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过后一个多月,我由照顾程安的小护士口中得知,程安的姐姐结束了公司,带着大笔的钱款不知所踪。由于程妈妈的保险金受益人是程安,所以程安的医疗费还能再坚持半年左右。可半年之后,无法支付医疗费用且还在无意识状态下的程安该怎么办?又有谁能替他支付这庞大的医疗金额呢?
我待在程安身边的时间更多了。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我对他说着他的母亲已经病逝的事;他的姐姐卷款落跑的事;他的医疗费快不够了的事;也许他会被转院的事;也许在转院后由于医疗设备简陋他会死掉的事……我说了一遍又一遍,希望他在沉睡中也能有一点儿忧患意识。这段时间里我对他说的话,比我认识他以来对他说过的话的总和还要多几倍。我帮不了他什么,但我真的不想帮他办葬礼。
整整三个月,医院的上层人物们为程安的问题头痛不已,在人道主义与医院经营上徘徊不停。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在医疗费一点一滴减少的时候,奇迹就这么随随便便的让人连个心理准备都没有的发生了!
程安醒了!
第四章
程安醒了,医院也出名了。睡了九年多的植物人都能醒,这家医院想不出名都很难!拜各大传媒所赐,医院里的医生们通通忙翻了天。有病的人也不管是大病还是小病都要来本医院看,由于有外地的病人慕名而来,病人人数增加,医生也只好加班加点。还有不少别的医院的病人要求转来本院,所以在短时间里医院的床位就暴满了。托程安的福,医院现在的利润好的不能再好了!
等这股看病风潮刮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才有力气去看那个让我足足忙了一个多月的罪魁祸首。
老实说,程安的情况并不是多好。当年那个惊险一跳,摔伤了他的脑神经。他刚醒的时候,就象个刚出生的婴儿,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也什么都不记得。这一个月的复健,总算让他有所好转。至少在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能自己捧着碗吃饭。
看得出来他的潜意识里还是记得我的。证据就是他在看到我后,在我的白大褂上抓出两个油油的爪印,这还不算他扔掉的碗掉在地上后,菜汤溅在我新买的意大利皮鞋上和我的米色纯毛西装裤上。我千辛万苦从他手中抢救下我的白大褂,他竟然还敢好象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放声大哭。小护士们一个劲的安抚他,得了空就狠狠的瞪上一眼把他惹哭的我,害我这个本院最著名的恶德医生只好摸摸鼻子灰溜溜的落跑。
程安恢复的情况良好。就是有一点不好,他很粘我。从他重新牙牙学语开始,第一个记住的名字就是“何絮”,能自己在医院里活动后,就总是四处的找我。觉得这种情形很有趣的医生护士们也开始在一旁瞎搀和。吃午饭的时候,不是有人把程安送到我所在的科室,就是来个小护士把我揪到程安面前。只要下午我没什么事,就会被派去哄程安睡午觉。甚至有个混蛋让程安管我叫“何絮爸爸”,害我又是威胁又是利诱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让他改口。可这个名词已经传的全院皆知了,我怀疑这是不是某个有心人在成心整我?!
程安的智力已经恢复到十岁儿童的水平了,现在他活蹦乱跳的,除了智力有点低下外一切正常。他的医疗费已经是用负数计算了,院方决定:程安,该出院了!
决定让程安出院是件好事,可问题紧接着又出现了。出院后,程安由谁来照顾?!
他的父母已经去世,唯一的姐姐又不知去向,连生活费都不给他留。他家的房子已经被卖掉,幸好他姐姐还算有点儿良心的把他的一些身份证件及毕业证书寄到医院来,避免了程安成为黑市人口,可我认为她的举动只是为了能让程安的死亡证明上有详尽的内容好生效罢了。找他的亲戚吧,都推说自家没有能力再抚养一个人。送去孤儿院?他都快二十八了,不行!送去社会福利机构?程安的智力、记忆还在恢复阶段,在福利机构里只怕不能得到良好的照顾及治疗。他是病人又不是残疾人!
于是,程安出院后的归属问题,又成了医院的头痛问题!唉!若是想好人做到底,还真难哪!
同情心泛滥到极至的众家小护士,个个对程安关爱有加,想到他出院后可能没什么好日子过了,就都快把他给宠上天了。可能是对自己快出院的事实很不安,程安粘我的程度开始加剧。每天我上班时都会在医院门口看到他,然后他跟着我到科室里,自己搬把凳子坐在一边看我给人看诊。等到没人的时候就缠着我教他写字。幸好他很乖,工作时间里从不打扰我,只是下班后我也会被他死缠着而无法回家。我想到也许出院后就不会常见到他了,就放弃一些自己的个人时间陪陪他吧!
我很快的后悔了!难得我会有良心大派送的机会,结果还被有心人士给利用了。不知道是由谁开始提议,要我把程安带回家去照顾。人多的地方流言的力量就会特别的大,流言的流速快得让我连澄清的机会都没有。
“何絮和程安是高中时期最要好的同窗;多年来只有何絮一个人持续来看望程安;程安只对何絮一个人感到熟悉所以才会和他特别的亲近,所以和何絮在一起程安会恢复的更快……!”我没来得及澄清流言,以至流言的内容传得更加精彩!“何絮是为了能医好最好的朋友才报考医大的;何絮和程安的友情是如何如何的感天动地!”……听到最后,我只想拉着程安一起去撞墙!程安是在高考结束后才跳的楼,难道我早就知道他要跳楼才去报考医大的吗?!何况程安伤到的是脑,而我是心血管科的医生诶!我和他之间的交情也只是停留在他和我说话,我对他爱搭不理的阶段。试问这样的友情怎么个感天动地法儿了?
现在无论是医生还是护士,谁见了我都会笑嘻嘻地问我一句“何医生啊,你什么时候给程安办出院手续?”在他们看来,流言就是事实。连程安都以为我会带他回我家了,好象这件事已经是定了局了。
我和程安是有交情这没错,可是我还没有和他好到甘心当他的保姆的份儿啊!这辈子最怕麻烦的我,这下可真的惹了一个大麻烦了。我不得不和实际年龄二十有八,现在智龄只有十岁的程安谈谈。平时在我面前挺听话的程安头一次发火了。他听我说不会收养他后生气的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不出来,不但不听我的解释还冲我大吼。“你讨厌我就别再来了。我才不稀罕你!”瞧,很孩子气的话吧!
第二天上班,我的外套还没有脱下,就被五个看起来个头儿不大力气奇大的护士给拖走了。我边被她们拖着走边被她们数落。她们说程安自打昨天起就不肯吃饭,不肯吃药,不和人说话,一整晚没睡外加断断续续地哭了一天。直到今天早上被这几个护士逼问,才说出原因。
“何絮讨厌我,他不要我了!”
老天!我什么时候要过他了?!我和他真的只有那么一丁点儿的高中同学情分哪!几个护士拖着我前进,沿途遇上其他的医生护士就大声的宣扬我的罪状:“何絮想把程安抛下不管!”活似我是哪个抛弃了亲生儿的狠心父母。我一张嘴辩不过她们五张嘴,没人听我的解释,他们也不理我和程安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及我根本没有抚养他的义务这个事实。所有人都认定作错事的人是我,加上挖出我从小到大的品行一向不良,狂轰烂炸之下,我只剩缩头挨骂的份儿了!几百年前的古人是如何落入冤狱的,我终于明白了;被屈打成招的心态,我也深刻体会到了!
被拖到那间挂了一串倒霉数字的病房,我被几个护士粗鲁的推进去。程安正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缩成一团窝在床上。我上前用力把他从被子里拨出来。他一看到是我,就赌气的撇过头不理我。他眼睛红肿,肯定哭了很长时间;眼底有明显的黑眼圈,肯定是一晚上没睡;不时从他肚子里传出“咕噜噜”的叫声证明他现在正处于饥饿状态……
回过头,房门口站着五尊门神,脸上的表情一看就知道绝不能惹。门外还有不少表面是替门神们助威,实际是来看热闹的医生护士。我现在是缴尽脑汁也想不通我到底是做了什么才总是会让很多人认为我是个“天下第一坏”的混蛋!我明明在医院里安分守己就没干过坏事,为什么还是会落个人人喊打的地步啊?!
我得罪过不少同事,可我还没打算过要得罪全院的护士小姐们!我再无知也知道有些人是得罪不得的,尤其是团结起来就会有很可怕的力量的女人们!而且我在工作上的一些琐事还要由她们帮忙……
唉……!我长长的叹口气。我投降!我认输!我高举白旗还不行吗!
自床上拉起还在闹脾气的程安往外走,我用周围的人都能听见的声量对他说:“我现在就去给你办出院手续,然后带你回我家!”行了吧,这下大家都满意了吧!
第五章
我的生活正陷于可怕的混乱中!
安安静静的家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活泼的大龄儿童,就象高级的写字楼里闯进了一头大象。我向医院请了三天假在家里陪程安,免得他把我家变成原始山洞。
我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反复教他各种电器的使用方法,去超市砸下大把钞票买回一大堆的营养食品。我还拉着他在小区里转来转去好让他能熟悉环境,顺便配了把家门钥匙挂在他的脖子上。我家从来就没有过客人,所以只有我的房间里有一张床。把另一间房里的健身器材搬到阳台上,我迅速电话订购了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架、一张写字台,并全部要求当天送到。搬完家具后我累得只想倒头大睡,程安反到是兴致勃勃的边看着电视边“卡兹卡兹”嚼着薯片。
一穷二白的程安身上穿的是不知道谁给他的半旧牛仔裤和长袖衬衫,在和我一起搬东西时衣服都蹭脏了好几处。想起他两手空空的来到我家,根本就没有换洗的衣物,我强忍着疲累打开衣柜。虽然程安的个子只比我矮一点儿,可他目前还是偏瘦,再看他那低龄的样子,我的西装他铁定是没法穿的。在衣柜里大刺搜寻一番,总算找到了几件我大学时期穿的休闲服装。拿着新的内衣和洗漱用具我叫程安去洗澡。他依依不舍的放下薯片关掉电视去浴室。可事实证明相信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把自己洗干净的我是多么愚蠢!
“我洗完了!”程安笑嘻嘻的站在我跟前。看着眼前没用五分钟就洗完澡的人,我二话不说又把他拎回浴室重新刷洗。
我给程安买了些新衣服、新鞋子,为了他还在成长的身体着想,我特意将裤子买得长些,上衣也买大一些。找出小学到高中的课本,我每天在下班后都教他学习。他的记忆力也正在恢复,虽然不是很完整,但聊胜于无。
在程安住进我家未满一个月,某天突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我粗略的数了数大概有二十五、六人,看着这么多陌生的面孔,我确信我都不认识。他们一个个自报家门后我还是想不出曾在哪里见过他们,直到有个男人握着我的手热络的说出他是我的高中同学,我才明白这些家伙就是十年前把我骂出学校的那帮又善良又热血的仁爱男女。
这么多人立刻就占满了我那三十平方大的客厅,他们笑呵呵的称赞我的房子有多棒顺便打听我的工作环境及收入存款。东拉西扯了几句后,总算说出了他们此行的目的。我就说嘛,他们怎么会热情的来看望当初激起众怒的我呢?!原来都是来看程安的!
起初是有人注意到了九个月前的新闻,得知有个植物人恢复了神智。打听之下晓得了此人正是他们高中时期出了事故的同窗旧友,聚集了联系得到的同学后想去医院探望他,没想到他已经出院了。再探听后才知道他正住在医院的一位医生家里。而更巧的是这位医生也是曾在同一班级的同学。
二十几张嘴在我面前开开合合,最讨厌见到这种情景的我立刻脑袋发晕。我让他们在客厅待着,独自进房叫醒正在睡午觉的程安。把还有些睡意的程安领到那群人面前,我告诉他“这些都是你的高中同学”后,就进到我自己的房间里放上一片轻音乐CD,不去理会客厅里兴奋的交谈声。
还没过十分钟,就有人来敲我的房门。“何絮你快出来。程安他不太对劲!”我翻个白眼暗叫三声“烦人烦人烦人”!出来一看,只见程安缩在沙发一角害怕的哭着。身旁的人越是要靠近安慰他,他越是怕得发抖,哭得也更厉害。看见我之后,飞快的跑来扎进我怀里,死死地搂着我在我胸前嚎哭。……天哪!这帮人是洪水猛兽吗?居然把他吓成这样!
“你们对他干了什么?!”我面无表情的冲他们发话。
其中的一个女人见我一副老大不爽的态度,喃喃的回答:“没有啊,……我们根本没有对他做什么。只是问问他还记不记得高中时候的事?还记不记得我们这些个老同学!”
哼!我用鼻音表达出我对他们无知行为的不屑。“他这个样子象是已经恢复正常了吗?!他现在只有小学生的智力,高中对他来讲还是很遥远的事。何况他连他的家人都不记得了,又怎么可能记得你们!”
“我们只是想说出来看他能不能想起些什么。”有人为自己的行为狡辩。其他人也立刻跟着附和。
程安的记忆是从小到大一点一点的回忆的,想起高中的记忆也是在不久的将来的事。但现在他只能想起小学的一些事情,一下子就对他提及高中的事只会让他的记忆开始混乱。不过我不打算告诉他们。我不理会那些高中的某某某,竟自安抚在我怀里哭得淅沥哗啦的程安。
“干嘛哭成这样!他们又不会把你生吃下去。人家也是好心好意的来看你,你看你是什么待客之道?!别哭了,那么大的男生了还哭,你丢不丢脸啊!”扭过头我又对这帮从前的同窗进行机会教育。“你们也真是的,对一个不认得你们的病人那么亲切,他怎么可能不被吓到。见他哭了还不赶快拿根棒棒糖什么的哄哄他,跟一个只有十岁的儿童用成人的方式交流,我看你们的脑袋也要修整修整了!真不明白你们究竟是来慰问他的还是来吓唬他的。”我已经尽量把用词修饰的圆滑一些了,可看样子还是有些人受不了 。