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清楚,你也知道我的英文有多差,他家里的书除了几套武侠小说外我几乎都看不懂。」她最后说道。
志翔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大头贴上的俊秀男人,放下手机没再追问。
「学长,我们一起去吃饭好不好?人家肚子都快饿扁了!」不甘受冷落的雅玲插话。
「妳呀,成天就只知道吃吃吃!」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啦!」雅玲不依地叫道:「人家正在写有关女性主义的报告,有问题想问你嘛!」
玉蓁顿时对这个开口闭口「人家」的女孩有些反感,但是她小心翼翼地压下自己的感觉。雅玲只是个年轻、活泼的小女生。
「玉蓁姊,妳也一起来嘛。」雅玲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说道。「免得学长欺负人家!」
志翔笑着道:「是啊,玉蓁,一起去吃个饭好了。」
「改天吧。」她强迫自己也跟着笑。「你们去就好了,我先回去,今天有点累。」
什么女性主义她完全不懂,以前参与过一、两次志翔和同学、教授的聚餐,她也完全插不上话,只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被隔绝在一道隐形的围墙外头,进也进不去。
后来她不再参与,志翔也从未勉强她。
「好吧,那我明天早上再打电话给妳。」他说。
玉蓁注视着他,有那么片刻,她冲动地希望自己也懂得如何使使小性子、如何撒娇,好让他留下来听她诉说心事,而不是陪学妹聊什么女性主义男性主义。
但是她终究做不来。
「好,我等你电话。」
她笑得灿然,心中却比来时更加空虚。
第五章
快入冬了吧……
夜风吹过,脸颊有些冰凉,掌心也像是失了温度,但玉蓁仍只是缓慢地穿过辛宅的前院。她不是不觉得冷,只是冷的,不是身体。
离开志翔的住处后,她去看了场不知道在演什么的电影,然后在市区里漫无目的地四处游晃,直到现在,超过十一点了,她才回到这栋两层楼的花园别墅,心里明白不会有人等候她的归来。
辛家,并不是她的家,只是她工作、住宿的地方。
辛夫人通常九点以前便已就寝,而辛樵,不同于她想象中日夜颠倒的作家,作息相当规律,通常在十点左右就熄灯上床。这个时间,整栋房子除了她,不会有其他人醒着。
她轻手轻脚地开门、锁门,进入客厅后顿了一下,厨房的入口处正透着柔柔的光线,显然有人在睡前忘了检查屋内的所有电灯是否关了。
她直接走进厨房,打算关了灯便上楼休息,坐在小桌旁的硕长身影却使她吃了一惊。
「你还没睡?」讶异之余,她问了一个傻问题。
「还没。」一手托着腮的男人露齿而笑,也给了一个傻气的回答。
「我想吃炒饭。」他没头没脑地又蹦出一句。
「……」玉蓁一时无言。
一整天无从宣泄的情绪累积下来,她正处于极度的低潮,坦白说,她真的没力气再戴起一板一眼的管家面具,更没力气应付这位言行令人难以预测的麻烦雇主,甚至很想,很想提醒他今天是她的休假日……
可是面对着那张心无城府的憨俊笑颜,拒绝的字眼无论如何就是出不了口。
她迟疑了一下,取下墙上挂着的围裙。反正炒个饭要不了多少时间。
「要加培根遗是火腿?」
「都可以,妳炒什么我吃什么。」
玉蓁默然点头,取出必要的食材开始切菜、热油。
她背对着他,因此看不见镜片后那双带笑的眼眸中,闪过的释然和心安。
「小蓁。」
「嗯?」除了上星期的一次奇怪例外之外,身后的少爷死都不肯改口叫她「孔小姐」,听久了,也就麻木了。
「我给妳的那支手机其实不太好用厚?我也觉得那么多按键很复杂,那个店老板跟我解释老半天我才弄懂,等一下我把说明书给妳好了。」
「我知道怎么用那支手机。」以他的迷糊程度,玉蓁忍不住要同情那位做他生意的店老板。
只是她想不通这段对话的重点在哪里。
「这样啊……」辛樵又想起什么似的接着说:「还有,虽然我跟妳说过只有我可以打给妳,可是那不表示妳不可以打给我,妳要是想打电话就尽管打,这种钱不必替我省,我有叫那个老板把家里的电话输进去,」
「我记得这里的电话号码,不过我不认为有什么必要打给--」手上的动作蓦地顿住,一个奇怪的结论像闪电般击中她。
虽然很不可思议,虽然没什么道理,但是这个领悟就是无比清晰。
她……让他担心了。
一整天不见踪影,她没告诉辛家任何人自己的去处,两支手机都在她进入安养院时就关上了,后来她一个人在外头游荡到深夜,也没想过要打个电话回辛家,自然,他也连络不上她,于是……于是只能坐在这里等到她出现。
难言的感动伴着一道无法忽视的暖流霎时窜过她的身躯,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只能赶紧低头继续烹煮的动作,然而,体内的寒意在倾刻间被驱尽,手心也渐渐热了起来。
他在替她等门。
自从爷爷生病,有多少年没人为她这么做过?
「我今天去的地方不方便用手机,所以我把它关了。」她用两人都能听见的音量低声说道。「后来忘了再开机,抱歉。」
他顿了顿,然后轻笑道:「没关系,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以后要是我再晚归,会记得先打个电话。」
他没再说话,她仍背对着他,但是她可以想象得出那张有些书呆的笑脸。
「我忽然想煮点玉米浓汤喝,你……要不要也来一碗?」她说。
这回,他明显地愣了片刻,然后直点头,也不在乎她是否看得见。
「好啊好啊,我喜欢玉米浓汤。」
大概没有什么食物是他不喜欢的,她心中好笑。
接下来是一阵长长的沈默,厨房中只剩烹调的声音,但是这份沈默并未让她感到不自在,反而觉得温馨,踏实。
也许是空气中那份安祥所致,也或许是夜晚有种令人卸下防备的魔力,堆积在心头有好一阵子的话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溜了出来。
「我有个住在安养中心的爷爷,我今天去看他了。」
她把炒好的饭放在他面前,转身替他盛了碗浓汤,然后为自己装了一小碗。
「他患了阿兹海默氏症,医生说现在已经是晚期……」她在他对面坐下,垂首轻搅了几下碗中的浓汤,神态平静。
认真取代了清俊脸上惯有的散漫,他听过这种老年痴呆症。
「他现在已经完全不认得我了,而且很少开口说话,就算说了也语无伦次,脾气还变得非常暴躁。有几次我觉得他好像把我当成敌人,会用一种怀恨的眼光瞪着我……」事实上,她今天就差点被爷爷咬了一口。
她抬了抬眼,他只是缓慢、沈静地用着食物,没有天外飞来的古怪问题,平日的散仙模样也消失无踪,但是她本能地知道他专注倾听。
要对这样的他说出自己的心情,显得好容易。
「我今天差点对他发脾气,因为我好气,我是他一手带大的,他也一向最疼我,怎么可以连我都忘了?事实上,整个情况都让人很气馁,我这么努力地替他找到更好的医疗设备,为什么他的病情还是不能好转一些?」她垂眸凝视着瓷碗,语调仍是那么平稳,但是辛樵注意到那只持着汤匙的手正微微地颤抖着。
「说来很讽刺,我以前在其他雇主家里也当过老人家的看护,把他们照顾得无微不至,妥妥贴贴:同一个时间,我自己的爷爷却一天天地衰老,而我除了按月缴钱给安养中心之外,什么也无法做……」她陷入沈默,只是垂眸安静地喝着汤。
辛樵深深地注视着对面脸色略白的纤细女子,心中原有的喜欢,此时更多了怜惜和不舍。
原来,一个人的心,真的会因另一个人而痛。
他的小蓁管家啊……看起来那么坚强,实际上又那么脆弱。
他多么希望自己能解决她的烦恼,多么希望能够遗她一个健康又慈爱的爷爷,但是他办不到,他没有那个能力。
终究,他只是个凡人。
而她,也是。
「妳不过是个凡人,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他低低柔柔地开口。「有些事情不是人力能扭转的,重要的是,妳尽力了。」
一个凡人的肩膀,能担起多少责任?能扛得动多少重量?
她抬头,对上的是一双撼人心弦的真诚双眸。
从未想过,会在这位散漫成性的少爷眼中,看见如此细腻的温柔……
她只不过是个凡人……很奇怪,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竟让纠缠她已久的无助与绝望消散不少。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她需要的,不过是体贴和理解。
在溺毙于温柔的深潭之前,理智回笼,她仓皇地别开眼。
她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对自己的老板叨念这种私人的事?这可一点都不像她自己啊!
「很……很抱歉跟你说这些无聊的事……」她满是不自在,把话说得支支吾吾。
「我……我向来不会跟雇主谈论不相干的私事,今天一整天都不太顺利,以……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镜片后的眼睛黯了下,他垂下眼睫低喃道:「还不到十二点呢……」
什么意思?
她被他的话弄得迷糊,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她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
「不过……还是谢谢你。」谢谢他替她担心,也谢谢他听她说话。
辛樵毫无芥蒂地漾开笑,只说:「我吃饱了,炒饭和浓汤都很好吃。」
他站起身,似是要离开,但是她喊住他。
「等等!我……」她迟疑了片刻,硬着头皮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忘了我今晚说过的话,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是我失常了……」
她并不习惯与人分享心事,尤其对方还是她的雇主。
他莫测高深地看了她两秒,然后神态迷糊地搔了搔头。
「妳有说过什么吗?」
玉蓁微微怔愣,在他离去后,更多的感激之情浮上心田。
她不经意地瞥了眼墙上的钟,还差五分钟才是午夜,还不到十二点……
还不到十二点,所以她仍在休假中,不是管家,而他也还不算她的雇主,他的意思是这个吗?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到底算什么?除了雇主与员工这层关系之外,他们之间还能是什么?
这是一个她不想深入思索的问题,另一个疑问同时鲜明地浮现脑海--
这个男人到底是天才还是白痴?
不久后,玉蓁回到自己的卧室,很快地梳洗完毕换上睡衣,梳妆台上的粉红色手机这时捉住了她的视线。
几番犹豫后,她拿起手机,按了几个按键接通语音信箱,发现其中有不少通留言--
「小蓁,我找不到内衣,妳知道在哪里吗?」
下一通。「小蓁,我的袜子跑哪里去了?」
再下一通。「小蓁,妳的手机是不是没电了?还是我打错电话?」
「小蓁,我家老大带我们去了一家法国餐厅,盘子都很大,菜都少少一点点,我觉得吃不饱呢……」
「小蓁,炒饭要怎么做?我不会炒……」
「小蓁,很晚了,妳人在哪里?」
「小蓁,我觉得语音信箱小姐的声音不好听,换妳来跟我说话好不好?」
听完所有留言,她切掉手机,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
白痴……
这晚,她睡得极为安稳,一夜无梦,并未察觉到,她和自己雇主间的互动,无论她愿意与否,已起了微妙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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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家的怪人,显然不只是辛二少爷。
在宜人的阳光下,玉蓁看着西装笔挺的辛大公子将辛夫人的行李提上车,心中得到这个结论。
辛医师负责接送家人到机场,先是自己的母亲,然后就是辛家老三夫妇。
在辛三公子的力邀之下,辛夫人决定参加儿子跟媳妇的蜜月旅行。
带自己的母亲一起度蜜月,无论玉蓁怎么想,都不像正常人会做的事。
不过她只是管家,作评论不在她的工作范围之内。
辛樵把母亲送上车,像个模范小学生似的乖乖听妈妈的某些叮咛,辛壑则在安置好行李后,直直朝玉蓁走来。
「孔小姐。」
「有什么吩咐吗,辛医师?」玉蓁心下纳闷,除了当初的面试之外,这位大公子每回见到她,也只是有礼地点个头,神情间总带着几分疏远,她想不通他有什么事要对她说。
辛壑微微一笑,从精致的名片夹中取出一张卡片。「我只是想在离开之前把这个给妳。」
「这是……」玉蓁接下名片,困惑加深。
名片的第一行印的是一家安养中心的名字。先前在替爷爷找地方时,她曾去过这家有名的私人机构探询,只不过对方不仅收费极高,连名额也有严格的限制,通常只有权贵富豪一流才得其门而入,于是她只有退而求其次,将爷爷送进一家自己负担得起的安养院。
一个陌生的姓名印在卡片中央,名字前的职称,是院长。
「辛医师?」她不解地望着他。
「这家安养中心,不论是医护人员的资格或是院内的设备都是一流的,或许妳会想考虑把令祖父送到那里,而且地点离这里只有十分钟车程,对妳会方便不少。」
她也知道会方便不少,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关于爷爷的事?
「我记得妳在面谈时提过有个在安养院的祖父。」看出她心中的疑问,他接着说道。
她顿了下,想起自己的确曾一语带过这件事,「没想到你会记得……」
他只是笑笑,没说话。
他哪里记得!偏偏就有个正处发情期的讨厌鬼在前天的凌晨三点钟打电话替他「重温记忆」,害他想忘都忘不了。
「不过谢谢你的好意,这家安养院的收费实在超出我的能力范围。」
「妳只需要付给他们跟另一家安养院同样的金额。」
她讶异。「但是我去问过这家的费用……」
「他们偶尔会视家属的经济状况而降低收费标准。」他脸不红气不喘地说。
「最重要的是,在台湾妳找不到比这家更专业、完善的安养机构。」
反正有个冤大头会补足余额,而且还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可是他们收的人数很有限……」
「直接去见名片上的王院长,他会安排,他是我的一位旧识。」王院长的小老婆那对宏伟雄壮的胸部可不是喝木瓜牛奶长大的。
玉蓁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但辛医师成竹在胸的语气又令她不得不信。
「我该走了。」任务达成,功成身退。
「辛医师……谢谢你费心。」虽然她仍觉得某个环节怪怪的,谢意却是真诚的。
「举手之劳罢了。」若不是不想象老三一样被含怨的兄弟暗算,再加上这位管家极可能成为自家人,他才懒得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