那贵国谍报者的优秀实在令人佩服。”南槿淡淡地道。
但苏煌却已忍不住狠狠跺了两下脚,怒道:“胡族居然从二十年前就开始不好怀意地关注中原政局了,真是可恶之极。”
“大概比那个时间还早吧,”无旰低声道,“不过是因为先皇帝政局清明,他们不敢轻犯而已。可惜因为栩王的事,让先皇帝气病而亡,继位的大皇子又昏庸之极,才让鱼庆恩乘机弄权,败坏了江山,给了胡族来犯的机会,以至于弄得国土破碎,百姓流离。若不是有江北义军横空出世,在前线苦撑了十年,只怕亡国奴三字,早已写在你我的头上了。”
苏煌心情激荡之下,也纵身跃到了假山之上,正要开口说话,南槿稳稳地按住了他的手,递过来一个安抚的眼神,让他心头一定,不由地暂时控制住了急燥的情绪。
此时正是夜色最重的时刻,但在场三人目力都不俗,稍微适应一下,便可以清楚地看见鹘律奕左手中松松握着的那一卷黄帛,然而从他似傲然又似深沉的神情中,却看不透这位异族皇子心中究竟是何打算。
“这封遗诏,大概早就落到三殿下手中了吧?”在显得沉重的气氛中,南槿唇边反而也勾起一个淡淡地笑,问道。
“不错。”鹘律奕带着黑夜气息的视线锁在南槿的脸上,语调利落地道,“早在栩王起事以前,它就在我手中。因为栩王此人也非凡品,一朝冲天必能有一番作为,虽然我的主要目的是把宾起之拉入我一手挑起的内战之中,好让我族中大军可以一举攻破江北防线,可如果万一真让栩王借这个机会最终成为了中原之主,就不是我想看到的最佳结局了。所以,在原本的计划中,我是打算利用他击败江北之后,就用这个身世之谜和这封遗诏置他于死地,以免他真的扳倒了鱼庆恩登上至尊之位。可惜的是,我最终棋输一着,败在你的手下,没能如预想那般控制住局势,误以为江北已经搅入战事之中,导致了沽塘渡口之败,这招最后的杀手锏,当然也还没有机会使出来。”
“栩王尚未入主中原,三殿下遗诏在手,现在要用还来得及。”南槿目光低垂,却是语声如冰。
鹘律奕凝视着他,神情犹如最深沉的夜空一般,看不出是阴是晴,只是那一双寒眸亮得刺目,声音也清晰有力,“宾公子说笑了,当前情势已不容逆转,栩王正是锋芒最盛的时候,无论是鱼庆恩,还是京城中任何一个皇族亲贵,都没有力量单凭一封诏书就能令风云变色的,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样一件好东西?”
“可若是隐而不宣,遗诏与废纸又有何区别呢?”
“这正是我今天来跟宾公子打招呼的原因。”鹘律奕神情丝毫未变,但却令人莫名地感觉到他周身上下傲气如霜,“承蒙宾公子手下留情,放我回故国兴风作浪。可是中原有句古话,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我国中未来数年将会如公子所预想的那样不太平,那么我要是让中原之主未来的日子过得太寂寞,岂不是有些失礼了?”胡族的三皇子展开手中的黄帛,向南槿等三人一亮,接着道:“看清楚了吗?我手中这份遗诏可是真的,请转告未来的皇帝陛下小心,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会让它发挥自己应有的效力。”
南槿默然不语,却暗暗咬了咬牙。他很清楚鹘律奕所言不虚,虽然栩王现在气势如虹,光华耀眼,一封遗诏放不翻他,但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将来的任何疏失,都可能制造出能让鹘律奕利用的人和时机,总之,这样一封诏书在胡族皇子的手中,就如同一根火药的引线一样,他想什么时候引爆就什么时候引爆,想找谁来引爆就找谁来引爆,就算他什么也不做,只要这份遗诏还存在,栩王的心就不能真正的安定,他会随时提防着不知何时何处将要射出的暗箭,甚至会忍不住去猜疑谁会因为知晓了这个秘密而心生叛意,结果只能是在君主与重臣亲贵之间罩上不信任的阴霾与隔膜。
而对于千疮百孔、百废待兴的中原来说,这种随时都有变数的不安稳的政局,绝对是江北不愿意看到的。
“南槿,他的功力不是被毒力制住了三成吗?咱们三个一起上,无论如何也要毁掉那个东西。”苏煌在南槿耳边细声道。
鹘律奕挑了挑眉,显然已经听到,但冷峻面容上的表情却依旧淡然。
“他既然主动现身,当然是有办法防备我们硬抢的,”无旰也跃上了假山,眉头皱得如铁板一块,“宾公子,怎么办?”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南槿清羽般的双眉反而如禅定般舒展开来,手中闪出一道银光的同时,人已跃在半空中,“只好硬抢吧。”
苏煌与无旰稍稍滞后一瞬,但也立时抽出随身携带的兵刃,凝神跃起,分别从左右两翼分袭。
虽然面前的对手是曾经令南极星上下束手的紫衣骑前统领,但因为三层蛛丝之毒压制住了他的三成功力,只要放手一搏,倒也未必没有胜算,所以暴风骤雨般的第一轮攻击中,连南槿都是掌风如刀,招招毫不留情,逼得鹘律奕只能全部采用守势,瞬间便退出七八丈远,落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手中的黄帛揉成一卷,身法瞬间数变,险险才躲过来袭的银色剑锋。
可令人奇怪的是,这电闪雷鸣似的首轮攻势之后,看似大擅胜场的南槿却突然凝住了闪电般的身形,羽睫下乌黑的瞳孔微微一缩,惊诧的神色有些遮掩不住。
“你查觉到了吗?”鹘律奕如剑的双眉向上一挑,徐徐的站直了身子,“你敢坦然相告让我回国的用心和目的,那么通知你遗诏的下落也算我的一份回礼。只不过……要是我连确保住这张遗诏的能力都没有,这个招呼就不会今天来打了。”他凝视着南槿的眼睛,声音里带着如巨浪般涌来的压迫力,“对于奇蛊异毒,我们胡人的研究未必逊于中原,虽然我一时大意中了你的蛛丝,却不代表着我对此毒完全束手无策。这些日子我隐身京城没有离开,别的事情不想做,就只是解了解毒而已,所以……你们三位现在不要想遗诏的事了,想想怎么保命吧……”异族皇子幽蓝的眼珠瞬间凝结成冰,单手提至胸前,向外随意一挥,夜空的气流刹那便改变了流向,扭动成飞速的旋涡,贴着草皮向三人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