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看过一遍后,苏煌将纸条揉成小团捏在掌心,将碗中的清茶一饮而尽,站起身形。
唉,麻烦,在有隐秘身份的情况下救人还真是麻烦,可是又不能真的见死不救啊。
装出一副闲逛的样子,苏煌悠悠荡荡地来到南城一条专卖瓷器的街道上,吏部侍郎秦尚的府邸就在这条街的尽头处。远远只瞥了一眼,就看见一个素袍男子正站在秦府门外约二三十尺的一棵槐树下,正是今天凌晨刚刚在鬼门关打了一个转儿的那名书生。
由于救人时戴着面罩,说话的时候也有意改变了一点嗓音,所以苏煌并不担心书生会认出自己,打算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上前搭话,可是正当他刚刚走进大槐树伸展的树冠投影下,竟意外地看见南槿从秦府里迈步而出,不由地一愣。
南槿走下台阶,一抬头,正好看见苏煌,脸上立即绽开清爽的笑容,一面举起手招呼,一面快步迎了过来。
“我来帮家母挑两件瓷器,没想到会碰到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苏煌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露出笑容。
“啊,周副统领命我护送厉夫人归宁回府。”。
“厉夫人?”苏煌只愣了一下便恍然大悟。厉炜的新婚夫人正是秦侍郎的千金,他居然会把这个给忘了。
就在这时,两人突然听到身旁有牙齿格格打颤的声音,一齐扭头一看,只见那个书生呆立在几步远的地方,面色铁青,嘴唇剧烈抖动着,双手如同痉挛般抓挠着自己的脸,抓出道道血痕,加上他原本被殴的青肿淤伤,整个面部愈见可怖。
“这位兄台,你没事吧?”南槿好心地问了一句。
苏煌则是心头一动,试探着问道:“怎么,你认识厉夫人吗?”
书生双目赤红,气息极是紊乱,口中模糊不清地喃喃自语道:“厉夫人……你居然成了厉夫人……慧仪……慧仪……你怎么可以如此对我……”
苏、南二人交换了一下视线,南槿向他走近了一步,轻声道:“你怎么知道厉夫人的闺名?”
书生重重地喘息了几下,突然一抬头,怒道:“她不是厉夫人,她是我妻子,她明明是我妻子……”
南槿眉头一皱,立时沉下了脸,斥道:“大胆!厉夫人是秦府千金,是秦大人亲签婚书,厉统领三媒六聘迎娶的夫人,你怎么敢胡言乱语,辱她清誉?”
“我没有胡言乱语,她与我自幼定亲,又早有了夫妻之实,当然已经算是我的妻子了!”书生青肿的脸上浮现出极度痛苦的表情,牢牢地盯着秦府的朱红大门,牙一咬,便向门口冲去,一面冲一面喃喃道:“不行……我还是要见她……我要再问一次……再问一次为什么……”
苏煌与南槿同时出手,一边一个抓住了书生的胳膊,将他硬拖了回来,拉到转角无人之处。
“你想找死啊?”苏煌按住他挣动的身子,压低了声音道,“且不说她如今是统领夫人,单就秦府的势力,你拼得过谁?”
“我管不了这么多!”书生的眼中涌出眼泪,“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父母亲人,没有财产,更没有功名,我不能再没有她了!她明明说过我们要一世恩爱的,为什么只分别了短短一年,就变得如此冷酷无情?”
此时苏煌已大略明白这是个怎样的故事,轻声叹息了一下,劝道:“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她既无情,你又何必留恋?我看你现在境遇不佳,恐怕是讨不回这个公道了,不如早些振作精神,想一想自己今后的日子吧。”
书生仍是咬着牙拼命摇头,颤声道:“我不甘心……我只想问问她为什么变心,可是她居然……就连她父亲,也知道顾念两家的情份,只是让我早些离开而已,为什么偏偏是她……是曾经对我海誓山盟的她……一心要取我的性命……”
苏煌想起那个以杀人无原则而著称的杀手,心中微微一凛,但由于不能让书生知道他就是当时出面相救的人之一,只好闭口不言。
“你说厉夫人要取你的性命?”南槿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啊?”
苏煌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还用问吗?她如今荣华富贵的,当然害怕厉统领知道她以前的情事,留着这个人总有后患,还不如杀了放心。”
“可是……可是……”南槿结结巴巴地道,“厉夫人看起来温柔美丽,不象这么心狠的人啊?”
那书生面无血色,下唇已经咬出一道深深的伤痕,两人一个没注意,他就又发疯似的向秦府大门前冲去。
“你这人怎么这样固执呢?”再次将书生拉回的苏煌皱着眉头,将他向墙上一推,责骂道,“你这样进得了大门才怪!再说听你刚才讲的,你好象已经见过她了?”
书生靠在墙上,拼命喘着气,半天说不出话来。大约沉默了半盅茶的功夫,他终于克制住自己一时冲动迸发出来的激情,低声道:“我的确已经见过她了,可她说不认识我,叫人朝死里打我,还说两天之内不离开京城,就要我的命……我实在是不能接受……这样残忍的话会是她说的……我总觉得那是一场噩梦……那不是真的……”
“两天的期限到了吗?”苏煌问道。
书生慢慢点了点头。
“那有人来要你的命吗?”苏煌明知故问。
书生的脸霎时间变得煞白。南槿倒吸了一口冷气,喃喃道:“不会吧?真有人要杀你?”
“既然真有人要杀你,我看还是逃命要紧。你这个样子怎么斗得过她?”苏煌劝道,“退一步海阔天空,感情的事情不能勉强,你还是离开京城的好。”
大概由于刚刚的情绪发泄,书生的神情恢复了平静,缓缓道:“谢谢二位的好心。我如今孑然一身,已是生无可恋,死无可惧,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
苏煌眉头一皱,怒道:“亏你还是一个男人,这人间天地,哪一处不能容人?你死都不怕,居然怕活着吗?再说这种话,可也难怪她看不起你了。”
书生嘴唇抖动了几下,颤声道:“可是……她既已起了杀心,就算我离开京城又能怎样呢?”
“你不用担心,”南槿认真地道,“我想厉夫人只是担心厉统领知道这件事而已,只要你离开这里应该就没事了。就算她真的心狠手辣,说到底也只是个官家贵女,并非江湖中人,恐怕没有能力千里追杀你的。”
苏煌也跟着道:“我们两个虽然跟你素昧平生,但说得都是中肯的建议。留得青山在才是最重要的,何必罔顾自己的性命呢?你缺盘缠吗?我倒可以相助一二。”
被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来说去,那书生最终也没了主意,抱着头慢慢蹲在了地上。苏煌伸手用力去拉他,斥道:“是男人就不要优柔寡断的,趁着天色还早,要离开京城就早点走。来,我送你出城。”
“还是我送他吧。”南槿上前握住苏煌的手臂,低声道,“不管怎么样,这也是跟厉夫人有关的事啊。”
苏煌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一下,道:“南槿,听你的口气,好象是要替那位厉夫人隐瞒这件事了?”
南槿低低叹息了一声,“虽然厉统领对夫人没什么感情,可一旦知道这件事,总归还是会不高兴的,何必要增添他的烦恼呢?“
苏煌一皱眉,突然觉得有些没来由的气闷,微微带着恼意道:“他自己有眼无珠娶了这样的老婆,你犯得着替他想那么多吗?”
“也不能怪他啊,这门亲事是鱼千岁给他定的……”
“那也是他自己没把自己的婚姻当成一回事吧?”苏煌冷笑了一声,“你这样事事为他着想,他可有把你放在心上?”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都突然脸色一白。南槿是没有料到自己内心的隐秘居然已被新朋友察觉到,而苏煌则是后悔自己不该把话说得这样深。
沉默了片刻之后,还是南槿先打破僵局,轻声道:“苏兄,我知道你是真的关心我,可是你不知道……,我对他再好,也没有他对我好。……再说,我也不是真的所有事都为他着想的……”
见他低着头轻言细语,乌黑额发下的额头象玉石一样的苍白,沁出细细的一层汗珠,苏煌心头顿时一软,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了抚他耳边的乱发,柔声道:“你不要再说了,我明白。咱们一起送这个人出城吧。”
南槿吸了吸气,抬起乌润的眼睛,拉住了苏煌的手,“你真的是一个好人,我很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
“说什么呢?”苏煌心里有些为他难过,但脸上又不能表露出来,只好游移了一下视线,“你也是一个好人啊。”
可是南槿却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慢慢道:“我不象你那么好。我有一种感觉,也许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做一些不好的事情的。”
“你看你,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苏煌胸中怜惜之感愈加浓厚,伸手摩挲了一下对面少年的胳膊,劝道,“要是你明知道那是不好的事情,又怎么会去做?别钻牛角尖了。”
南槿的眼睫微微颤抖着,唇角抿动了一下,但他很快抬起了头,露出一个清爽怡人的笑容,道:“你说的对。自从来到紫衣骑之后,我真是越来越不象自己了。以前我根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也从来不会想得太多太乱。其实只要目标清晰,为什么不可以快乐一点呢?走吧,我们去送这个人出城。”
两人紧紧握了握手,相视一笑,再一齐伸出手去,抓住那个仍蜷在墙角发呆的书生,合力将他拉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三人已经通过西城门,来到了向西的黄土官道旁。
离开了京城的熙攘喧嚣,又在城外的小茶寮坐了片刻,书生的心情好象略略恢复了一些,慢慢开始有些接受目前这种已不可更改的现实。
南槿也许是因为心软,也许是因为同情书生的一片真心付诸流水,一路上认真地解劝了他很多话,还特意为他写了几个朋友的地址,让他有难处时可以求援。
相较而言,苏五少爷似乎没有那么感性,他虽然也很同情书生的遭遇,但不可否认他施以援手的主要原因,还是不想给南极星带来一些难以预料的麻烦,想早点把这件事情处理完毕。
目送了勉强振作起来的书生离开后,两人一起缓步回城,路上海阔天空地闲聊着,彼此都觉得好象一下子变成了老朋友一样,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闹市的中心。
“对了,刚才遇到你的时候,你从秦府里出来,是要去办什么事情吗?”苏煌问道。
南槿呆了呆,嘴巴一张,伸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头,“啊,幸亏你提醒我!今晚上我轮值,可是值夜的令牌还没有领,我当时跑出来,就是要趁着没事去领令牌的。没想到遇上这件事,一来二去的就给忘了。”
苏煌失笑了一下,道:“现在去领还来得及吧?”
南槿抬头看了看天色,笑了笑:“没问题,酉时前去领都可以……”他的话音突然一顿,向苏煌倾过了身子,“苏兄,那边那位公子是你的朋友吧?我记得在婚宴上你们一直在一起的……”
苏煌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心里顿时忽悠了一下。
穆峭笛双手抱在胸前,正斜靠在一家店铺挂旗幡的粗木杆上看着他,脸上淡淡的,好象什么表情也没有。
第十章
穆峭笛双手抱在胸前,正斜靠在一家店铺挂旗幡的粗木杆上看着他,脸上淡淡的,好象什么表情也没有。
然而苏煌脑子里反应出来的第一句话,却跟几个时辰前他的搭档所想的一模一样。
……好象真的生气了……这时候不要惹他……
一般来说,惹不起还躲得起,可苏煌目前的情况是既惹不起也躲不起,只好原地站着,看搭档一步一步走到面前。
然而站在一旁的南槿,却对两人之间暗流涌动的紧张气氛毫无所觉,他却一边向越走越近的穆峭笛露出友善的笑容,一边静静地等着苏煌介绍两人认识。
“呃,这位是穆峭笛公子,我们两家是世交……这位是南槿,现在紫衣骑供职……”苏煌结结巴巴介绍完毕,又赶紧补了一句,“我跟南槿是碰巧在街上遇见的,呵呵呵,真的是好巧哦……”
“穆公子,幸会了。”南槿礼貌地拱了拱手。
“幸会,南大人。”穆峭笛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个礼。
“穆公子还是叫我的名字好了,大人什么的,听起来真有些别扭。”
“这怎么敢?京城谁不知道紫衣骑的大人们深受鱼千岁的信任,别说我们这些无职的子弟们,就是钦封的朝廷命官,也不敢对各位稍有不敬啊。”穆峭笛冷冷道。
南槿虽然给人的感觉有些单纯迷糊,但其实非常聪明,也很明白大多数的人对紫衣骑都不抱有好感,一听穆峭笛说话的口气,大概便了解了他的意思,再看看苏煌过意不去的表情,不想让他为难,于是笑了笑,道:“我还要去领令牌呢,今天就不能再陪苏兄了,两位再会。”
苏煌颇感歉然地一笑,低声道:“早些去领也好,再会了。”
南槿向两人点头为礼,转身离去,起先几步走得非常慢,但很快就加速步伐,消失在人流当中。
“已经走远了,不用看了。”穆峭笛有些酸酸地说了一句。
“我根本没有……”苏煌刚开口要分辩,就被搭档打断:“你嫌这儿不够热闹吗?回家再说。”
这样一来两人都有些生气,并肩走着,却一句话也不说,一直到进了同住的小院,又进房间关好了门窗,依然是一片静默。
好半天之后,还是穆峭笛首先开口:“现在没人了,你怎么又不张嘴了?”
苏煌赌着气道:“你都下了结论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下什么结论了?自始至终我还什么话都没说呢。”
“你说了!”苏煌气呼呼地道,“你眼睛说的!你觉得是我不听你的劝告,自己去找南槿的!”
“哟,我眼睛说的话你都能懂?”
“当然,别说眼睛了,你头发丝儿说的话我都能懂!”
穆峭笛把下巴放在椅背上,盯着苏煌看了一阵,不知怎么的,脸上的阴云好象散了一点儿,慢慢道:“那你说,是怎么跟南槿在一起的?”
“我都跟你说过了,在碰巧遇上的,不过不是在大街上,是在秦侍郎府外。”
“你没事到秦府去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