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摇头,自口袋中拿出一卷布尺,伸手向她。
她惊惧地往后退。“你你你……你要干嘛?”口齿不清地问道。
瞧她宛如惊弓之鸟,他忍俊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开来。这是她今天第二次被他吓到。
难道他真的长得这么像登徒子?看来他得跟她好好地把话说清楚,不然两人怎么合作?
“纪岚,”他语中仍带着笑意。“你认为我能干嘛?”他一扬手,甩开手中的布尺。
“哦!”她又会错意了。
可恶!她今天是怎么回事,老是会错意!她在心中暗自咒骂自己。
“纪岚,我想你要有心理准备。”邵立夫认真地说道。“摄影师常会为了拍好照片,而指导模特儿摆pose。”他继续说道。
“有时用说的、有时是亲自示范、有时则是动手帮模特儿做调整,这全是为了把工作做好,不涉及任何男女色彩。而且它是有限度的,这是一种职业道德,你能明白吗?”
“哦。”一声,她的脸倏地又红了。
他见状微微一笑。“而且,我看起来像是会对女孩子毛手毛脚的人吗?”
她摇摇头,双眼低垂,脸更红了。
“所以,别再胡思乱想。让我们好好合作,赢得赌局,好吗?”
“嗯!”她的头仍是低低的。
“喂,地板有我帅吗?”他俏皮地询问,企图消弭她的羞意。
“啊!”她抬头看他,一脸的茫然。
“我是问你,难道我长得不如我家地板吗?”
她还是不懂,睁着疑惑的双眼看他。
他只得再详加解释。“不然,你干嘛眼睛直盯着地板瞧?还是……”他故意睁大双眼。
“你有透视眼?糟了!”他拍了自己大腿一记,懊恼地说道:“我藏在地板下的黄金被你发现了。”
她被他逗趣的夸张语调给惹笑,忍不住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他露出一个满意、愉快的笑容。
看来,她的个性和外表如出一辙,同样的率真动人,没有丝毫矫揉做作。
这回,他更加肯定,张海成必输无疑。
他拍拍她的肩头,晃晃手中的布尺。“现在可以办事了吧?”
办事?她又愣了一下,脸上染红一片。
他纳闷地回忆自己刚才所言。猛地想起“办事”?天呐!这小女孩的脑筋联想得也未免太快了!这实在是有点夸张。
今天怎么搞的!她完全失常,一点也不像平常的自己,尽在想些有的没的。纪岚在心中想道。
一定是因为听了小芙说的传闻,她才会变得这么神经质。
她力图振作,伸手拿起邵立夫手中的布尺。“我自己量就好了。”
说毕,她立即背转过身子,动手量自己的三围。而每一围的数字都令她咋舌。
三十六、二十九、三十八,这……这叫她怎么说得出口呢?真想钻个洞逃离这里。
“怎么样?”他见她早已量好三围,却迟迟不肯回转身子,遂开口问道。
豁出去了,她想。反正只是一组数字而已,怕什么?
于是,她心一横,猛然回身看他,以极快的速度说道:“三十六、二十九、三十八。”
“啊!”他只听见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咕哝声。
她又说了一次,速度依然飞快。“三十六、二十九、三十八。”
“啊!什么?”他仍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纪岚瞪他一眼。“三十六、二十九、三十八,”字字清晰、铿锵有力。“听清楚了吧!”这次是用吼的。
哦!他有点懂了。看来这小女生“恼羞成怒”了。只不过是一组数字罢了,他忍不住在心中窃笑。
但他极力掩饰,神情严肃、语气认真地说道:“嗯,看来你距离所谓的标准数字,还真的有段距离。”
废话连篇,难道是“假”的有段距离吗?她在心中啐骂。
“可是,我并不相信所谓的‘标准三围’。”他沉吟。
“哦!”她倒是挺意外的,但脸上怒容未减。
“其实每个人的身材比例不同,所以三围也因人而异,没有绝对的标准。和我合作的模特儿很多,也没有人真正符合所谓的‘标准三围’,而你,”他指指纪岚。“若达到了,我才真的会输给张海成。”
他露齿一笑。所以,别理什么‘标准三围’,那可是一点也不适用于你。”
纪岚不知该说什么,仿若刚才的怒气只是她的想像,全然未曾发生。
他怎能如此轻易便看透她生气的原因!
他怎能三言两语就打消她的怒气呢?
她的朋友都知道,沉默,是对付愤怒的纪岚唯一的法宝。而他——
竟敢对她晓以大义。而她——
竟温驯如绵羊般对他服服贴贴。
这世界真的变了,变得纪岚都迷糊了。
邵立夫见她不发一言地呆愣着,遂伸手拉她。’量个体重,这样三围数字和体重数字齐了,我们就可以开始计划了。”
还要量体重!完了!今天铁定是她的十三号星期五。
体重机上的指针,虚晃许久终于在六十关卡旁的一小格定位。
“五十九公斤,”他轻喊一声。“你得减重至四十八公斤,”他看一眼颓丧的纪岚,继而用力拍拍她肩头。“别担心,不过是十一公斤。”他握住她的肩头。“包在我身上,不出半年,你一定可以瘦成四十八公斤。要有信心,‘信心’,记得吗?”
纪岚苦笑以对。
邵立夫松开在她肩上的双手,继而扳转她的身子,在她身后轻轻一推。“去换下韵律服,我在客厅等你商量‘大计’。”
纪岚迈着欲振乏力的步子,缓缓而去。
邵立夫望着她的背影想道:这小女生的自信心太薄弱,得加强,否则……
否则什么?他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呼之欲出。
否则很难在模特儿界立足。
是这样子的吗?那声音再度提出疑问。
当然是。他说得肯定,一派无庸置疑。
那声音却自语地说道:“山风”吹皱一池春水。
邵立夫不予理会,兀自走向厨房。
纪岚在更衣室想了许久。今天真是惨绝人寰的一天。
首先,发现自己竟胖得不成人样。再则,得知自己三围的确切数字——三十六、二十九、三十八。而后是五十九公斤的体重。
这是什么世界?简直是晴天霹雳。
更骇人的是,这些悚人听闻的事实,竟在一个仅见过两次面的男人前公布。
唉!这叫她如何自处?但,她又能如何?
谁叫她庸人自扰,莫名其妙地卷入这场赌局。既然如此,就勇于承担一切吧!别做个懦夫。
“要有信心。”邵立夫的话在她耳畔响起。还有,别忘记张海成轻蔑的眼神。对,没错,加油,纪岚——她不断地在心底说着。
她迈着有力的步伐朝客厅而去。
客厅中,邵立夫正手执电话筒,一副公事化的口吻。“明天,上午十点。记得我说的样子,千万别弄错了。嗯,好,再见。”他挂断电话。
一抬头,就看见杵立在客厅通道边的纪岚,他微笑轻唤:“坐。”他指指藤制的椅子。
待她坐定,他端给她一杯冷饮。“喝杯果汁,养颜美容。”
她啜饮一口,眉头紧蹙。“这是葡萄柚汁吗?你加了柠檬竟然还下放蜜,酸死我了。”
他倒是好奇地睁大双眼。
从来没人发现他调的葡萄柚汁是掺了柠檬的。这小女生有一套。
她连忙放下杯子。“你该去卜奇屋喝杯翡翠蜜汁的。”她仍蹙着眉。
一听到“蜜”字,邵立夫立即警觉地扬声:“等我们赢得赌局,你爱喝多少都没关系。但是,”他指着桌上淡绿的汁液。“现在,你只能喝这个。”
“唉!”她重重地叹口气。
“好了,别叹气了,我们来商量‘大计’吧!”他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开始逐项地盘问。
何时毕业?作息时间?
卜奇屋的上下班时间?
家住哪儿?交通工具?
平常做什么运动?美容用品?
三餐的饮食?水果?零食?衣服?
消遣?兴趣?娱乐?
……?……?
拉拉杂杂的一连串,纪岚只觉得自己像个犯了罪的囚犯,正接受严密的盘查。
邵立夫终于停止了问话。“很好。”他满意地点点头。“一些我想了解或不清楚的我都知道了。我会在今天把所有的计划弄妥,明天我再去学校接你商谈。可以吗?”
纪岚点点头。“可以。”声音听来有气无力,这一段调查般的问答,让她有被掏空的疲累。“那么我先回去了。”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自椅上站起。
“等等!”他也跟着她站起。继而坐下,撕下一张笔记纸,龙飞凤舞的字,在纸上显影。
“喏,”他将纸递给她。“你去找Joy、Chen整理头发,我刚已和他通过电话,他明白我要你剪的发型。”
“我的头发?”她纳闷地摸摸自己的披肩长发。“我的头发要剪?”满心的不舍得。
“嗯,你留长发是很美。但是,相信我,短发的你除了美之外还多了份现代感,而那正是一位模特儿所需要的。”
她看着手中的纸片,这个赌局,她牺牲得未免太多,连她辛辛苦苦才留长的乌黑秀发都难逃一劫?
邵立夫见她心疼的模样,安慰道:“别难过,头发再留就好了,记得上午十点,Joy、Chen可是逾时不候的,明白吗?”
她点点头。“明天见。”她挥挥手离去。
她愈来愈后悔趟这趟浑水了。
刚刚在更衣间下定的决心,又消失殆尽。
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让张海成那个小人得逞?可是……真是骑虎难下。
她觉得自己宛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纪岚开心地自Joy、Chen的发型工作室走出。她甩甩头,步伐轻盈地在绿树成荫的人行道上飞跃。
邵立夫说得没错,短发的她看来的确美丽又时髦,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可以有这样的风情。这让她想到三、四年前风行一时的“黛咪摩儿”头,只不过她少了黛咪摩儿那份刚硬和冷艳,取而代之的是俏丽和甜美。
她对着玻璃橱窗上的身影咧嘴一笑,还不时伸手拢拢头发,愈来愈喜欢。
邵立夫站在橱窗里,而且不是单独一人。
那是一名女子的背影,波浪长发、一身白衣白裤。
她是谁?邵立夫的神秘情人?
橱窗里,邵立夫和陆曼君。
“听说你和张海成打赌?”陆曼君拿着一只白瓷咖啡杯,漫不经心地开口。
“嗯。”邵立夫也没看她,兀自把弄着一把小巧而精致的银制煮咖啡器具。
“赌金是一百万?”她再问,眼睛仍盯着杯子。
“嗯。”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嗯。”
在连续听到三次只有“嗯”字的答案,她已按捺不住地回头看他。
“你不会觉得太过草率?输掉一百万事小,你难道不明白张海成的为人?他加油添醋的本事,令人望尘莫及。万一你输了,绝对不是付他一百万就了事的,他会让你成为圈中的笑柄,你的专业知识会受到质疑。换句话说,这会影响到你的事业前途,你考虑过这些吗?”她的语气渐趋激动。
“嗯。”他仍是不疾不缓地哼了一声。
而后,他把那只银制器皿拿到柜台,示意店长包装,再转身走向面色已微愠的陆曼君。
“曼君,你说的我全知道,也考虑过。你放心!”他笑一笑,拍拍她的肩膀。
“听说那小女生长得普通,又胖,也不高,你真的有把握?”她仍是不放心。
她不想他因为赌气而赔上好不容易才建立的名声。
不高?对了,他忘记量纪岚的身高了,她有多高?
他想起她撞到画板时,两人对望的一眼,心头一惊。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水汪汪地露着惊慌、娇怯……还有一些他说不出来的东西。他承认他当时有点失神。
那道明媚的秋波,定能紧紧抓住众人的目光,他不禁扬了嘴角。
陆曼君讶异地看着邵立夫。
他在想什么?竟如此出神,还不自觉地微笑。怎么回事?
“立夫,立夫!”她连声地呼唤。
他眨动双眼,仍是笑。
就是它,那迷人的笑容,叫陆曼君心仪多年,不能自拔地深陷。
“没那么惨,”他忆起她担忧的问话。“我和那小女生谈过,也观察过她,我相信天堂鸟很快又会多一位生力军。她是块璞玉,就待琢磨。”
“你这么笃定?”
“嗯。”这次,他直视着她。眼里的自信和坚决不容置疑。
“决定买这个了吗?”他指着她一直拿在手上的白瓷咖啡杯。
她这才惊觉到自己手中还握着杯子。她心中苦笑。这杯子,在她无意识下还能幸存不破,算是和她有缘吧!
她从小便是个破坏王。无论什么东西到她手上非坏即破,妈妈以前总爱笑谑她手“贱”(台语)。
那么就是它吧!
她抬头看向邵立夫。“对,就这一组。”她将杯子放回玻璃架上。
他看一眼架上标示的型号,转身走向柜台,告诉店长。
陆曼君望着他的背影怔忡了起来。
三年了,一千多个日子,他对她的态度始终如一。尊敬、体谅、分忧、解劳,完全的好搭挡型态,而且是个绝佳的朋友。
但,她想要的不只是朋友啊!
蓦然,黄小琥的歌在她脑中扬起——
你从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还想有那么一点点温柔的骄纵
你从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还想那么一点点自私的占有
想做你不变的恋人
想做你一世的牵挂
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而他是明白她的心情……
“曼君,”他把包装好的咖啡杯拿给她。“当心点,别再打破了。”
“可能吗?”她道。继而,嘴角一扬,两个浅浅的梨窝在唇边漾起。
邵立夫蓦地想起纪岚。她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他好像还没见过她忘情地笑过。
她推推再度失神的邵立夫。
“你没事吧?”她纳闷地询问。
他向来很少精神恍惚的,而今天竟一连两次,这实在有点失常,怎会如此呢?
“没事,”他讷讷地说道。“该走了,你两点不是有个会议吗?”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大门。
“要搭便车吗?”陆曼君临走前不忘关心地询问。
“不用了,不顺路。你快回公司,否则会误了开会时间。”
“那好吧!我先走了。”陆曼君的声音响起,打开车门入座。
“小心开车。”邵立夫叮咛道。
“好,记得告诉我关于那小女生的事。”
他点头,扬手。
陆曼君用力一踩离合器,车子便飞也似地扬长而去。
邵立夫看着漫天飞舞的烟雾,在心中喃喃自语。真得劝她改掉这个开快车的坏习惯,老是这么快、这么猛,迟早出事。
正低头沉思的纪岚,忽然,咚的一声。
糟糕!又撞到人了,她想,怎么老是这样漫不经心!
“对不起、对不起。”她连声致歉。不意,抬头一望。“邵立夫!”她惊叫。一见到邵立夫她便没来由地紧张,说话不但舌头打结,而且语无伦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