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突兀地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有点气喘嘘嘘的Martin。指了指身上的白色滑雪衣,启炫简单地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下。
“哦,原来是遇到了不懂滑雪知识的同乡啊。”Martin释然。
“你来得正好,帮我看一下雪撬。我想过去那边看看。”站起身,启炫向不远处观望。
“哦,好。没问题。”
走到入口处,果然被安全人员拦住,但当他举起空空如也的双手,安全人员在失笑的同时便让他过去了,不过依然没有忘记克职尽守地叮嘱他要小心一些。
漫步在雪地里,不时地看向滑得欢快的人们。莫名的空洞感再度袭来,亦伴随着些微的心痛。
滑雪道上忽然传来一群年轻人肆无忌惮的笑闹声。寒意十足的空气彷佛也被他们的热力撼动了,开始发出异样的振动。
半数以上正在滑雪的人们忽然停住了脚步,惊恐的眼光不约而同地望向山顶。
“快跑!”
数名安全人员在一分钟之内全部冲入滑雪场,使劲地挥动着手中象征着危险的鲜红色旗帜。人们纷纷开始逃散,启炫亦快速地往安全区域退去。
然,还未等所有的人都疏散开来,巨大的、犹如瀑石流般的大量积雪便呼啸着翻滚而下,撼动了整个山峰。一时之间,地动山摇,整个世界犹如产生核裂变般的一片茫茫,完全分不清何处是天何处为地。
就在退出危险区的最后那一刹那,一道熟悉的人影再度闪入启炫的视野,而此时此刻他恰恰正处在滚滚雪流即将冲袭而过的区域之中。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启炫在人们的惊叫声中飞奔向那道即将被覆灭的人影,以矫健的身手准确地将他扑倒在地——
下一秒钟,两人便消失在奔涌而过的雪流中,再无任何踪影……
***
不知过了多久,被窒息感惊醒的启炫睁开眼睛,却发现周围一片雪白,费力地伸出手清理去脸上的冰雪,这才明白原来自己从头到脚都被埋入雪中。花了数分钟让自己摆脱被雪包围的困境后,启炫终于站在雪层的上面,得以估量目前的状况。
眼前,是全然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寒带树木,陌生的灰白色岩石群,陌生的地理位置;而头顶上那闪烁着星光的蓝黛色天空却清楚地显示现在已是午夜时分了。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对了,他呢?
抱着强烈的信念,启炫艰难地在厚厚的积雪中移动,还不时地睁大眼睛,试图借着微弱的星光,在白茫茫的地面寻找到一处微小的异常。
他真的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毫不犹豫地在没有确定那个身影究竟是不是以宁之前就飞扑过去,只因为……他承受不起任何一丝……失去以宁的可能……
——真是傻的……不是么?
其实他也明白那个身影会是以宁的可能性渺茫得令人心悸,毕竟他从来不曾提到过他会在十二月的时候来瑞士考察,且以以宁的个性,他也绝不会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背着行囊来旅游……
自嘲地看了看身上的银白色滑雪衣。
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注定了他和以宁的争吵,注定了他来瑞士的季节,注定了他会遇上那两个女孩,也许……也注定了他和以宁……永远的别离……
如果,真的会在这里消失……那在他的这一生里,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告诉过以宁——
其实,他真的……很爱他……
不远处一块灰白色的岩石边,有一小撮异样的黑色忽地映入了启炫的眼帘,加快了移动的速度,启炫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到达了岩石边。
用力扒开积雪,一张令他不敢置信的脸庞便真实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怎么会!?
启炫大吃一惊。
现在,他不是应该在英国,在帝国学院里完成圣诞节前最后的设计图吗?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1?
拼上所有的力量,在几分钟之内将以宁几近冻僵的身体从雪地里挖了出来,全然不顾手指已完全失去了知觉。
紧紧地抱住以宁,让身体的温暖传送到他的身上。却在同一时刻愕然地发现,以宁的身上,竟然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银白色滑雪衣……
轻轻地笑了,悲哀而又绝美,一颗温暖的晶莹不知不觉地落下,落在那张冰冷的脸庞上。
“……唔……”
缓缓地睁开眼睁,一张比记忆里消瘦了一圈的俊脸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我一定是已经升天了。不然,我怎么会看到从来不哭的你在为我掉泪……虽然,真的很美……”伸出手想要抹去启炫眼角点点光芒的同时,以宁喃喃地自语。
“白痴,谁在掉眼泪了!”迅速擦去水渍后粗声道,“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离开了家以后草草地投宿在Jimmy家里,因为终日颓废等死,Jimmy那伙人在忍受了近一个月后终于爆发了,所以他们联合起来把我强压着飞来瑞士散心。”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抚摸着恋人冰冷的脸庞,满足地在唇边绽出一朵微笑,“幸好,我来了。”
“笨蛋!”
含泪扶起欲起身的以宁。
“启炫。”
“干什么?”
“……真的……是你吗?还是……我确实是在做梦?……”紧紧地凝视着他,彷佛仍不相信这是事实。
“你要做梦的话我也不反对,但当务之急是要找个比较暖和的地方去做梦。——现在能站起来吗?”
与嘴上的犀利刚好相反,启炫的动作温柔而耐心。
但就在以宁站起来的同一时刻,忙碌着的身影便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怔了一秒,静静地闭上双眸,放任自己全身心地沉溺在这熟悉的味道之中……
那么紧,那么紧地拥抱在一起,感受彼此彷佛分离了一个世纪的生命节奏……慢慢地,慢慢地,心脏里邢空缺的一半被渐渐填满,成为完完整整,没有任何残缺的一个……
“……为什么我们会蠢到一度以为……自己不是彼此生命真正的另一半呢”凝视着启炫的黑眸,以宁低低地问道。
“……其实从出生开始,我们的生命就是完整的。但也许是因为这一点在我们的心里太过理所当然,我们便自然而然地遗忘了它。所以,在情路上一时遇到坎坷的我们才会以为自己应该和其它人一样,需要去寻找生命里缺少的另一半。”
“……很傻对不对?”
“……对……”
肯定的尾音消失在密合的唇与唇之间……
满天璀璨的星光似在为这份爱情见证,见证彼此的情比金坚,也见证彼此的爱比海深。
即使,他们……或许并没有明天……
***
——已经整整三天了!
史密斯焦急地在屋内踱步。
自启炫在雪流中失踪以来,已经整整过了三天三夜!
在这三大里,没有人敢轻易地离开电话边,一旦铃声乍响,所有人都会不约而同地扑向电话,期盼从中得到任何一点的消息。
可是,每一次,他们都失望地放下话筒。全力地期盼着下一次铃声的响起。
“我的计算不可能会有错误!”拿起桌上写满公式的草稿,“雪流的速度和冲力,再加上地形的详细数据——他们肯定还在白朗峰三分之一高度的某个地方,而不是被冲入山脚的河流!”
Martin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一把抓住史密斯的袖子——
“我知道了!”
十只眼睛齐齐地看向他。
“我知道为什么空中救援队会找不到他们了!因为,vic身上穿的是银白色的滑雪衣;而那个人影,你们记得吗?他穿的也是和vic一模一样的银白色滑雪衣!”
史密斯恍然大悟——
“你是说……空中救援队并不是没有找到,而是错过了他们!”
“对,很有可能!”
飞快地拿起话筒,史密斯第N次地拨打那个三天以来已经快要被打烂的号码,将最新得到的消息迅速地传送到空中救援队总部。
放下电话,史密斯难掩心中的激动——
“这一次,他们会派地面部队去寻找!”
“太好了!”坐在一边干著急的五个人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彼此的手。
“只是——”
史密斯轻摸着下巴,提出了大家心中共同的疑问
“为什么……Vic身上的莹蓝色滑雪服会变成银白色?”
***
三天了。
白天和黑夜已在他们的头顶交替了整整三个来回。
期间,隆隆作响的空中救援队曾数次经过他们的上空,可是由于他们身上那与白雪没有任何差别的颜色,他们失去了数次被营救的机会。
虚弱地靠在灰白色的岩石上,轻轻地拉了拉以宁的衣角,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再浪费体力。
“没有用的,不要再喊了。”悲哀地将掌心中仅剩的温暖送给恋人,“那么远的距离,他们根本不可能看见跟雪的颜色没有任何差别的我们。”
“难道……我们真的就这样白白等死吗?”不甘心地握住爱人的手,以宁悔恨交加,“如果当时我没有和那个女孩交换滑雪衣……”
“没有如果……”发紫的唇扬起一个细小的弧度,“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待地面搜索部队发现我们。所以,我们必须储存体力。”
费力地挪动到启炫身边,两人再次相拥。
三天以来,这是他们喜欢,也是不得不采取的唯一的保暖措施。
没有食物,只能靠冰冷的雪水充饥。寒冷和饥饿使他们虚弱得几乎不成人型,也让他们更加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也许,他们真的不会再有明天……
“你为什么要跟着那群爱玩的留学生来瑞士?如果你没有来……现在坐在温暖的画室里画着圣诞前的最后一幅设计图……”
“然后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冷冷清清地等待死亡的来临?”想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以宁惨然一笑,“是啊,我是不该来……否则,你就不会因为我而置身于死亡的威胁之中……”
捂住爱人近乎纸色的嘴唇,启炫淡淡地笑了。
“可是,如果你没有来。也许,我们这一辈子就只会擦身而过。所以……我很高兴……现在有你陪我。”
顿了一下,他又轻道:
“……也许,我们真的会生于同日,也死于同日……”
“……嗯……”再度握紧心爱之人的手,“那对我来说,是一种幸福。”
“我也一样。”
“……对了……”
以宁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只见他用另一只手艰难地自滑雪衣内掏出一根链子,在链子的末端,悬挂着一对一模一样的铂金戒指。
费力地取下链子。将戒指放在掌心。
“……如果我们真的没有了明天,那今天……就是我们的盟誓之日。记得吗,启炫,我们曾说好要在圣诞节的那一天交换戒指的……既然我们很有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那么……”
热泪,再度涌上了双眸。
颤颤地拿过刻有自己名字的那一枚银色指环,举起左手——
“苍天为证,我,殷启炫,在此发誓,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我都会用我的整个灵魂去爱着罗以宁。”
“苍天为证,我,罗以宁,在此发誓,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我都会用我的整个灵魂去爱着殷启炫。”
用尽全身的力气为对方戴上刻有自己名字的银环,在联系着心脏的那只手指,盟下一生的誓言……
干涸的双唇轻轻地相触,却已无力再更进一步,因为,死亡的阴影已慢慢地迫近,缓缓地笼罩住了两人的身躯……
***
黎明时分,空气中隐隐传来空中搜索部队直升机朝这个方向再度飞来的声音。
慢慢地睁大眼睛,费力地捡起身边那一块他几乎看了一整夜的尖锐小石子。
昨夜,忽然想起了一个很久以前在一本探险杂志上看过一个故事:白色的外衣带给一对遭遇雪难的母女死亡的威胁——如现在的他们,为了拯救心爱的女儿,母亲在最后关头想出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办法……幸好,他曾看过这样一个故事,不然,他真的想不出什么法子可以挽救以宁的生命……
转首,看着以宁依然在沉睡中的容颜,淡淡地笑了。
是最后了……过了今天,他也许就再也无法见到这张恋入心底的脸庞了……二十六年来,他和以宁一起携手走过了无数的日子,他的欢笑,他的泪水,他的成功,他的失败……以宁的一切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而他的一切,也没有谁会比以宁更了解……
也许,这一生他唯一的遗憾便是不能和以宁一起变老,就像很久以前一首歌词所叙述的那样,老到哪儿也去不了,还依然把彼此当作手心里的宝……
如果他们有这一天,想必也一定是如此吧……
唇边噙着最后的微笑,启炫用尽剩下的力气抚了抚深爱之人的脸庞后毅然划破自己的手腕,匍匐着朝树林正中央的那块空地前进。
殷红的生命之血,在他的身后一路画出一道长长的轨迹,那样鲜艳,那样美丽,彷佛盛放在雪地里的火谈。
像是被什么惊醒似的,以宁在下一秒钟蓦地睁开眼睛,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不准!!我不准你这么做——!”
嘶吼着,以宁凭着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以惊人的速度爬到启炫身边,狠狠地将那只鲜血流消着的手腕举过头顶。
“既然说好了生在同日,死在同时。我就不准你有这种自私的念头!”在怒火燃烧的眼里,盈动着的不是泪,而是血。
“你记住,殷启炫,如果你死了,我绝不会单独活着!”
语毕,夺过启炫手里的小石子,以宁亦决绝地朝自己的左手腕狠狠地划下,快得连启炫根本来不及阻止。
“你……为什么……这么傻……”
启炫半合着眼眸气若游丝,然他的唇边,却漾着一个天使都会自叹弗如的圣洁微笑。
“……你……还不是……比我……更傻……”
“殷启炫,”启炫低低地开口。
“罗以宁,”以宁亦深深地凝视着恋人。
“同年同月同日生;”
“同年同月同日亡。”
相视一笑,是满足,也是深爱……
牵住那只一样流失着生命动力的手腕,紧紧地贴住自己的,银色的光环萦绕着彼此的温暖缓缓地、缓缓地交融……
终于——
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分开他们了……
尾声
面前,是两块密合在一起的正方体。
贴得那么紧,那么缠绵,彷佛生来就在一起,永远无法分离。
静静地看着它们,沉默了许久
“启炫,以宁,爸妈来看你们了……”
“噗——”
“赫——”
随着两声再也忍不住的首音,无可抑制的笑终于肆无忌惮地在房里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