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后悔了吗?」娇嫩悦耳的女孩嗓音不无怨慰。
玉蓁一震。她从不偷听别人谈话,但指节无论如何就是无法敲上门板,宣告自己的到来。
「雅玲,妳不是答应我要忘掉在旧金山发生的事,回台湾后就单纯地当我是妳的学长?」那是志翔的声音,流露出明显的烦躁。
「可是你刚刚为什么不拒绝人家?」
「那……那是意外!」志翔的嗓门变大了。「我是个男人,妳、妳就这样抱住我,我还能怎么反应……」
玉蓁脸上的血色尽失,再也听不见接下来的话。
她掏出口袋中的钥匙,颤抖的手彷佛受到了诅咒,忽然有了自己的意识,轻轻地……缓缓地……打开了那扇门。
明知道门后迎接她的会是梦魇,她却无法制止自己的动作。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床上那个被子只盖到腰间的赤裸女孩,然后是志翔,他光着上身,正弯身套上牛仔裤……
一阵尖锐、无情的寒意自脚底窜上,她的全身在倾刻间冷透。
原以为这种画面只可能出现在电影银幕上,现在亲眼见到了,竟让她觉得恶心、反胃。
咚!手中的纸袋重重地落地。
「玉蓁姊!」雅玲惊呼,抓起被子遮掩自己。
志翔愕然转身。「玉蓁!」
玉蓁拔腿就跑,快得像是有恶鬼在背后追逐。
「玉蓁!妳听我解释啊!」
「学长!」
志翔慌忙套上衣物,连鞋子也没穿便跑出房门,冲下楼梯。
在一楼入口处,他赶上她,不假思索地抓住她的手。
「玉蓁,妳听我解释啊!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样!」
然而她只是甩开他的掌握,一步步退到雨中。
「解释什么?一切都是误会?其实你并没有跟你的学妹睡过,是我眼花?」她没有提高声调,咄咄逼人的目光却教他不禁畏缩了一下。
「先进来再说,外面还下着雨……」他恳求道。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她轻声问道,一动也不动,任凭冰凉的雨滴打在身上,彷佛神经已失去知觉。
「我们没有在一起!」他急忙辩解。「今天发生的事纯粹是意外,是雅玲主动的!」
「她主动,所以你不好拒绝?」她扯了扯嘴角,语中的讥诮掺夹着无尽苦涩。
「那在旧金山的时候呢?也是她对你投怀送抱,你盛情难却?」
「谁告诉妳旧--」他及时闭上嘴,不敢再多说。
她垂眸,凄侧地对自己笑了笑。
这……就是她交往了六年的男人吗?
一个连自己做过的事都不敢承担的男人?
「是我错了好不好……不过我跟雅玲之间发生的事,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妳要相信我,我爱的人是妳啊!」
「你爱人的方式可真特别……」如果真爱她,他怎么能如此对待她?
其实,她并不怨雅玲,一个真心爱着一个女人的男人,会有足够的意志力拒绝诱惑,也绝不会用这种不堪的方式羞辱她。
剑眉拧紧,志翔隐隐感到不悦,他从来没想过玉蓁也会用这种语气讽刺人,
她一向明理、懂事,从不无理取闹,现在他都已经对她低声下气了,她还想怎样?
「玉蓁,不要用这种方式说话,这一点都不像妳。」
她抬眼睇着他,强烈的荒谬感几乎让她失笑。
「你又了解我多少?」她淡淡地反问
他被堵得一怔,见她转身就要离去,连忙出声阻止。
「玉蓁,妳理智点,是人都会犯错,难道就为了这种小事,妳就要抹杀我们这么久的感情?」
她停下脚步,再回头,透过雨丝回视着他,在渐暗的天色下,彷佛头一次看清楚这个男人。
「抹杀感情的不是我。」她丢下一句,举步走开。
志翔恼火了,衣着凌乱地在原地跳脚叫嚣。
「我不是已经跟妳道过歉了,妳还想要我怎么做?!我都已经不在乎妳的工作和学历了,为什么妳不能心胸宽大一点原谅我这一次?好……走!妳走!以后妳就别回头找我!」
回头?
玉蓁一步一步地往前踏出,顿时有股想歇斯底里大笑的冲动。
不,她不会回头。
她能宽容很多事,能忍让很多事……
但背叛,不是其中之一。
天已全黑。
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玉蓁缓缓地踩在辛家花园的石铺小道上,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回到这个地方,也没听见手提包里响个不停的手机铃声。
她只知道,她没别的地方可去。
踏上门阶,就着一盏昏暗的灯光,她在包包里搜寻着开门的钥匙。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有人正试着联络上她。
她拿出粉红色的手机,按下通话键,一手仍努力地寻找钥匙。
「喂?」她机械性地应道,垂首翻动着包包里的所有物件。
「啊!小蓁,妳总算接起电话了,我打了好几通呢……」如释重负的嗓音,听起来好熟悉。
「我……我有件事想跟妳说……那个……呃……那个……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跟妳说……」辛樵似乎仍在思索着该如何开口。
到头来,辛二少爷仍是无法专心写作,他考虑了许久,决定还是该让小蓁知道那个袁博士的交友情形。
「我找不到钥匙……」
没头没脑的发颤语音像是透露了什么,辛樵立刻警觉起来。
「妳说什么?」
「我……找了……可是……可是就是找不到……」她喃喃道,薄弱的声音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妳现在在哪里?」嗓音中透着不容错认的焦虑。
「明明放在这里的……可是我找不到……」她充耳未闻,用力地眨了眨眼,不让雨水模糊视线,仍在寻找钥匙,不知怎么,包包里有着其他一切不相关的东西,却独独缺了她要的那样。
「小蓁,妳现在人在哪里?!」
异常的严厉语气使她微微一惊,她努力地想了想。
「门……门口……可是我找不到钥匙开门……」
「不要走开!我马上下楼!」
喀!电话断了,玉蓁对着手机眨了眨眼,像是无法理解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然后继续翻动着手提包。
好怪……明明钥匙就放在包包里,为什么她就是看不见?
不一会儿,大门敞开,她本能地抬头,而辛樵,则错愕万分地瞪大了眼睛,久久无法动弹。
她惨不忍睹,看来像是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全身湿透,平日一丝不苟的头发也塌了下来,黏答答地贴在脸颊上,发梢还滴着水珠,而那张脸蛋……惨白如雪,毫无一丝生气。
像是有人在他心坎重重地挝了一下,刺骨的痛楚戳得他几乎退却。
原本清灵的双眼,此时只剩一片空洞,她失神地喃喃道:「我……找不到钥匙……」
第八章
辛樵犹如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转、翻箱倒柜,什么女士的闺房、个人的隐私等等顾忌,统统被抛在脑后。
他们正在玉蓁的卧房中。玉蓁肩头披着一条特大号的毛巾,像尊石像般呆坐在床沿,进入辛宅后,没再说过一个字。
「呼……终于找好了……」他把好不容易找齐的干爽衣物推到她眼前。「去洗个热水澡,把湿衣服换下来,不然会感冒。」
温和的催促中有着无庸置疑的焦急和关怀,然而她只是呆呆地望着他,彷佛听不懂他说了什么。
他轻柔地将她拉起身,她像个任人摆布的人偶,无言地跟着他到浴室门口,接下他递过来的一迭衣服。
「乖,去冲个热水澡,不要锁上门,我会在门外等。」如果十五分钟内她没出来,他会冲进去。
温醇的嗓音似乎有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她默默地看了他片刻,顺从地点头,走进浴室。
幸好,不久之后她就穿着一套舒适的运动服出现,辛樵则终于征服了墙上控制空调的各个按钮,暖气开启的同时,他也已满头大汗。
玉蓁仍只是一语不发地坐在床沿。辛樵看着那依旧缺乏血色的脸、空白的眼神以及紧紧环着身体的颤抖双手,心中疼惜不已。
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过几个钟头不见,为什么她会变成这个模样?
「我帮妳吹头发好不好?」他柔声询问。
她只迟疑了一下,点头,
但是很快地,辛樵发现自己又遇上了一个难题。
「小蓁……那个……吹风机在哪里?」伤脑筋,这辈子没照顾过任何人,他的表现还真不是普通的拙。
她没说话,仅仅望向梳妆台。辛樵会意,很快地找出吹风机,笨手笨脚却又小心翼翼地替她吹干头发。
「妳还会冷吗?」注意到她还是微微地颤抖着,不等她有所表示,他又火速搬来最厚的一条棉被,往她身上罩去,把她包得像粽子一样密密实实。
如果可以的话,他会将她紧紧地拥在怀中,把身上所有的温度都过渡给她。
但是他不敢,他怕自己的唐突会惊吓到她,
生平首次,他体会到一种深切的沮丧。小蓁显然受到某种打击,他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为什么她不肯开口对他说话?为什么她不告诉他她需要什么?
只要她肯开口,他会为她做任何事。
但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失了焦点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
「我去替妳倒杯开水……还是妳想要喝点酒?」嗯……他干脆两种都找来好了。
打定主意,他便要往门外走。
「我想躺下……」她蓦地说道,声音破碎得根本不像她的,但是他没注意,只是又惊又喜地冲回她身边。
无论是什么,只要她别闷不吭声就好。
他手忙脚乱地协助她躺在床上,轻柔地把她的长发披在枕头上,如丝的秀发令他心头一悸,但他还是收回手。
「我不明白……」她表情木然,任他替她盖好棉被。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嘴里说爱我,又同时可以做出那种事……」她偏着头,微弱的音量像是在自言自语。
辛樵心头一惊。他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至于「那种事」,既然他心中先有了底,要猜个八九不离十并不难。
原来,她发现了……
看这样子,或许还是以一种最不堪的方式。
懊悔和歉疚同时涌上,如果他不是那么犹豫不决,如果他能早点告诉她,说不定她就不会伤得那么重。
「小蓁,其实我……」他踌躇着想道出实情,但最终说出口的却是:「我很抱歉。」
现在再说什么,似乎都于事无补。
她恍若未闻,只继续道:「我以为两个人会长长久久地走下去,他说要等他当上教授之后再结婚,我也从来不催他,因为我知道他喜欢明理、体贴的女人,而且我也明白他的志向、抱负对他有多重要……」
轻如空气的低语,却重重地撞击着他的胸膛,说完全不吃味是骗人的,但是他更在意的是她感受到的伤痛,因为他也痛。
他抑住心中的激动,在床畔坐下。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他心底一直是看不起我的……他会拿到他的博士学位,将来很有可能当上教授,而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管家,没有学历,什么也没有……」她没再多说,只淡淡一笑。
好不容易见到她笑,辛樵却宁愿自己永远别再看到这种笑容。
这种笑容,会让他心碎……
「那家伙根本配不上妳。」
平日温软的语调,透着罕见的怒气,玉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闭上眼睛,秀颜上的倦意展露无遗。
心头的不舍泛滥成灾,辛樵伸手替她拂开颊边的一绺发丝,动作轻如羽毛。
那张鹅蛋脸上的两片粉唇,彷佛褪了颜色,失了温度,仍微乎其微地颤抖着。像是被下了魔咒似的,他摘下眼镜,倾身向前,轻轻地印上了她的嘴,想让玫瑰花瓣办一般的樱唇,恢复原来的娇艳和热度。
玉蓁震惊得全身僵硬,本能地想推开他,但是由于某种她自己也难以理解的原因,她只是一动也不动。
他,吻得很笨拙,动作也显得生涩而战战兢兢,可是却又如此充满柔情,像是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她弄伤了,如此的对待,让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珍贵无价的一个女人。
温暖的唇细细地摩挲、探索着她的,彷佛灌注了全世界的真挚呵护,心中的防卫本能,在这种温柔的侵略之下,一砖一瓦地崩落,不知不觉中,她开始轻轻缓缓地回吻他。
佯装坚强了这么久,她几乎忘了让人珍视是什么感觉。就这么一次,让她放纵一下自己吧……
四唇相贴了不知多久,辛樵率先撒开。
他呼吸急促,俊脸浮现淡淡的红晕。即使过去抵达本垒的次数挂零,他也知道若不自制一点,接下来会导致何种结果。
「抱……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他讷讷道,这次,绝不是装傻。
长到三十岁,他首度发现,如果面对着心爱的女人,情欲的冲动,的确可能凌驾大脑主宰一切。
玉蓁睁眼注视着他,双手揪紧了棉被,原本惨白的双颊已染上绯色,在纷乱的心跳间,她隐隐察觉了什么,但是她终究还是保持沈默。
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该说什么。
「小蓁……」他将她的安静视作默许,心中大受鼓舞。「我……我不是真的抱歉亲了妳,其实,我一直很想跟妳说……那个……我……」
纤长的手指蓦地按上他的唇,玉蓁望着那张略带腼腆的俊脸,水汪汪的眼中有着慌乱,和不容错认的恳求。
求求你,别说出来……
别毁掉她辛辛苦苦维持的那条界线。她不能,也不敢啊……
在经历过今天的事情之后,她怎么敢再跳入另一个情感漩涡?
求求你,不要破坏两人间现有的关系,无论那是什么……
辛樵读出她的想法,胸口被一股苦涩揪紧。
深深地凝视她良久,他勾起唇角,俊逸的眉宇间满是自嘲。
是他、心急了……
一时忘形,他竟忘了她是个有着坚定原则的刚强女子。
唉,告白还未出口就受创,果然他不是块当王子的料啊……
他把她的手塞回被子下,拿起眼镜,低头用衣角擦了擦,动作有些漫不经心。重新戴上眼镜后,他露出一个敦厚又带点憨气的笑容。
「妳累了吧……好好休息,我再坐一会儿就回房写稿。」
紧绷的胸口松弛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感激,也是愧疚。
心,太弱;意,也乱。
她想要享有他慷慨给予的温柔,却没勇气接受他的情意。
说她自私吧……她真的没有多余的力气处理这份理也理不清的情愫。
她转身背对他侧躺着,缓缓闭上眼,任由那股深沈的疲倦掌控身体。
「辛樵……」两个字像叹息般逸出她的唇间,辛樵猛地一震,这是她首度喊他的名字啊!
「……谢谢。」
他顿了顿,只说:「安心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