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出这个破山洞有什么值得让人喜欢的地方。」梅怜白定定神,假装听不懂他的话。
「呵呵……」他只是望着她笑,那双含情脉脉的虎眸似乎在说:妳一定懂的。
「真想不明白,你这人怎么这么笨!染上疫病就好好在家休息,还上山抓什么猎物呀?」被他看得红了脸,她借机嗔怪道。
「家……」一个多么好的字眼呵!
他自幼丧母,父亲戎马一生,为世祖皇帝打天下,直至最后还为了这皇家的太好江山送了性命。
虽然他父亲不只一次说过,大丈夫死当马革裹尸;虽然皇帝感念父亲对他的忠心耿耿,本着爱屋及乌之情,对他也恩宠有加,甚至特许他和皇太孙铁穆耳一起学文习武;虽然……
可是对于赤烈来说,真正属于他的家,早在母亲死去的那天就不存在了。大都里矗立着属于大诺颜的豪华府邸,却没有一个能让赤烈称之为家的地方。
多年来,即使最烈的酒、最丰腴的女人……都无法温暖他那颗日渐冰冻的心。
直到他掉落山崖,住进梅家那问倾颓的石屋,在这个叫作梅怜白的汉家女子身上,他看见自己期盼已久的东西。
在她看来,是他拖着病体去打猎,还在蒙古人屠村的时候不顾性命救了她: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贪恋那份属于家的温暖而已!
「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梅怜白「哇」的大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妳还真是水做的呢!」他用指头沾起了一串泪珠。
「都怪我!如果我不那么自私,如果我不将你打昏带回来,你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
「不怪妳,不怪妳!」他抚摸着她细软的头发,柔声安慰道:「如果没有妳,我早就死了。」
她也只是希望自己的亲人能活下去,严格说来,这和他在战场上所做的并没有什么差别。
「可是……」
「再说,我不是喝了妳的药吗?」虽然她的药实在不太灵验。
「你没事吧?」他的身体滚烫,就连嘴唇也变成诡异的紫色,她好怕他下一刻就会昏死过去。
「如果妳是在问我会不会死的话,我想还不至于现在就……」他还没说完,梅怜白便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我不许你说死!」她握紧了刺痛的手掌,嘶声道。
「妳是第一个胆敢打我的女人。」也是第一个让他挨了打,心里却觉得暖烘烘的人。赤烈直勾勾的看着她。
「我才不管你是强盗还是土匪什么的,你若敢再说一个死字,我还是一样打你!」她颤声说。
「土匪?」他费力的挤出一丝微笑,「那妳可愿意做我这个土匪的押寨夫人?」
「你……」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妳不愿意做我这将……」死之人的妻子?
「我愿意、我愿意……」梅怜白用手掩住他的嘴,阻止他即将出口的「死」字,一迭声的道。
「按照我们族--呃……」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溜嘴,他赶紧改口道:「按照我们家乡的规矩,我们要歃血为盟。」
赤烈伸手去拿摆在一旁的匕首,却发现自己的手竟颤抖得连一柄小小的匕首都拿不稳。
「我来。」梅怜白接过他手里的匕首,先在自己的手臂划一刀,又在他的手臂上划开浅浅的一道,「然后该怎么做?」
「既然没有酒,就只能这样了。」他示意她将两个流血的地方并在一起,虔诚的道:「天神在上,我元赤烈今天在这里娶梅怜白为妻,终此一生惜她爱她。」
说完,他俯首在两人的伤处分别吮了一点血,算是完成歃血的仪式。
「天神在上,我梅怜白今日在这里嫁予元赤烈为妻,无论贫病困苦,今生今世不离不弃。」梅怜白照他的方式做了,想了想又大声道:「天神保佑元赤烈能逃过此劫,我定会督促他远离匪路,不做作奸犯科的坏事。否则,这罪孽就报应在我身上吧!」
「妳还真是个傻女人。」听到她后面的话,赤烈的心情更是激荡得不能自己。
「我不想做寡妇,我要做你的妻子!」她咬着樱桃般的下唇,倔强的道。
「好像我这么做又害了妳。」他的脑袋清醒了一些,不禁苦笑道。
娶她做妻子固然存着私心,更多则是希望即使他死了,她也能因为是大诺颜的妻子,而得到很好的照顾。而从刚才的对话里,他明白了情根深种的不只是自己。
感情得到全然的回应固然值得欣喜,可听出她话里隐隐透露着想要同生共死的意味,赤烈心里有些欢喜又有些心酸。
「亦白、笑白他们都走了,小白也不知生死,你、你一定不要丢下我一个好不好?」梅怜白扑在他怀里哽咽的哀求。
「我不会……」他也想永远陪伴在她身边啊!
「告诉我,我该怎样做才能救你?我不想看着你死啊!我……」梅怜白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这么做虽然有些冒险,可是如果想活下去就只有……
赤烈心中有了点子。他从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一旦决定了就会毫不犹豫的去做。
「在里面。」他解下自己的腰带,试图撕开上面的缝线。
可平常能轻易拉开强弓的健壮双臂,此刻竟无法扯开这条质地柔软的布带。
「我来。」她看出了他的意图,接过手用匕首割开了腰带,从夹层里取出一个小锦囊。
「怜白,妳信任我吗?」赤烈严肃的问道。
「嗯。」她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我要妳去做的事情很危险,妳很可能因此丢了性命。妳可以拒绝我,事实上,我也不希望妳去冒险。」
「我明白,你不希望我去冒险就像我不希望你死掉一样。」
「那,就只能如此了。」赤烈轻叹一声,「妳带着这锦囊,到幽溪县城的衙门……」
「去县衙做什么?」梅怜白咬牙切齿的问。
那个纵火烧了村子、害死小白的狗官,是她在这世上最恨的人!她恨不能喝他的血、啃他的肉……
「找到幽溪县令,让他带大夫到这里。」赤烈望着她清澈的明眸,诚恳的道:
「相信我,这是唯一能救我们的方法了。」
第六章
如今两人的命是连在一起的,他不得不赌、在这偏远地方的九品芝麻官还没有接到有关他的通缉令。
在铁穆耳的计画里,只是想要使脱脱和他的一干党羽放松警戒,照理说应该不会特地将伪造的通缉令发放到这穷乡僻壤才对。
「可是那狗官害死了小白,还害死许多乡亲……」梅怜白握紧了拳,激动的喊道。
「我知道、我知道。」赤烈拥她入怀,喘着气费力的保证道:「只要我还活着,一定会帮妳找回小白。」
虽然明知在那样的大屠杀里,小白存活的机会实在很渺茫,可只要没看见尸体,他就不会放弃寻找。
天哪!她是多么自私啊!居然忘了他仍徘徊在生死边缘,正在等待救援。梅怜白及时醒悟。
「我去,我马上就去!」她急急忙忙站起身,就要往外冲。
「唉,等……」等!
「还有什么事?」她回身问道。
「呃……」话到嘴边,他又改口了,「快走吧!山路难行,一路上要注意安全。」
总不能告诉她,他的身体也许撑不到她回来,所以希望她能在临走前抱抱他或是亲亲他吧!
「我知道。」她点点头,头也不回的走了。
「还真无情!唉~~元赤烈,你也真是笨,就算说不出要她亲亲你的话,抱一抱也好啊!」赤烈兀自自怨自艾。
「傻瓜!」蓦的,洞口那儿传来一声轻笑。
赤烈猛抬头,竟看见她拖着几根大树枝又回来了,不由惊讶的道:「妳怎么还没走?」
「你很想我走吗?」梅怜白回敬他一句。
他不说话,只是用炽烈的虎眸望着她。
「这些干柴应该足够烧一阵子。」她将干柴拖到他身边,擦擦汗。又从怀里摸出几颗果子,叨叨絮絮的关照,「刚摘的,你饿了就吃几个。」
「嗯。」
「还有我采的那些草药,你一定要记得……」
「我会记得嚼的。」
「那……我走了。」她忸怩了一下,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妳就这么走了吗?」赤烈终于忍不住喊住她。
「什么?」她停下脚步。
「妳就没什么想和我说吗?」
「有啊!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一定会带人回来救你。」她一本正经的承诺。
「就这样?」等了好久没听见下文,他不禁出言催促。
「就这样。」她也回一句。
「妳--妳分明是故意的!妳明明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爱让一向稳重睿智的赤烈失去了引以为傲的自制。
「你说抱抱亲亲的事吗?」梅怜白促狭的眨眨眼。
就算赤烈皮厚肉粗的,亦不禁脸红。
下一刻,她已飞奔到他身边,跪下身,紧紧的抱住他瘦削的身子。
「别,我怕会传染给妳。」他下意识转开了脸。
「要传染早就传染了,你以为之前的药都是怎么喂进你嘴里的?」梅怜白一时嘴快的脱口而出。
「呃。」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一张小脸顿时涨得通红。
「这样啊!」他的虎眸含笑望着她。
「我可不是向你索吻喔!你爱吻不吻,本姑娘根本就不在--唔……」她双膝发软,有些站不住脚了。
「还本姑娘,都已经是做妻子的人啦!」
「唔~~」话音未落,她的嘴巴就被他用唇堵住了。
只是一个浅浅的啄吻,且一触即分,却是彼此心灵靠得最近的一次,那么的温暖、那么的温馨、那么的……
唇与唇相碰触的时候,他们彷佛听见了两颗心碰撞的轻响。
可离别总是教人感伤的,梅怜白的鼻头不由泛酸了。
「还说我瘦,现在你恐怕比我还瘦呢!」为冲淡内心的哀戚,梅怜白故作轻松的调侃一句。
「那我就等妳回来喂胖我。」赤烈强迫自己放开那双紧箍着她的手臂。
「好,你一定要乖乖等我回来。」梅怜白含泪应了声。怕自己会舍不得离开他,她低头跑出山洞,不再回头。
「嗯,我会乖乖的。」
等她回来时,他会将一切都告诉她,然后他们之间就再没有隐瞒、再没有欺骗了。
望着她纤巧的背影,赤烈在心里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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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溪只是江浙行省的一个小县城,土地贫瘠、百姓穷困,用乡下俚语形容就是「鸟不生蛋的地方」。
如此的境况造就幽溪县衙成了远近闻名的清水衙门,连带县太爷也成了「两袖清风」的「大清官」。
这一任县太爷姓钱,因为没钱贿赂上级官员,在这穷乡僻壤里做了十几年的县太爷。自从上任开始,他就怨天尤人,不是抱怨老天不公平,就是感概自己明珠蒙尘,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根本不理正事。
不过这几天,县太爷却一反常态的勤政起来。
「怎么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想给你家老爷丢人是吧?还不给我站直!」
「看你这身破衣烂衫的,不是给老爷我丢人吗?马上去换了!」
「……」
县太爷踢踢这个、骂骂那个,终于,手下们衣衫换了、精神也抖擞了,他这才觉得满意。
呵呵!说起这场疫病还真是他的福星呢!如果不是他当机立断命令手下杀人烧村,哪会得到上面的垂青呢?
现在就连远在大都的脱脱丞相,都听闻了他钱大志的威名,差人送来手书称赞他治县有方、截治疫病有功,还说要报请皇帝嘉奖他呢!
算算日子,这钦差的行程差不多也就在这一、两天了。
想到这,县太爷就更兴奋了。
「王师爷啊!你说大老爷我今天气色怎么样?」他问身边的师爷。
「大老爷仪表堂堂,就算这样子到金殿上晋见皇上他老人家也没问题啊!」师爷奉承拍马道。
「呵呵呵呵……」县太爷捋一捋他精心打理过的三缕长须,得意非凡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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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半途上,梅怜白的一只鞋底突然掉了,她只好撕了一片衣襟裹在脚掌上继续赶路。
可路途遥远,一片洗白了的薄薄衣襟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很快的,脚底下的衣襟也被磨出了两个洞,粗砺的地面磨破了她的脚掌。等到她一瘸一跛的走进县城大门,已经比赤烈估计的时间晚了许多。
幸好她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县衙府;更幸运的是,她居然看见县官老爷就站在府门前。
老天保佑,赤烈哥哥终于有救了!
怜白满心欢喜,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刚才还步履蹒跚的双脚,一下子跑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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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来了呀!」师爷眼尖,老远就看见了旌旗飘扬。
视野尽头处,一大队人马雄赳赳、气昂昂的蜿蜒而来。
「来了、来了。」没见过世面的衙役们纷纷探头探脑,争着想看大都来的大人们究竟是什么样子。
「乱什么乱,都给我站好!」县太爷气得左踢一脚,右啐一口,「一群不成器的东西!」
「是是是。」手下们嘴里应好,却还是将颈子伸得老长。
看见大都来的人马越来越近,县太爷心里也紧张起来,毕竟这可关系到他能否升迁呢!
「师爷,快帮我看看,我的帽子有没有戴歪?我的官服可有穿整齐?我的……」
「老爷一切都很好。」缺牙的师爷在替他正冠之时,也不忘将自己头上的书生巾正一正。
一时间县衙府门口闹烘烘的,谁也没注意到一个衣着破烂的瘦小人影正穿过人群,往县衙的方向走来。
「师爷,你说……」
「大老爷,我求你……」县太爷的话才说了一半,一只骯脏的小手忽然抓住他的衣襬。
他一低头,不得了,那只骯脏的小爪子居然在他新做的官服上留下一个黑漆漆的爪印!
「反了,真是反了妳!」顿时,县太爷的脸色黑得可以和这黑手印相媲美了!
「求求你去救救他!」梅怜白心心念念的都是要救赤烈,全然没注意到县太爷难看的脸色。
「大老爷!」眼见大都来的要人已踏上长街,师爷赶紧拉拉县太爷的衣袖。
「滚开!」县太爷急着挣脱她的拉扯。
「大老爷,救他啊!」梅怜白不但下放手,还抓得更紧。她举起那只一直紧紧攥在手心的小锦囊,想递到县太爷手里。
「啐,我们大老爷也是妳这等贱民能碰的吗?还不滚开!」一旁的衙役飞起一腿正好踢中她的腰侧。
「啊!不……」她惨叫一声,骨碌碌的滚下高高的台阶。脸颊擦伤了,手脚蹭破了,就连手里的锦囊也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