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子矜瞇起眼,备感舒适地深吸口气。
厨房有打扫过的痕迹,或许是固定来的钟点女佣清理的,她没有多留心,打开冰箱寻找可煮食的食材,发现几乎空无一物的冰箱今天塞满了食物。
「少爷还是有人关心嘛,偏偏要将自己弄得不成人样。」佟子矜开火放锅倒油,丢了几片培根下去煎,趁隙切下几片火腿、煮咖啡。
一切就绪后,她将培根、火腿、蛋包、蛋卷与咖啡壶送上餐桌,正要享用之际,一串疾步下楼的声响传来--听来似是有人滚下楼梯。佟子矜倒咖啡的动作一顿,下意识的伸手抓住某样东西,屏息以待。
不一会儿,一个手里紧握着网球拍的仓卒身影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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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昱是被满腹翻腾的胃酸给唤醒的。
他睁开眼第一件事即是往盥洗室冲,吐出昨晚喝下的酒液后,饥饿感宰制了他的思绪,然而当他抬头看见镜里映现的陌生男子时,出走的理智终于回归。
「这是谁?」年昱低问,没有回音。
缠着纱布的手抬起碰触镜面,发现镜里的男人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是我?!」原本的混沌迷蒙瞬间教他惊愕震开。
镜里这个胡子没刮、头发纠结、眼神涣散、看来像鬼的男人是年昱·艾斯?ATP排名第二十五、前途看涨的年昱?年昱紧盯着这个落魄的自己,自他有记忆以来,从未如此失意过。打四岁第一次拿起网球拍,他即注定与网球结下不解之缘。
他深爱网球,他的世界从四岁起就只有网球,2000年转进职业后,那高手如云的世界让他充满斗志;成为职业网球选手不到两年,他的排名挤进前三十名,被媒体喻为美国新生代球星之一的他,为何会沦落到无法站在球场上的下场?
原因连年昱自己都不知道。
年昱明白自己前途似锦,但他没想过那曾经是他最爱的网球,如今竟成了他最惧怕的事物。
「咳。」年昱轻咳一声,转开水龙头,温水聚满洗脸盆,再压出刮胡膏往脸上抹,然后取出刮胡刀,先沾沾水后才对镜小心地刮起胡子。
年昱不愿继续思考;不论他怎么试,一站上球场,那巨大的恐惧即似海潮般朝他冲袭而来。先前他并没有察觉,以为是自己过度紧张,然而当这份紧张膨胀至足以影响他的表现时,再来深究已是太迟。
到底是谁的错?年昱不知道。他曾以为自己无法面对没有网球的日子,但事情却不如他想象的那样。原来没有网球的日子还挺好过的,无所事事,只需吃睡,睡不着时喝酒助眠,唯一的苦恼便是众人的规劝与烦不胜烦的香艳陷阱。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忽略过多少电话,也忘却他赶走了多少人……
「啐!」年昱痛叫。「该死!」
他洗掉剩余的白色泡沫,抬高下巴,几道细小的血痕在他干净的脸上张狂显现,他抽过毛巾轻轻擦拭,压到伤口时忍不住连声咒骂。
一股异味传来,年昱抬手一闻,露出恶心的表情;他将毛巾一丢,往与盥洗室相通的浴室走去,没多久便一身清爽的出现。
一抹食物的香气自楼下传来,刺激着年昱空空如也的肚腹。
蛋!培根!咖啡!这些东西不可能平空冒出!但年昱不记得屋里还有其他人。
仆人与管家都被他赶走了,除了固定前来清扫的钟点女佣,和一堆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外,这个占地广大的渡假别墅里仅有他一人。
浮上年昱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有贼。
他四下找寻武器,最后只找到他的网球拍;拍线已松,老早该请穿线师重穿,但穿了又有何用?他根本无法踏上球场,穿好线的球拍只能当装饰品。
正好,废弃不用的球拍有了它的新功用。
年昱本想无声无息地下楼,岂料脚下一个打滑,便从楼梯跌了下去,撞击出极大的声响。他仓皇起身,抑住诅咒的冲动,往飘出食物香味的厨房跑去--
一阵沉默。
「你是谁?」佟子矜抓住一把菜刀护在身前,警戒的看着闯入厨房的陌生男人。
「我才要问……妳……」年昱认出佟子矜。「妳是昨天那个心理医生?」
「你……」佟子矜透过声音认出这个拿着球拍、看来十分年轻的男子身分。「年昱?」
果真是人要衣装。佟子矜没想过隐藏在那游民外表下的年昱其实长得不赖,难怪他能成为许多少女的梦中情人。
「佟子矜?」年昱皱眉打量佟子矜,她今天的穿著真是糟到不行。
格子衬衫配上格子裙让佟子矜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张网子,看得他眼花。
「如果你唤我『佟』,我会很感激你的。」佟子矜将菜刀放回刀架,坐回原位,继续倒她的咖啡。
「妳怎么还在这里?」年昱没有放下球拍,让佟子矜以为假若必要,他一定会用那支破球拍赶她出门。
「我没说过我是来治疗你的吗?」佟子矜用叉子戳破蛋包,切成易入口的大小,洒上盐。
「妳该离开,而不是坐在『我』的厨房,享用『我』的早餐!」该死的!那蛋包看起来好好吃,煎得适中的培根边一定相当脆实有口感,火腿虽然没有经过烹调,但切割得相当美形,还有……还有蛋卷……Shit!他已垂涎三尺。
「这些是我煮的。」佟子矜垂敛的眸瞄见年昱在吞口水,掩住笑意,一派正经的宣称。「想吃就开口,说句话不会要你的命。」
年昱的心思全教眼前的食物给吸引住了,他已经连续一个月的早餐都吃牛奶加喜瑞儿,有时会加麦片,吃到他快吐,眼下久违的丰盛早餐让他食指大动!但年昱的大脑下了清晰的警告,要他不能踏进佟子矜设下的陷阱。
可是……他肚子好饿--
那一定很难吃!年昱别开脸试着说服自己,但眼角仍黏在那一桌食物上。
「逞强只会苦了你的肚皮。」佟子矜并不在乎年昱的感受,她只希望年昱的球场恐惧症能突然康复,那她就能早日回到台湾,安分地当她的小小助教。不过才离开两天而已,她已开始想念学校的生活。
「妳别想用食物来引诱我答应让妳留下!」
「你一定要将所有人都想得那样不堪吗?」佟子矜轻叹口气。「我相信艾索一定向你解释过了。」
「他有。」年昱脸色一变。「我没病,不需要看医生。」
「我是心理医生,这两者中间有差别;如果你想要觉得好过一点的话,也可以叫我心理谘询师。」
「关我屁事!」
「我不想一太早就坏了心情。你是要坐下来和我共用早餐,还是要继续骂下去?」佟子矜挑眉,给了两条路让年昱选择。
年昱神色变换不定。而在他考虑之时,佟子矜已吃掉大半的食物。终于,年昱屈服于生理需求,将球拍一丢,坐到佟子矜对面。
佟子矜面无表情地将剩下的食物推到他面前,收拾已空的盘子,然后开火煮了另一份早餐给年昱。
年昱狼吞虎咽,这才发现自他到黄金海岸、赶走所有人后,就不曾吃过一顿象样的餐点。
「吃完别忘了洗盘子。」佟子矜离开前叮咛。年昱没有回答,佟子矜并不期望他会照做,她弯身拾起被年昱抛弃的球拍,转眸深深凝视他的背影。
球拍很轻,但佟子矜却能理解其衍生出来的无限压迫感。
年昱高大却盈满失落的颓丧身影深深烙进佟子矜的心,这是她第一次对年昱产生同情。
她能理解不能面对最心爱事物的痛苦与绝望;但是能理解不代表能化解,她得好好思考。
佟子矜把玩着球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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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可以留下。」吃了佟子矜所作的一天餐食后年昱高傲地决定。他微微弯身擦干盘子,然后放好。
站在年昱身边洗盘子的佟子矜闻言,微扬眉,似笑非笑地说:「那我是否该行大礼,以示我对您的感激,年昱王子?」
她很希望年昱维持弯腰的姿态,这样她就不必抬高脖子也能与他说话,更毋须让恐惧主宰心海,但年昱天生就长那么高,她不能做如此无礼的要求。
「不必。我可不是让妳留下来治疗我的。」年昱接过佟子矜递过来的湿盘子,擦干后放回盘架,突然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教佟子矜牵着鼻子走,当下甩下干布,往连接外头的门走去。
「年昱总是半途而废?」佟子矜也不动气,只笑道。
这句话让年昱往外跨出的身子转回,狠瞪佟子矜。「谁半途而废?!」
「这里除了我,就只有你喽。」佟子矜将最后一个盘子放在旁边。「我洗完了。」
年昱低声诅咒,回到原地,粗鲁地擦完盘子,还将布挂好,然后微笑道:「瞧,我没有半途而废。」
「Bravo!Bravo!」佟子矜边取纸巾拭手,边拍手喝采。
不知为何,佟子矜说的一字一句总能影响年昱的情绪,就像此刻,即使佟子矜称赞了他,他却一点也不高兴;事实上,他也不知心头那冒升的五味杂陈所为何来。
「妳真令人火大。」年昱苦恼的说。
「你绝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佟子矜很清楚自己有什么能耐。
「我该庆幸我不是第一个吗?」年昱双手交抱,靠着流理台,挫败的看着佟子矜。
「也许。」佟子矜语意不明地笑了笑。
「要不是妳煮的东西尚可入口,我不会留妳。」吃过佟子矜煮的东西后,他再也不想吃那些垃圾食物了。
「你本来有个厨子,但你将他赶走。正因为如此,你得忍受我这尚可的厨艺,这样的结果是你自作自受。」佟子矜推推眼镜,实话实说。
「有没有人说过妳很不会说话?」年昱说服自己别动气,与佟子矜相处不过三天,他一生的耐性似已用罄。
「实话向来不讨人喜欢。」
「别说了。」年昱有预感佟子矜接下来的话会惹他生气,他不想破坏难得的好心情。
「愿意谈谈你的网球恐惧症吗?」佟子矜切入正题,不让年昱有逃避的机会。
「那不关妳的事。」年昱深吸口气,耳边有一瞬间响起了鼓噪的嗡嗡声,那一度是他熟悉且享受的声音,现下却成了纠缠缚绑他的咒语。
「你想知道恐惧症怎么治疗吗?」
「不想!」年昱的呼吸开始急促、心跳加快,他持续听见吵闹声,虽然他知道那些都是幻觉,可它们却真实到让他以为自己正被活埋其中。球场是那样的广大无垠,而他是如此渺小,渺小到即使是球场里飞拂的尘埃亦能击倒他。
佟子矜迟疑了下后走向年昱,微凉的手搭上年昱不知何时握紧的拳头,仰头望着他陷落自我想象的面容。
一时间,有好几张扭曲的脸在她眼前飞闪而过,她呼吸一窒,眨了眨眼,眨去眼前闪过的那张可怕脸孔,扯出个笑容,抑住逃离的冲动,安抚道:「害怕不可耻。」
「闭嘴!」年昱的思绪被拉回,他挥开她的手,忿忿不平的瞪着她。「妳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的恐惧?!别跟我说这些话!这些话人人都会说!」
语毕,他转身欲走,佟子矜的声音幽幽响起,止住他的脚步--
「我不是你,所以你的恐惧只有你自己能面对,因为只有你最清楚是怎么回事。」
就像她一样。
「滚!」年昱大拳一挥,捶向墙壁。「妳若不想成为我生平第一个揍的女人就闭嘴!」
撂下威胁后的年昱飞也似地离开厨房,高大的身影隐没于黑暗中。
佟子矜呼吸一窒,眼前一黑,胃一阵翻搅,但她及时压下那自内心深处涌现的恐惧,假若现在倒下,她就再也无法接近年昱了。
年昱的高度令她脑海里的警钟呜呜作响。她还不够了解年昱,以致于在靠近他时,心里总是忐忑不安。
「我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是有时候自欺欺人会好过些……」一股恶心猛然涌现,佟子矜摀着嘴往洗碗槽冲,然后吐出方才吃进的食物。
黄金海岸的夏夜燠热无比,可佟子矜却冷得发抖。
「我已经撑过了三天,一定也可以撑过接下来的日子,可以的……可以的……呜呕……」佟子矜吐空所有的食物,甚至连胆汁也一并吐了出来,却仍是不停地干呕。
燠热的夜,佟子矜破碎的低语在孤独的空间中萦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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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索!」佟子矜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即唤道,握着话筒的手不停地颤抖。
「佟,现在是晚上十二点半,妳不睡的吗?」艾索困倦的声音自电话那头传来。
「我这里是白天。」佟子矜等不及算时差,一醒来,收拾好行李便打电话给艾索,就当是交代。「我要回台湾。」
佟子矜发现自己没办法再撑下去。
「妳不能撒手不管!」艾索一听,睡意全消。
「他不是我的责任。」
「妳已经答应我了!」
「我后悔了,不行吗?」佟子矜的声音在抖。
「佟,发生什么事了?」艾索听出佟子矜的声调不对。
「是我自己的问题,与你心爱的年昱无关。」佟子矜调整呼吸,试图将话说完整。
「是那次意外,对不对?」佟子矜的不对劲让艾索轻易起了联想。「妳始终不肯跟我谈它。」
「没什么好谈的。」佟子矜轻描淡写,搁在腿上的手紧握。谈论无用,一次又一次的坦白只会让恶梦不断重演。
到最后,她不再谈论,在心底挖了个大洞,将它深埋,即使她仍不断地面临它的威胁,但那对她而言不过是冰山一角,她深信只要忍受,那么直到下次恐惧来临之前,就能过一段平静的日子。
「佟……」
「艾索,现在的年昱需要有人陪在他身边,你愿意来吗?」佟子矜发现自己连续几天都在晨间呕吐,便知自己的忍耐已至极限,若再这么吐下去,她迟早得厌食症。
她现在连自己都摆不平,如何治疗年昱?
「我不能去!年昱会拿东西丢我--事实上,他攻击每个出现在他面前的人。」艾索仍心有余悸。
「他没有攻击我。」即使他常口头威胁她。
「所以我才会求妳去,毕竟你们两人有相同的经历……」
「艾索,你错了,我们完全不一样。」一股恶心直涌上来,佟子矜忙喝杯水,压下那份恶心感,不住低喃:「年昱太高……他太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