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个城市里,农历春节前的最后一场雪。
一夜之间庭院里已经堆满了雪,纯白的一片接着一片。
步生全都将它们扫到一边,这时才发现江夜衣种的那棵小树,此刻连最后一小片叶子也掉光了,只剩下几根细小得可怜的秃枝。步生本来就不懂园艺,更不要奢望江夜衣,由于平时疏于照料,这棵树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都是问题。
「这么说来不就长不大了?」江夜衣一副惋惜的样子,「那就看不到你爬树的样子了。」
「我跟你说认真的,你把话题扯到哪里去了?」
「那要不要多浇点水什么的?」江夜衣也只能想到这种地步。
从一大早他们两个就站在庭院里研究到现在。
「真是快……都过年了。」步生穿着厚厚的外套,还用围巾帽子将自己包得密不透风。
而江夜衣却只穿着件咖啡色的毛衣,步生连看了都觉得冷,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受得了的。
「对了……」江夜衣对他说,「婵羽邀我今天晚上去她家过年。」
「啊,知道了。」步生应着。
「本来我是想要陪你的。」虽然步生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江夜衣却觉得愧疚。
他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少了,平时工作已经很忙,假期也几乎全部被柳婵羽占了去。虽然他每天晚上都会回家,可是多数忙到很晚才回来,步生也已经睡着了。
偶尔江夜衣会弄醒他,总是在步生还迷迷糊糊之际就开始做爱。有一段时间他们除了做爱几乎没有说上什么话,而他也只是沉默地接受。
江夜衣本来还想在除夕的时候好好跟他相处的。
「晚上要回来吗?」步生突然问他。
「当然会。」他觉得他问得有些奇怪。
「那么你最好自己带钥匙,不要到了半夜三更还要把我吵醒要我开门。」他不满地数落,「你自己算一下已经有多少次了?」
「我会早点回来的。」他怎么觉得步生抱怨个不停的样子也这么可爱呢?真是没救了。
「随便你,反正与我无关。」这么说着,步生哈了口热气在手心里,然后用力地搓着冻得发红的手,往屋子内走进去。
***
尽管柳婵羽说这只不过是一场家宴而已,江夜衣走进柳家大厅的时候,还是被这异常豪华的布置吓了一跳。
江夜衣没有想到会是这种阵仗,所以出门时也只是随便穿了件风衣,比起在场其他人的衣着整齐光鲜,倒是让他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柳婵羽穿着精心细设计的一套红色的中式套装,在看到江夜衣来到之后,便欢喜地带着他四处与她家族内的人认识。
遇到柳秀曦的时候,柳秀曦一脸的尴尬。
「好久不见。」柳秀曦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江夜衣看着柳婵羽快乐得像只小鸟似的在人群里来去,确定没人听到后才对柳秀曦说:「你帮我联络到许医生的事,我还没有向你道谢。」
「啊,好像已经有一只眼睛的视力恢复了吧,我听许医生说过他的情况,有这样的结果已经是非常难得了。」说到这个,柳秀曦显得一脸欣慰的样子,「不过你突然打电话要我帮忙找医生,还真是吓了我一跳。」
「谢谢。」江夜衣觉得有些搞不懂他。
「道谢倒是不用。」柳秀曦笑着,「大概是因为我这个人比较多事的关系吧,只要看到别人的病痛治愈了,自己也会跟着高兴起来。」
「所以因此才去当了医生?」江夜衣问。
「你觉得我很奇怪吗?」
「不是。」只是今天晚上的柳秀曦,看来跟上次的感觉完全不同了。
「我现在终于明白,当一个人找到对自己真正重要的事情时,是不可能一直伪装得下去的。」他终于正视着江夜衣,「比如说,尽管已经失去所爱的人,可我还是一个医生,我的病患仍然需要我。」
柳秀曦隔着人群看着现在正挂着一脸笑容的柳婵羽,「告诉我,你会让她幸福吗?」
江夜衣震了震,脸上的微笑也随之消失。
「如果非要你做一个选择,你会怎么做呢?」柳秀曦问他,「是那个人吧,你拼命想为他治好眼睛的男孩。」
「你要是我的话,你会怎么做?」江夜衣平静地说着。
柳秀曦听后,看着柳婵羽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江夜衣觉得他好像做了什么决定,有话要跟自己说一般。正想问下去,柳婵羽却插了进来。
「你们在聊什么?」
「没什么。」柳秀曦笑着对她摇头。
「你们两个好奇怪。」她说着拉住江夜衣的手就往一旁走,「二哥,等一下再来找你。」
柳秀曦用宠溺的目光看着她,「不用顾虑我,你们慢慢聊。」
江夜衣被她拉着,回头看到柳秀曦脸上平静而坚决的表情,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九章
柳婵羽拉着江夜衣来到她父亲的面前,在许多长辈的面前毫不避讳地勾着他的手臂。江夜衣不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个几乎是一人支撑整个家族企业的男人。
他看着江夜衣的目光倒是特别温和,与平时刻板严厉的样子完全不同。
江夜衣谦逊谨慎地与他客套地说着话,然后逐个跟柳家的其他长辈问候,明明是从小就已习惯的事,偏偏这时心里却涌起一阵焦躁的感觉,突然感到说不出来的厌倦。
「我爸好像很喜欢你。」柳婵羽送他出来的时候看来特别兴奋。
「那也是因为我喜欢你。」
「真的吗?」她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水色柔亮的唇彩在她的红唇上闪耀着诱人的光泽,「既然这样为什么急着要走呢?」
「我必须要回去。」江夜衣说,要是换了其他时候,或许他还有一亲芳泽的兴致,可是现在他只想要早点回去。
「你不是一个人住吗?」她觉得不解。「夜……我们的房子已经快要盖好了,我们马上就快要结婚了不是吗?」
她有时候觉得他礼貌得过头了。
江夜衣微笑着拉起她的手,在她无名指戴着戒指的地方轻轻一吻。
「相信我是珍惜你的。」
「夜……」柳婵羽不甘心地又再向前追了一步。
江夜衣将她的手放下,向她道了声晚安。
夜风那么的冷,冻得他的指头发痛。
江夜衣坐进车里用力踩下油门,一路加速向回去的路开去……
***
回到家里的时候,步生已经将屋子里的灯关掉睡了,一看时间,还好,还差一点才到十二点。
「步生,你睡了吗?」江夜衣走到旁边轻声问,他却没有反应。
江夜衣把外套脱掉,掀开被子钻进去把他搂得紧紧的,就在这时步生突然醒过来大叫一声,然后朝着他又踢又打,就是不准他靠近。
「好痛……」江夜衣抚着被踢到的胸口对他控诉,「你好暴力!」
「谁教你身上那么冷也靠过来。」步生抓住被子往自己身上拖。
「至少也要留一点给我吧!」他也拖住棉被的另一头跟他抢起来,「我可是很辛苦才一路赶回来的,当然冷了。」
「我又没有叫你赶回来,你最好可以留在柳小姐那边过夜,不要半夜三更地老是吵醒我!」
江夜衣趁他说话之际突然扑过去把他压在身下,然后得逞地笑起来,「真是暖和。」他露出满足的笑容,像抱玩具一样搂着他的头。
「你变态啊!冷死了!」步生觉得自己的口鼻紧贴在他的胸口上,连气也喘不过来,「你存心想压死我是不是?」
「不高兴吗?」江夜衣终于算是妥协,抬着身子让他可以透气。
「什么?」步生瞪着他的表情还是凶巴巴的。
「关于婵羽的事。」
步生转过身去,不热不冷地说:「你们的事跟我又没有关系,我要睡了。」
「大过年的你成天睡都不觉得腻啊……」
「是你不要我去工作的!」步生扯过棉被把脸盖住,就是不看他。
「以俊我们相处的机会可没有这么多了。」江夜衣突然说,「房子快要盖好,到时候我就要跟婵羽搬过去了。」
步生的身体一僵,然后他闷闷的声音从棉被里面传出来,「那样最好!」
「你不会舍不得我吗?」
步生慢慢地坐了起来,认真地看着江夜衣。
「如果你跟柳小姐结婚了,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
「你还能回得去吗?」江夜衣问他,「我们这样又有什么不好?」
步生仔细地看着他的脸,以前若是在黑暗之中他从来不可能看得这么清楚的,所以这种清晰的视觉反而令他觉得不真实。
他甚至觉得,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把眼前这个人看清楚过。
「我刚才梦到久致了。」他说。
「是怎样的梦呢?」江夜衣坐到他的身旁,伸手轻揉他的头发。
「梦到我们小的时候。」他看着一片黑暗的房间,「我们正沿着小河的旁边赛跑,她很快就跑到终点,可是我因为看不清楚而摔倒了。于是她爬到石头上对我喊着,她说你快点啊,我在这里等你,我会在这里等你的。可是我突然觉得累了不想再跑,我跟她说对不起,她突然就哭了,问我为什么要骗她?她说如果你骗了我,我就会杀了你。」他的声音渐渐开始发抖。
江夜衣觉得不忍,于是问他:「后来呢?」
「后来就被你吵醒了。」他没好气的样子。
「对不起。」江夜衣把他拉过来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我本来想在除夕这天陪你的,结果还是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
他那么温柔的神情让步生觉得他很矛盾。
「等你结婚后不也迟早一样吗?」
「到时候会有办法的。」江夜衣好像不太想说到这个话题,「你只要在我的身边就够了。」
步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着窗外说:「听说十二点的时候广场会放烟火,这里应该可以看得到吧!」
床就靠在窗边,是大大的落地窗,从这里看下去就可以看到他所喜欢的那个庭院,那个葡萄架和那棵小树。
「嗯,可以的。」那个广场离这里不远,而且附近都没有什么太高的建筑。
虽然江夜衣觉得烟火没什么好看的,可是他喜欢看到步生充满期待的专注表情。
「要开灯吗?」步生总觉得这样坐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有些奇怪。
「这样就好。」
话刚落下,一阵爆破声响起,半空之中可以看见有一点闪亮的光芒升起,拖着长长的白烟。就在这时,那团光芒突然在空中爆炸开来,溅起无数的紫色火花,绽放开来,绚烂无比,美丽的火光在一瞬灿烂后又消失无踪。
步生拉紧棉被,缩起自己冰凉的四肢看着窗外。
江夜衣想着,隔在他们之间的到底是什么?距离越近心却越遥远?
「久致以前很喜欢看烟火的。有一年的除夕她说要去看,可是广场上人太多,我们不小心走散了,然后她只顾着拼命找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步生幽幽地说,「最近我一直在想,她是怎么突然离开我的呢?」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江夜衣将手掌按在步生变得冰冷的手上,心里觉得有些害怕。
自从久致死后,这么久以来他们都小心翼翼不提起她,可是今天晚上步生却一直提起久致的事情。
「你不懂的。」
步生将手轻轻抽了出来,江夜衣只觉得手心一凉,空了起来。
「到现在我才明白,就好像久致不能没有我,我也不能没有她。我们是彼此依赖才能够活到现在。」步生说着说着就哽咽了,「这么多年,她把我当作是生命的全部,而我为了不再让她受苦所以才有力量去面对世界。我不是曾经说过是久致把我能看到的世界带走的吗?那一半的黑暗直到现在还在,这就是我的天谴。」
他回过头看着江夜衣,露出惨笑,「就算现在她离开了,可是我总在梦里见到她,她不会原谅我,因为我答应过要永远陪着她,可是到最后还是骗了她。」
「这些日子你一直在想着这些吗?」现在才听他说出来,江夜衣觉得心疼。
而步生只是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你跟柳小姐结婚之后,可不可以让我回去呢?」
「我说过,那是不可能的。」江夜衣神色一沉,「我知道这些日子忽略了你,但是从现在开始不会了。你只要在我身边就行了,你的天谴就是我的天谴。」
「可我只想回到以前的那种生活,自己去找工作,用自己的钱,不曾认识你。」
「可是就算那样的话,久致也不会回来了!」江夜衣截断他的话,忽然激动起来,他抱紧步生。「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独自承受了。」
步生觉得被他勒得发痛,他开始明白再说下去也是没有用,「可是你又能为我放弃什么呢?」他静静闭上眼,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外面已经停止放烟火,夜空回到最初的黑暗,那么美丽的烟火,此时连一点存在过的痕迹也找不到了。
***
一大早,江夜衣的手机就响个不停,步生迷迷糊糊地帮他找到手机后就扔了给他。
江夜衣接通后脸色一变,大概是不想让步生听到,他顾不得穿上衣服就拿着电话走出去接,显得有些紧张。
回到卧室里他找出衣服穿上,然后一脸歉意地看着步生,「我父亲从美国过来了,好像会在这里停留个三四天,所以这几天我必须到外面住……」
步生裹着被子翻了个身,回话的声音带着鼻音,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哦,知道了。」
「我会打电话给你的。」江夜衣一边说一边收拾几件衣服。
「哦。」步生仍闭着眼睛没动。
「抱歉……」江夜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也不知道他会突然回国。」
「吵死了你。」步生不想再听,干脆用棉被把头全盖上。
江夜衣叹口气,又看了看时间,不便再继续犹豫下去,穿上鞋子走出去。
庭院里的小树仍然显得毫无生气,细小的枝干光秃秃地朝天伸着。江夜衣从旁边走过的时候不由得停下脚步看着它,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油然而生。
***
找到柳婵羽的时候,江夜衣才得知这个现在已让柳家乱作一团的消息。
原本已经准备继承柳家事业的柳秀曦,在新年的第一天早上飞回洛杉矶,继续当他的医生。
江夜衣并不觉得惊讶,早在之前听到他说的那席话之后,就隐隐有了这样的预感,只不过想不到他会走得这么突然。
柳婵羽连眼睛都快哭肿了,精致的眼线也糊成一片。
此次柳秀曦打定主意要跟家里反抗,恐怕短时间内是不会再跟他见面了。
柳家虽然家族庞大,可是柳婵羽的父亲只有柳秀曦一个儿子,自然希望能将产业全都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