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唯卿慌了手脚,顾不上考虑他会不会着恼,紧紧抱住那因强忍着不哭出声而剧烈颤抖的身体。
“别哭,楚云,没关系的,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对你不好,也没有关系,我一个人对你的好就抵得上所有人……不要再排斥我,让我来照顾你,爱护你,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也不会让你受丝毫的委屈……把过去一切都放下,好吗?如果放不下,就全部交给我,你的悲伤、压力、彷徨、苦恼都由我来承担,我担得起,受得下……知道吗?你高兴的时候我最高兴,你难过的时候我更加难过……不哭了,楚云,你这一哭,我也想哭了……”
他原本就是感性的人,从不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话,想哭就哭,说着说着竟真的流下泪来。
荆楚云哭了一会儿理智已然恢复,听了他的话,见到他的泪,呼吸一滞,没由来的一阵心慌意乱。暗自恼怒,吸口气,悄悄将内力聚到指尖,移向他的风池穴,手指放到穴位之上,犹豫了一下,咬牙,用力按下去。
风唯卿瞬间僵住,脸上还带着泪,惊愕地看着他。
第四章
一击成功,荆楚云不敢大意,迅速连点他几处大穴,披衣下地,粲然一笑:“这个时候我最高兴,你是不是也该高兴呢?你既然喜欢我,那么我拿你一些东西应该不会见怪吧。”
说着把他怀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将那块关家玉牌放在手里掂了掂。
“当年你的伤药让我受益匪浅,冲着这个,我会将这里的账目都结清再走,不会让掌柜的将你当成白吃白住的无赖。”
荆楚云收拾停当,蹲下身看着风唯卿,目光闪动,盈盈如水,双唇弯起一个绝美的弧度,微笑着开口:“两次救命之恩,我要如何报答?你现在一定很难过,不如我帮你解脱,再不用为情所苦,一了百了,岂不快哉?”
见风唯卿只是紧紧盯着他,目光深邃,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荆楚云皱了皱眉,又换了一种手法点了一遍穴,放下心来,摇头笑道:“不好,不好,你又要说我恩将仇报了,我向来恩怨分明,可不愿担这样的罪名。怎么办?好为难啊。”
荆楚云眨眨眼,歪头看着他,那灿烂的笑脸,带着三分顽皮七分无辜的神情,如同和最亲近的人撒娇一般,哪里象是在转瞬间便要出手伤人?
“现今的光景和四年前很相象,是不是啊,风少侠?既然如此,我就完成四年前没做的事,废去你的武功,我想知道,没有了武功的你要如何替我承担一切。”
手掌放在他气海穴上,停住,只要一吐内力,他的绝世武功便会化为乌有,见他眼神之中仍是毫无情绪,荆楚云不由暗自佩服。
想到他嬉笑应对强敌的从容,想到他从无数剑光中纵身而起的英姿,想到他一招制敌破阵的潇洒,荆楚云缓缓收回手,再没有心情说笑,原来真的和四年前一样。
当时明知日后会有麻烦,却没有害他性命,没有废他武功,甚至明知“火影”的好处,却还是没有下手。事后每次因武功不济而受伤,或是不慎中毒,都后悔万分,如今终于知道,重来一次也是一样的结果。
荆楚云默然站起身向外走去,却听幽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说,四年前没有杀我是因为一念之差、一时之仁,那么现在呢?”
荆楚云身体一震,停下脚步,不自觉地咬住下唇。
“高兴时笑得欢畅甘美,得意时喜欢开玩笑戏弄人,其实你的性情并不冰冷,为何要压抑自己?”
荆楚云缓缓转过身:“你——”
风唯卿突然看向窗外。
“唐四少爷好兴致,长夜不眠,在我屋外徘徊,不知是何用意?”
“好耳力,好功夫,我刚一来就被发现了。”随着朗朗笑声,一个人影从窗口跃入,落地无声。
“唐霄没有恶意,只想和风少侠交个朋友而已。”
风唯卿淡淡讥讽:“唐四少何等身份,不辞辛苦,一路相随,就只为和我交个朋友?”
唐霄轻挥折扇,走近两步,似对屋内的狼藉视而不见:“不错,我一见少侠便仰慕之极,所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只要能交到少侠这样的朋友,这点辛苦又有算得了什么?”
风唯卿淡然道:“我还是那句话,唐门四少爷威名远播,我哪里高攀得起?”
唐霄刷地把折扇一合,笑道:“少侠莫要如此说,其实我一路跟来,还有别的想法。本想找少侠促膝长谈,却遇到这种情况。这人如此可恶,竟然忘恩负义,意图加害少侠,我替你擒下他,以示诚心,到时少侠必定肯和我做朋友。”
说着脚步轻移,将手中的折扇向荆楚云递过去,随着折扇一抖,一股劲风突然在屋内旋起,他有意炫耀,这一招看似缓慢,却含有无穷后招,荆楚云向那个方向躲都会受制。
风唯卿暗道:右手出招,左手扣着暗器,折扇之中怕也暗藏玄机,就是不算这些,看这扑面的劲风,内力也是极强,这人的武功确实不容小觑。怪不得他年纪不大,名头却极响,怪不得唐礼和纪韬光会输在他手上。
面对唐霄的攻势,荆楚云巍然屹立,目光凝然,似乎入定了一般。
“住手,你有什么话——”话未说完,却见荆楚云缓缓软倒,风唯卿目光一闪:“你对他用了什么毒?”
唐霄微笑着收起折扇:“这位公子真是聪明,知道躲不开干脆就不抵抗。少侠放心,他中的只是迷药,没有大碍。”
风唯卿沉默了片刻,问:“唐门的迷药自然厉害无比,不知还有什么高明之处?”
唐霄笑道:“只是解药有些难寻,少侠医术精湛,或许可以制成,但是拖得久了,会让他武功全失,力气比不过三岁孩童。其实他没有武功对少侠不是更好?”
风唯卿突然出手抓向唐霄肩头,浑厚的内力如排山倒海一般压过来,唐霄向后急退,风唯卿收手,将荆楚云抱起,放在床上,转身面对唐霄:“解药。”
唐霄叹道:“原来你根本没被他制住,少侠这般本领,何苦受此委屈,霄实在不解,也为少侠不值。”
“这是我的事,与你何干?拿出解药,我饶你不死。”
风唯卿这门功夫是雷转篷的一位方外朋友所授,遇到攻击无法闪躲时,能在瞬间将穴道稍稍移开。他假装受制,是想探出楚云的真心,不想竟害他中毒,心中懊恼,说话也不再客气。
唐霄笑道:“我死不足惜,不过这位小兄弟变成废人可如何是好?”
风唯卿冷笑:“那么你是不肯了?你方才也说,他没有武功对我来说更好,可是你没了性命,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此话一出,周围的空气霎时冷冽起来,饶是见惯大场面的唐霄也不由心中一紧,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少侠宅心仁厚,对意图加害的人还诸多回护,又怎么会杀我这无冤无仇之人?”
风唯卿听他口口声声说楚云加害,正戳到痛处,心中更为恼怒:“他和你又有何怨仇,你要下毒害他,他若有丝毫——”
闪失两个字却说不出来,回头看看昏睡的楚云,再回头,目中又添上凌厉:“仁厚也有尺度,人不欺我,我不伤人。区区解药换你的命,应该划算吧。”
看到风唯卿看向那人时温柔之极的眸光,在面对他时变成纯然的憎恶,唐霄心中突然浮上一股莫名的恼恨。
那人有什么好?长相妖媚,行事诡异,身份更是可疑的紧,别说用区区解药换,就是用他十条命也换不了自己的命。
但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心中动气,笑容却愈发无邪:“我对少侠神交已久,绝对没有恶意,只要少侠答应我一个请求,我立刻为他解毒。”
唐霄相貌俊秀,柔和圆润的脸庞还带着些许少年的青涩,加上大而圆的乌黑双睛,更为讨喜。不管是在唐门还是面对江湖人物,一旦摆出这样的笑容,向来都是无往不利。
风唯卿冷冷瞥他一眼:“若我不答应呢?”
“那就是唐霄福薄,我并非随意伤及无辜之人,仍然会为这个小兄弟解毒。但是——”唐霄蹙起眉头,来回踱了两步,似深为忧虑:“这迷药需金针刺穴才可解,而刺穴的方法和时间分毫都不能错,否则恐怕会害人性命。如果少侠不答应我的请求,我定然心中难过,行针的时候若是出了错可怎生好?”
风唯卿精通医理,深知其中的凶险,吸口气问:“什么条件?”
“不是条件,是请求。”唐霄无比诚恳道:“我想和少侠结为异姓兄弟,从今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希望少侠不要嫌唐霄本领低微。青城山一见,我就对少侠心生敬仰,当时情况复杂,未能倾谈,深感遗憾,今日——”
“好。”
唐霄一愣,他思虑周全,能言善辩,早已准备了很多话来说服风唯卿,不想才说了几句就得到首肯,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惊愕的表情他显出些许的天真稚气,风唯卿暗笑,这才对,明明年纪不大,偏要作出成熟老练的样子,令人不舒服。
“唐四少爷好像不太高兴。”
唐霄立刻醒悟,大笑道:“怎么会?少侠如此豪爽干脆,唐霄是高兴有些忘形了。少侠已经同意,怎么可以还叫我唐四少爷?我们来排一排岁数可好?”
两人报出生辰,风唯卿大了半年,为兄,唐霄为弟。
二人以对月发誓代替焚香歃血,叩拜过后,结为兄弟。
“现在可以为他解毒了吗?”
“当然。”唐霄抬头看了天,微微摇头:“不过大哥,现在天还未亮,不宜行针,我们先聊聊如何?能和大哥结拜,是唐霄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明日我一定要昭告天下,让天下人也为我高兴。”
风唯卿怎会不知他的心思,暗忖:这人恁的多疑,他和楚云都是绝顶聪明之人,可是偏偏都被这聪明桎梏住了。
“霄弟,我生性粗直,最不喜拐弯抹角,有话还是讲在当面的好。我答应与你结拜,一是急于为楚云解毒。二是这样于我并没有坏处。日后你若功成名就、大有作为,我也可跟着荣耀;你若为恶,我绝不会手下留情,到时大义灭亲,更能宣扬我侠义的名声;你若是想利用我做什么,也要想好,能骗过我一辈子才行,否则定不轻饶。”
唐霄笑道:“大哥才不是追求荣耀、沽名钓誉之人,唐霄虽然不济,却从未想过利用大哥做什么。我起先只是佩服大哥的武功,如今更为大哥的胸襟和气度折服。难道大哥怀疑小弟的诚心么?”
风唯卿不置可否,只笑笑,道:“今日之事,不管你我都存了什么心思,既已结拜,日后我会以你为弟,真心相待。现在可以解毒了吗?”
唐霄点头,暗道:此人对着那少年时显得愚鲁无比,怎么此刻如此精明?他武功高得出奇,破阵时表现出的机智和气度更是令人叹服,却没有什么大志向,真是可惜。
* * *
锦城风物繁华,风景优美,吃住玩乐条件极为优越,风唯卿带荆楚云到此地是想让他好好将养身体,顺便也可以散心。
蜀中是唐门的势力所在,唐霄以尽地主之谊为名,带着二人在锦城中听歌赏菊,游园泛舟,把酒言欢,尽情游玩了几天。他善于察言观色,又心思灵巧,一路之上舌灿莲花一般,尽力让风唯卿开心,为他排解烦恼。对荆楚云却是客气而不过于热情,有礼而不刻意冷淡,既设想周到,又保持适当距离。
风唯卿心胸开阔,不是记仇之人,见唐霄如此,对他的行为也已释然,心道:这人虽然狡猾,却实在无法令人厌恶。他的目的无外乎想知道我的师门,或是不想与我为敌先攀交情,或是想得到我的帮助,取得在唐门甚至江湖中的地位等等,只要不上当,有这样的人做朋友也不坏。
他一旦放开心怀,以唐霄的讨好人的本事,怎能不相谈甚欢?但是不管和唐霄相处得如何好,他最关注和挂心的只有楚云。
经过那天的事,风唯卿认为楚云也并非全然无情,但是这些日子他的态度依然冰冷。风唯卿的心情也随着他的情绪乍暖乍寒,一上一下,没个着落。患得患失、心烦意乱之下,一有机会便要询问于他。却没想到楚云自尊心极强,对那日的忘形倍感耻辱,被他一问,更为恼怒。
那日听见他开口,荆楚云就知没有暗算成功,见他由着那人攻击自己而不出手相救,事后还和那人称兄道弟,好不亲热,心中便如针扎火烧一般,比从前被人欺负侮辱还要难过,哪里还能有好气?往往几句话就让他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风唯卿也不是没有脾气的人,对他爱极才处处忍让,每当那时,说也说不过他,打又下不去手,实在忍不住了就乱砸一通发泄,几日下来,明月馆梅轩不知换了多少套家具,掌柜和伙计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唐霄表面安慰劝解,心中却着实高兴,恨不得让他们彻底掰了才好。不过最近两日的情形不太好,风唯卿似乎找到对付荆楚云冷言冷语的办法。每次一起争执就闭口不言,不再摔东西发泄惹人笑话,就算气得极了,也只是默默看荆楚云一眼,转身走开。他这样荆楚云反而不知所措,渐渐也不再刺激他了。
“楚云,醒了吗?”风唯卿满面笑容地走进来。昨夜和唐霄喝酒聊天到深夜,不想打扰楚云休息,没有进房,就在院中打坐到天亮。
荆楚云坐起身来,抬头看他,这人真是精力旺盛,一夜未睡,竟然还能如此神采奕奕。
“这几日天气真怪,白天很热,到晚上还挺凉的,昨夜风大,没有冻着吧?”把外衣递过去,风唯卿就势坐到床边。
荆楚云披上外衣,低头把头发从衣领中拽出来,纤白的手指在黑发上一捋,甩到脑后,刚要下地,却突然被扑倒在床上。
“你干什么?放开。”
“好久没这样抱你了,让我抱一会儿。”
风唯卿埋首在他颈窝,满足的叹息。
山神庙一面之后,找了好几年才找到他,抛开恩怨,除却激动,也难免会有些许的生疏和不知所措,这些日子虽然经常吵架、怄气,却不影响彼此了解,相处也越来越熟稔了。
不过一个晚上,就是好久了吗?荆楚云暗自恼怒,知道他是随性的人,有时心细如发,有时又粗心的要命,就像现在,如果不抗议,他大概就这样一直压着不动,也不管别人是不是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