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张着空茫的眼,双手摸索着,希冀能幸运地抓住什么。
救……谁来救救她……
理智的线磨成丝,接近崩裂边缘,四周的一切看起来像摇曳的幽影--那缠绕她不放的幽影……
妳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妳只能看我……看我……看我……
不!
佟子矜抱住头,想压制满脑可怕的声音。
「小姐,妳没事吧?」一名男子伸手想扶她,但被佟子矜躲掉。
不要!不要!
佟子矜发不出求救的叫喊声,脑子里的声音愈来愈大,大到她承受不住。
救她……什么人都好……拉她一把……拉她一把……
「发生什么事了?」
「有个女的跌倒了,但她不让人扶。」
「她好像看不到呀……」
「咦!」年昱终是发觉身边少了个人,四下找寻,发觉她即是群众在讨论的主角时,忙冲开人群。「佟小姐!」
年昱想扶起她,但同样被她躲开。「佟小姐?」
佟子矜紧咬下唇,抱着自己,蜷成一团,不住地发抖,年昱一时也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不要不要不要!
怎么办?他要追来了……她要逃……她得逃啊……
佟子矜想跑,却因气力用尽,只能在地上爬,恐惧耗去她所有的体力,连叫喊的声音也失去。
看佟子矜失控的模样,年昱心慌不已!他阻去围观之人的视线,想扶她又怕吓到她,直到……
「东……呃……」年昱结巴地呼唤她的名,脑海里不断搜寻佟子矜如何纠正他的发音。「佟……」
陷在恐怖回忆中的佟子矜对这个字起了反应。
谁?是谁在叫她?是谁?她惊惶地抬头,泪雾迷蒙的眼眸倒映着年昱放大的脸,花了好几分钟才认出年昱来。
「年昱?」
「对,是我。」年昱拍拍她的脸颊。「妳没事吧?」
好一会儿,佟子矜似乎捉回了理智,她粗重地喘息,伸手捉住年昱的衣襬。「快……厕所……我……我要吐……」
她摀着嘴,用尽自制力的忍住。
年昱见状,腾空抱起她,往男厕冲。
佟子矜来不及冲进厕所里的小隔间,在洗手台即呕吐起来。
「妳还好吧?」一天之内看佟子矜吐两次,可不是什么好经验。
「你放开我了……」佟子矜想起方才的情形,胃又是一阵痉孪。
「我不是故意的。」年昱自知理亏,然而他却未曾料到佟子矜会有如此巨大的反应。
「可恶……」佟子矜打嗝,涕泪纵横,痛恨自己连到了澳洲都还深受过往的影响。
她根本没有脱离,只一径地躲在她自认为安全的角落,过着她自认为平静的生活,但其实一点也不平静,事情并没有过去!
至少在她心里、身体里仍抹不去。
「什么?」年昱没有听清楚。
「噢!抱歉!」一名男子进来,看见佟子矜,脸红道歉地离开,但在发现自己没走错后,一脸尴尬的又走进来。
「不好意思。」佟子矜匆匆洗过脸,扶着洗脸台想往外走,但她走的却是反方向。
「这边才对。」年昱没有拉她,先行出声。
佟子矜转身,看见年昱伸手可及的援助,犹疑着。
他会不会再次丢下她一人?会不会再次让她独自面对恐惧?她将手伸向他之后,他能保证再不放开她的手?
「咳!」那名男子轻咳一声,提醒他们他的存在。
「抱歉。」年昱道歉。「佟?」
佟子矜叹口气。以她现在的情况,只能依靠年昱--无论他是否会再次丢下她。于是她甩去迟疑,重新握住年昱的手,由他牵领。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佟子矜深感挫败。她不愿依靠任何人,总有一天她所依靠的人会离她而去;人是孤独的,总是孑然一身,即使过着群体生活,但一定会有某个时空是独自一人。
假若日后得面对这样的窘境,她情愿……
情愿先与他人隔离,这样就不会受伤,也不会伤害别人。
只是没想到……
我不犯人,人却来犯我。天外飞来的横祸造就她一生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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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拿到眼镜之前,能否请你别放开我?至少……至少别在人这么多的地方放开我?」佟子矜紧握着年昱适才替她买的可乐,请求道。
他们坐在Pacific Fair附近一个小游乐场中的休息椅上,一群小孩子在游乐设施中玩耍,而他们的父母则趁这段时间进行采购。
年昱闻言转头看她,心虚歉然。「刚刚是我不好,我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才会没有拉住妳。」
要不是他忙着闪躲自己的海报,也不会让佟子矜发生那样的事。
「示弱并不容易。」佟子矜啜饮可乐,和着苦涩的挫败吞入口。她没想到年昱会突然放她一人,更没想到自己会怕成那样。
「至少妳说出口了。」年昱有种错置的感觉。这几天佟子矜一直是比较冷静的那一方,今天他却发现佟子矜身上隐藏的秘密不少。
是他太不关心她。不过,在他自顾不暇时,又怎能顾及佟子矜?年昱念头一转--艾索将她送来,又是为了什么?由一个心怀恐惧的心理医生来医治心怀恐惧的病人?
佟子矜扬起一个扭曲的笑,抬头合眼迎接阳光,接受风的吹拂,素净憔悴的容颜看来格外孱弱,让年昱意识到其实心理医生也是人。
「现在我应该坐上飞往台湾的班机,只要睡一觉,醒来就是冬天的台湾。」然后她就可以好好待在家里享受剩下的年假。
「妳不想来看我对吧?」年昱知道自己最近有多惹人厌。
「我根本不认识你,若不是我欠艾索一份情,我根本不会来。」佟子矜微扬睫,笑睇。「听得出来你有悔过的诚意。」
「嘿!别得寸进尺。」年昱用食指扳下墨镜,睨她一眼。
佟子矜笑了。
「妳欠艾索什么情?」年昱在发现佟子矜并不是那样难以应付的人后,态度显得自然轻松。
「从美国回台湾的机票钱。」佟子矜喝下最后一口可乐,捏扁铝罐,交给年昱。「你可以投中吧?」
「当然。」年昱接过铝罐,准确无误地投进回收桶。
「有什么感觉?」
「不够痛快。」年昱握拳,克制不住泉涌出的想念。
他渴望更强力地使用手臂--不,是全身的肌肉。他想要跑、想要挥拍、想要持拍、想要接球……然后熟悉的恐惧取而代之--
「妳故意的,对不对?」年昱察觉到佟子矜的意图。
「你说呢?」佟子矜笑容未改。
「妳可知道面对那广大球场时的恐惧?不!妳不知道!妳根本不懂网球!」年昱像是被戳到痛处般地猛站起身嘶吼。
「我是不懂,但是恐惧都是一样的。」佟子矜刷白容颜,缓道。
「妳什么都不知道!」她只不过是怕高壮的男人,那跟他比起来算什么?他失去的是他引以为傲的天赋啊!
「我当然知道你的无力。」佟子矜双手交握,关节泛白,掩藏年昱站起对她产生的威胁。
年昱闻言,火气全消,像颗泄气的皮球般落坐,双手耙梳略长的发。
「为什么妳会怕男人?」他开口问道,心想什么话题都好,只要别扯上他,但他不得不承认佟子矜说得该死的对极了。
「又高又壮的外国男人。」佟子矜纠正。
「为什么?」年昱偏头望她,很好奇什么样的经历会让她怕到吐。
方才在卖场里,她的反应出乎他意料,没想到她的状况也颇严重。
「如果你能得到一个大满贯冠军,我就告诉你。」
「有没有指定哪个大满贯?」年昱讽问。
「不是只有四个大满贯吗?」
「没错,分布于四个国家的四大满贯赛。」
「所以你只要得到其中一个的冠军,我就满足你的好奇心。」
「那我可能要等到老死。」以他现在的状况,连网球俱乐部的小朋友都打不过。
「如果你肯站上球场,这一切都不会是困难。」
「妳呢?妳接受一个高壮的外国男人,就能止吐吗?」
「年昱。」佟子矜微微一笑。
「嗯?」
「我说过,」她的手抬起,本想摸他的头,却因视焦问题抚上他的脸庞,小手的微凉让年昱一震。「如果你得到大满贯冠军,我会据实以告。」
这对佟子矜而言是个赌注。
从艾索不肯放弃年昱开始,她便知道年昱拥有无限的潜能,否则以他现在的情形,艾索那个机会主义者老早就放手了。因此只要年昱克服现在的恐惧,大满贯也许就如探囊取物,虽然要拿到大满贯不只需要实力,还要天时与地利,最重要的还是运气。
年昱捉下她的手,皱眉。「妳的手好冰。」
「你的手好热。」佟子矜松开唇角,笑未成形即逸去。「给你一个提示。」
年昱扬眉,然后发现佟子矜形同瞎子而出声。「怎样?」
「女孩子跟男孩子天生就不一样。」
「所以?」年昱不懂。
「体质的关系,年昱。」佟子矜用另一只手拍下年昱的手,绽放笑靥。
「妳耍我。」年昱哈笑两声,斜眸凝望,第一次正眼瞧佟子矜。
她有一双十分符合外国人对东方人印象的眼眸,单眼皮:脸部轮廓不很明显,却十分柔和;小巧的唇瓣吐出的话语却犀利无比;苍白的肌肤说明她长时间待在屋内,鲜少有机会在外活动;微红的发色只让她的皮肤看来更不健康,手又小又冰;个性既直接又不讨喜……
「是你不细想的。」佟子矜眸底倒映着年昱的脸,即使入了眸,也因她的近视而无法看清。
「也许妳真的能治好我。」年昱正色道。
凝望佟子矜侧颜,年昱心生信心,也许她真的能了解他的恐惧与惊惶,也许她真能治好他的球场恐惧症,也许他很快又能站回球场……
「哦?」佟子矜从头到尾不曾有过自信。「你忘了我也是一个有恐惧症的人吗?」
「但是妳还活得好好的,可见妳一直在抵抗它。」年昱很难想象她这么单薄娇小的女孩子竟能在恐惧下存活如此之久,而他才半年就受不了,且曾多次有自杀的念头,若不是不甘心,他已老早不在世间了。「我要站起来。」
年昱站起,恰巧为佟子矜挡去炙人的阳光。
「你又知我不是逃避?」佟子矜抬头看他,瞇眼微笑。
「即使逃避,恐惧仍存活在妳的心中。」年昱了然,弯身捡起一颗滚至脚边的网球,握在手中,他手心的茧随着练习的荒废而显得轻薄了。
「嘿!麻烦你丢过来好吗?」在另一端网球场游玩的小孩跑了出来,站在休息区外喊。
年昱轻抛两下球,将球丢向小孩脚边,大喊:「该换球了!」
「谢谢!」戴着鸭舌帽的小孩朝年昱挥挥手后又回到球场,来回打了两次后,果然换了颗新球打。
佟子矜对年昱的了解又多了些。拥有细心与温柔,同时也坚定不移的年昱,对于自己的球场恐惧症必定十分苦恼呵。
「恐惧无所不在,不好好看守就会被它咬得遍体鳞伤。」这是佟子矜在伤害过自己无数次后的结论。
她合上眼,不让心底的暗影扩张。
「至少,妳接受了我这又高又壮的外国男人,与我共处在一个屋檐下将近一星期,不是吗?」年昱双手握拳,坐下,瞪着网球场里玩得开心无虑的孩子们,隐约听见他们说以后要当Lleyton Hewitt,其他小孩嘲笑他,还有人说以后要当Patrick Rafter。
澳洲是一个网球盛行的国家,每年一月的澳洲网球公开赛是四大满贯的始站,这个时候总会聚集许多网球好手与球迷,听到练网球的孩子说想成为这些知名选手并不奇怪。
他有多久没有像那些孩子一样,只将网球当网球?年昱只知道当他发现自己无法再踏进球场一步,想补救时,却为时已晚。
一股酸涩自胃里涌上。光是看着球场,他即恶心想吐。
「遗憾吗?」佟子矜一声轻问唤回他的思绪。
「遗憾什么?」年昱活动筋骨,动动手脚。
「遗憾今年无法出赛。」佟子矜低头躲避阳光,觉得很热。
「再多的遗憾也没用。」佟子矜说中他的心底事,即使遗憾无用,他仍忍不住懊悔,而且与其在比赛中崩溃,年昱宁愿选择退开。
「愿不愿意去打打球?」
「打什么球?」年昱明知故问。
「网球呀。」佟子矜笑道。
「别开玩笑了!」年昱欲起身,临时顿住,加了句:「我要起来。」
「这附近有球场吧?」佟子矜为年昱的体贴心头一暖。
「有。」而且近在眼前。年昱背转过身,压住狂跳的心,摘下帽子,抹去额上的汗。
「是休闲用的吗?」
「是。」大多是孩子在玩。
「既然规格不大一样,你何不试试?」佟子矜知道别墅里的网球场是正式比赛用的规格。
「那都是球场好吗!」佟子矜眼镜破了,怎么连她的判断力也跟着失去了吗?
「扣」的一声,一颗网球从天外飞来打中年昱的后脑,他低呼一声,摀住头,快速转身,将球捡起,抬头一看,又是网球场里的小孩子打出来的。
「发生什么事了?」佟子矜听到声音。
「被球K到。」而且是硬式网球,要不是小孩子个子小力道不大,被K到不头破血流才怪。
「对不起。」这回球场跑出两名小孩,到年昱与佟子矜跟前道歉。
「你没事吧?」佟子矜捉住年昱的衣襬,声音泄露些许紧绷地问。
年昱发现到这两个小孩太过靠近他们,致使佟子矜面露惧色,还死捉着他的衣襬,于是握住佟子矜的手。「我在,而且没事。」
「哦。」佟子矜为自己再一次失控而松开手,但年昱仍握着她的手。
「咦!你不是年昱吗?」其中一个孩子认出了年昱的身分,年昱脸色大变,这才发现原来他忘了将帽子戴上。
「年昱耶!我好喜欢你,你能替我在帽子上签名吗?」另一个孩子兴奋地摘下帽子,递到年昱面前,崇拜的目光炙热得烫伤了年昱。
年昱想逃,但他逃不掉,孩子们专注兴奋的目光与他们身后的球场交织成一张绵密的网,将他紧实缠住,动弹不得。
他深吸口气,紧握佟子矜的手,想拒绝,却开不了口。
佟子矜觉得她的手快断了,但年昱没发现她的挣扎,于是她轻唤:「年昱?」
年昱沉溺的思绪被佟子矜唤回,他如梦初醒,却仍松不开手。「佟……」
「年昱,他们在等你签名呢!」佟子矜微笑,蒙胧的黑眸漾着满满的鼓励。
「我……」年昱的视线在佟子矜与引颈企盼他签名的小朋友身上来回,最后,他挤出一丝微笑。「我没有笔……」
「我有!我去拿!等我!」另一位小朋友大叫,转身跑回球场,留在原地的小朋友则握住年昱空着的另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